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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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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现在我坐在更衣室里的椅子上,而我的室友则蹲在我面前和我说话。本杰明·菲尔德真是个堪称克尽职守的好演员,他迟到了戏剧的开头,又被关在女更衣室里,现在他仍竭力保持镇静地站在舞台上,念着我新写给他的台词。我告诉观众,之前出现了个大侦探的冒牌货,而火眼金睛的大侦探则识破并挫败了他和他的同伙的阴谋。
Sherlock Holmes看起来情绪相当不好,他抓着我的胳膊,急切地告诉我。
“我想不通它的原理,John。不是发条,不是靠发条或者别的什么装置来启动的。我不知道他的启动系统在哪个部分,我没法剪断那些危险的导线。”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
“波约·托马斯——那个卖炸鱼薯条的,他什么也不肯说,一个字都不会说。但他得意洋洋地望着我和葛莱森探长,满脸傲慢,满脸自信。”
我熟悉Sherlock Holmes这一套,这个没出息的家伙!他挫败了,他觉得他可能做不到,可能坚持不下去,但是他又极端惧怕这种挫败感。
我只好叹了口气,吻了吻他的额头,坚定地说:
“别紧张,这里交给我处理。我现在去疏散剧团和观众,然后我留在这里,陪着你。”
Sherlock Holmes睁大眼睛,看着我。上帝,他这种眼神真让人发疯!我知道他的惧怕又抬头了,他害怕每件事情都要依赖我,害怕牵累我受伤,害怕我看不起他,害怕我离开,我是这个满不在乎的家伙全部恐惧的根源。他慢慢地说:
“但你也不能留在这里,John,我不能拿你冒险。”
我扶着手杖站起身来,简短地告诉他。
“我会留在这里,和你在一起。要么最后你把它拆了,要么咱们一起被炸死。”
我的室友扶起我,我们俩一起离开了更衣室。我先找到了剧院经理哈比先生,简短地告诉他,我们可能必须提前中止演出,尽管现在离落幕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哈比先生虽然满脸狐疑看着我们,但他惧怕我和我那位著名的室友。况且,这个晚上已经发生了太多不寻常的状况了。
我的胳膊随意搭在Sherlock Holmes的肩膀上,他扶着我走路,这样让我受伤的腿轻松不少。而我的大脑转得飞快,……临时编个理由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不能引起观众们的疑心和恐慌。我很快制定好了撤退的方案,整个哈罗德剧院只有三个出口,分别位于左边,右边和后侧。我得指挥观众们有条不紊地、并且迅速地离场,雷斯垂德探长带来地那些警察适当时候还能派上点用场。
而我的室友则一声不吭,走在我身边。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舞台的右侧,我的手边垂着一根长长的铃绳。这是散场时或者紧急情况才会打的铃,铃声又高又长。我打开怀表,看了看,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拨开厚厚的幕帘往舞台上看,本杰明·菲尔德正在进行演出,整个舞台明亮得几乎耀眼。
我转头说:“就这样办。”
我的室友点点头,说:“我很抱歉,John。”
我的手放在铃绳上,卷了一卷,只要我现在用力往下一拉,尖锐的铃声就会响起。舞台上的演员们会立刻中止演出,而观众们也会诧异地抬起头,望向舞台。这时候我就应该走到台上去,镇定地宣布这个不幸的小消息。我会设法说服他们,这只是一点点节外生枝的意外。接着观众和剧团就会像潮水一样,按着预定好的路线和顺序依次退场。只有我还站在这个偌大的舞台上,看着台下空荡荡的座椅,和我的室友留在这里。
往下看,乐池里的乐曲正演奏到高潮。砰地一声,一支小提琴弄断了琴弦,发出不和谐的一声。乐队不得不稍微停止了演奏,几秒钟后,气势磅礴的乐曲声又重新响起。
我将怀表放回怀里,正准备往下拉下铃绳。而我的室友却钳住了我的手腕,怔怔地说:
“还记得以前发生的事情吗,John”
“什么事?”
“就是那天,我把本杰明·菲尔德从我们的屋子里赶出去的那次。”
“得了吧,我记得你就会惹我生气,你这个混蛋!”
“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John。你什么时候才能够理智一点,另外不要让脏话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从你的嘴唇里吐出来。”
“好吧好吧,我记得你冲着我闹别扭,耍脾气,你……”
“不是那个,John,不是那个。听着,你站在这里别动,一动都不要动。”
我的室友两眼放光地抓住我的胳膊。
“我现在知道波约·托马斯的信心来自何处了,妙得很,这主意委实妙得很。”
Sherlock Holmes尖叫了一声,接着扔下了我,自己飞快地顺着舞台后的简易楼梯往上爬。他的动作如此之敏捷,使我觉得他看起来好像一只巨大的蜘蛛。我应该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因为自从Sherlock和我陷入冷战后,我经常忍不住回想是哪里出了差错,让我们的关系一落千丈?
我记得那一天Sherlock Holmes当着我的面,和我的男演员本杰明·菲尔德吵架。我训斥了我的室友,接着我目送菲尔德先生坐上马车离开。我上楼时,Sherlock Holmes正冲着他的小提琴发脾气,那噪音尖锐得像刀子滑过冰面,还震碎了家里的一只玻璃杯。
我扔下手杖,跌跌撞撞地朝简易楼梯走去,强忍着腿上的疼痛奋力往上爬。我的室友还蹲在那些导线面前,他背对着我,脚边放着一盏拨得亮亮的马灯。
“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
我的室友说,我不确定他是过于兴奋在自言自语,还是听到了我的喘息声,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早该想到那家伙为什么把□□和扩音器靠得如此之近,不是因为给剧场安装扩音器时顺便安装□□,而是必须要在扩音器边安装。”
他转过脸来望着我,其实这种狂热的状态中他的视线根本就不能落在我脸上。
“这不是别的,就是声波共振原理。只要达到相同的频率,即使隔了一段距离,玻璃杯也会跟着小提琴声跳舞的,宝贝。至于这个声源开关,就是那支谢幕铃。”
我靠在他身边坐下,遥遥望着下面发亮的舞台,并且将马灯拨得更亮些,举到我室友的眼前。Sherlock Holmes正专注地埋首于他的工作,极端狂热,极端兴奋,极端紧张,在这种时候,他身边总是需要一个沉默的倾听者的。
我往下看,演出结束了。
这是唯一一次不打谢幕铃的谢幕,因为我已经把铃绳剪断了,改为让乐池里的乐队演奏一支简短而欢快的乐曲。
演员们集体谢幕了。
小华里托作为剧作家登场谢幕了,他很有经验,致辞既幽默又得体。而我却忘记了他是什么时候从更衣室的地板上醒过来的。
台下迎接演员和剧作家的掌声虽然不十分热烈,但终究比满场的嘘声来得教人满意。
Sherlock Holmes和我重新脚踏实地后,剧院里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散场。绅士们带起他们的帽子,而女士们则拉高她们柔软的裙角。我的室友拉住葛莱森探长说话,而探长居然还克尽职守地穿着那身检票员的工作服,我现在开始觉得这份工作其实挺适合他的。
一位高个子、脸色苍白、穿着非正式礼服的绅士匆匆从我面前走过,他腋下夹着一支小提琴,琴弦断了一根。我大声喊道:“Holmes!”
考虑到首演结束后,我们剧团全体还要留下来开一个简短的会议,我实在很害怕本杰明·菲尔德又突然给我玩消失。
我的室友(简直是立即)抬起眼睛,回应我:“我们要回去了吗,John?那我出去叫马车,你别乱动。”
我皱起眉头,回头刚想说“我不是叫你”,但我却骤然怔住了。
我的视线和Sherlock的视线交接到一处,我们俩互相看了一眼,又同时先往左边看看,再往右边看看。
往左看,我刚刚注意到我的男演员菲尔德完全卸去了妆容,而且换了身浅色的便服,从更衣室方向走出来。
往右看,剧院的大门洞开着,夜里的浓雾升起来了。那位夹着小提琴的绅士正快步朝剧院门口走去,街道上笼罩出黄浊色的迷雾,这使他看上去像一只清瘦的、长腿的鹤。而他和他撑着雨伞的同伴的背影,渐渐一齐模糊在伦敦夜里的浓雾中了。
“Each Holmes has his own Watson。”
我的室友Sherlock眨眨眼睛,对我这样说。
我得说,我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接着我主动挽起Sherlock的胳膊,将身体的重量靠在他身上,我喜欢我的室友刚刚说的那句话。
本杰明·菲尔德现在走到我面前了,而我的室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最终将视线停留在他口袋上,那里露出了一角洁白的纸片。
“我对发生在你身上的不幸感到遗憾,菲尔德先生。有时候主只是过于迫切地想念他放入人间的天使了,以至于不得不召回他们。”
我的室友望着他,和蔼可亲地说。
“但你的迟到给我们的好医生造成了极大的麻烦,先生。你能给他道歉吗?”
“我很抱歉,Watson医生,”菲尔德真诚地望着我,“我很抱歉,我的孩子们病了,海伦娜完全吓坏了,她没法照顾他们。事实上,我刚刚为我这次的迟到给经理哈比先生递交了辞呈。我辜负了所有人的信任,特别是你,Watson医生,我很抱歉。”
我停了几分钟,才缓缓开口,实际上我的语气相当严厉。
“我本来是不打算原谅你的,菲尔德。但既然Sherlock Holmes为你求情,我也不是不能找哈比先生让他对你网开一面。”
我稍微缓和了一下语句,继续说。
“并且我可以为你介绍几位业界内最好的儿科医生。”
菲尔德对Sherlock Holmes投来感激的一瞥,因为如果不能取得我的谅解,我可能会让他从此再也找不到一份剧团里的工作了。我得说,Sherlock Holmes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可能是我所见过的最善解人意、最温柔体贴的一位绅士。因为他几乎能洞察到人类内心深处的全部需要,这也是为什么他的许多委托人对他赞不绝口。
至于这次事件的结尾——我亲爱的读者们,感谢你们如同罗马斗士般坚忍不拔的耐心让你们坚持到这里,所以我相信你们恐怕也不介意继续再花上点喝茶间隙的功夫来看完我最后的几句闲话。
作为一种最严厉的惩罚,对波约·托马斯的审判在高等法院里秘密进行,旁听席上只有几位法学院的学生。他被判处了此类徒刑中的最重刑罚,并且绝望地发现,任何报纸对此案件均只字未提。相反的是,他们全都大幅度来报道我那惊人的剧院演出。此外,作为对Sherlock Holmes杰出工作的回报,葛莱森探长查封了波约·托马斯在小船上的实验室后,特别假公济私地允许我的室友从中挑选一些实验用品拿走。因此,我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室友欢天喜地的从苏格兰场抱回了一大堆垃圾,将本来就狭小的家里塞得满满当当。(那不是垃圾!那都是些制作精良的二极管元件!——爱你的S·H批注)
涉嫌转移赃物的艾琳·艾德勒被带到苏格兰场后,很快就被彬彬有礼地请了出来。她当着我们的面,趾高气扬地坐上马车扬长而去。Sherlock Holmes从她胸垫里掏出来的珠宝被证实只是些精美的仿制品,它们不可能是科隆那王妃所遗失的珍宝。确实,有哪一条法律规定一位女士不能携带几颗赝品珠宝当胸垫呢?事后,我的室友在清点波约·托马斯的实验室时,他发现少了一样重要元件——他管它叫“音叉”。当然,多年之后它有个更时髦的名字,叫做“声波雷达”。必须一提,这当中有一个细节,那就是我的室友和艾琳在头等包厢看戏时,手上拿着的那袋炸鱼薯条是艾琳·艾德勒主动亲自去买的。我的室友疑心很可能是艾琳趁那时和波约·托马斯接头,拿走了音叉,并且波约·托马斯的实验室背后必然存在一位富有但神秘的赞助人。至于真正的科隆那王妃的珠宝,靠着达柯尔·沃什和艾琳·艾德勒的双重障眼法,恐怕早就被现场的第三人带出了剧院。三年后,其中一条宝石项链曾经出现在一位驻缅甸总督的太太的脖子上。但其余宝石的下落始终不明,也许这些珠宝被迅速地切割后流向了黑市。
此外,令雷斯垂德探长倍感欣慰的是,达柯尔·沃什由于严重的摔伤,一直坚持到被护送至格拉斯哥的高地监狱后,才设法摆脱看守,成功越狱逃走。这样他犯的事儿就完全不属于人民的好探长雷斯垂德先生的地盘上了,探长对此非常满意。但幸运女神总是伴随着不幸而来,苏格兰场的老头目菲利莫尔先生新娶了一位年轻的太太后,又焕发了第二春,打算继续在自己原来的职位上为伦敦人民服务。我的室友私底下告诉我,他认为菲利莫尔先生准能长命百岁,而葛莱森探长和雷斯垂德探长只能注定在各自的职位上饮恨退休了。
最后再来说说我的戏剧。首演结束后,我和我的团队充分参考了观众的反响,再度将剧本做出了相应的修改。我们发现,越暴力、越低俗、越色情,观众们越爱看。排练后重新上演后,一时间所有报纸上全都充斥着对这部戏的长篇累牍的猛烈抨击,这些宣传不仅进一步扩大了这部戏的知名度,而且完全是免费的。接下来的演出场次完全场场爆满,甚至一票难求,连我的出版商威姆斯先生都厚着脸皮跑来找我要票。
我和我的合伙人小华里托、哈比先生都满心认为这次准可以大赚一笔,但结局却令人失望。我们的演出仅仅持续了一周后,就被法庭以“有伤风化”的罪名遭到封杀,并且面临着一大笔罚金的处罚。当看到一向从不知低头求人为何物的Sherlock Holmes竟然会为了我的事情,跑去□□低三下四地送重审申请时,我感到非常愧疚。在我的腿伤痊愈之前,我的室友不允许我到处乱跑。好在经理哈比先生显然对处理这类麻烦颇有经验,在我们所有人一筹莫展之际,他则设法将我们的剧本卖给了法国的一家剧院老板,并且卖了个很不错的价格。他说,“因有伤风化而被禁”将是我们这个剧本最好的推销词。考虑到小不列颠的绅士们总是一跨过海峡就不小心弄丢了廉耻,甚至组团去法国□□,这个结果显然是符合这个绅士国度对名誉的追求的。这样最后将所有的收入和支出算下来,我们只能惊喜地发现,基本上保持了收支平衡而没有赔本。
当然,每个故事都有它最后的最后,本次也不例外。最后的最后,该轮到我和我那位糟糕的室友Sherlock Holmes登场了,并且地点是在贝克街221号B里卧室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