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匪事》annafox

8、8

　　大年初二一大早，刘备去找诸葛亮，屋里却只有月英一个人。看到刘备进来，她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相迎，请刘备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孔明他说是请了赵四当家去办点事，兴许过会就回来了。”
　　“这么大早上的就往外面跑,怎么都没人拦着他。”刘备讪讪的接过茶，突然觉得在月英面前说这话会让她误会：“呃，”他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担心先生冻坏了，早上天气冷。”
　　月英抿着嘴笑了笑：“我知道大当家的是关心我家孔明，不过他那个性子，我可管不住。”她落落大方的坐到刘备对面，刘备惯常见的女人，都是见了男人立马往屋里躲的村姑小媳妇，像月英这样的，他还挺不习惯的，眼睛直盯着门外不敢转过去，就听得月英接着说：”再说了，他披着大当家的送的披风呢，冻不着。
　　刘备愈发觉得尴尬：“应该的，应该的。”他急匆匆的喝了口茶，茶水还是有些烫的，喝又不是吐又不是，最后还是咽了下去，只觉得从喉咙一直烫到心里。等稍微平复了点，刘备放下杯子：“唉，我还是先走吧，”他站起来说道：“今天我要去荆山寨给我大哥拜年，本来想问孔明要不要一起去，现在看来我还是一个人去好了，夫人替我转告一声，他回来了就好好休息。寨子里的事情也不急在一天。”
　　“我知道了。”月英跟着站起来，也没送的意思，只是看着刘备微笑示意。刘备逃也似的前脚迈了出去，就听得她在后面突然又开声道：“大当家的——”
　　于是刘备的脚又缩了回来，老老实实的转过头：“夫人有事？”
　　月英还是挂着淡淡的笑意：“大当家的，我家孔明看着聪明，却是天下第一的傻子，你待他好，他便会一辈子都记得你的恩——”
　　她收起笑容，这个被刘备一直只视为“孔明先生的妻子”的女人，站在房间里，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他是个愿为知己者死的傻子，还望大当家的莫要负了他。”
　　这是刘备第一次正视黄月英，用他的眼光来看，她不算太漂亮，就像那些偶尔一见的城里太太一样身材纤细，盘在脑后的头发里有些垂下来，都是枯黄的颜色。这样的女人，不符合土匪和农民的择妻标准，太过柔弱娇嫩，是不好生养的。初次把她救上山来的时候，他虽只打了几个照面，却是觉得她配不上孔明。然而今日这女人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他才发觉她有一双和孔明一样深邃而坚定的眼睛。
　　他盯着那双有些熟悉的眼睛，也认认真真的回答道：“我刘备，也是个可为知己者死的人。而孔明先生，就是我的知己。”
　　黄月英再也没说什么，又恢复了淡然的微笑，只是看起来有些神秘。

　　刘备到了荆山，见了刘表，两人聊了一会天，刘表突然问：“我外甥女在你那好不好？”，
　　“啊？”刘备一时间脑里有些转不过来。
　　“黄月英。”刘表见他还愣着，不由得有些奇怪：“怎么？你不知道月英是我外甥女？”
　　刘备突然就想起最后他走的时候黄月英那高深莫测的笑容来。
　　刘表继续絮絮叨叨的说起他的外甥女，说她娘和他老婆是亲姐妹，说他素来觉得黄家教育这个女儿有问题，说女孩子家家的，居然让她自个到外面去读书，还说起他的外甥女婿，说外甥女挑来挑去挑成了老姑娘，最后挑了个一样读书读傻了的败家子。
　　然而，他还是认这个外甥女的。
　　刘表的老婆当年是被他强掳上山的，后来相处久了，两人有了真感情，刘表带着老婆下山拜见岳父岳母，谁想岳父岳母不认这个土匪女婿，偷偷报了官，幸好小姨子知道姐姐的心，瞒着父母把他们放走了。所以刘表和黄家虽然不亲，但是对月英这个外甥女，却是有着一份知恩必报的心意在。
　　刘表当年的风流往事，刘备其实都知道。他只是从没想到过，那个故事里的小姨子就是黄月英的娘，诸葛亮的岳母。
　　末了，刘表说，我这外甥女婿，刚结婚的时候我就问过他想不想博个大富贵，那时候他还不屑做土匪呢。现在倒是逼上山了，你那地方小，他又是个书生，没啥用处，不如还是让他们两夫妻到我这来，我也不少这口粮食。

　　刘备忘了自己怎么回的豫山。
　　他脑子里都被刘表的话、月英的话、还有前些日子关羽说的话给占据了。
　　“这诸葛先生就不像是个当土匪的人，他肯留在咱们寨子里，都是因为无处可去——”
　　“我家孔明看着聪明，却是天下第一的傻子，你待他好，他便会一辈子都记得你的恩——”
　　“让他们两夫妻到我这来，我也不少这口粮食——”
　　明明两天前他还想着让孔明去刘表寨子里避一避，今天早上想要叫孔明一起去就是为了这事，可是现在也不用他牵线搭桥了，孔明和刘表的关系，说不定比他这八竿子才打得着的兄弟还要亲厚许多，他又不想让他去了。
　　孔明是为了他留下来的。他怎么能就这么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让他走呢？可不让他走，到了春天，万一保安团打上来怎么办？
　　他怎么能为了自己就不在乎他的安全？

　　刘备为着这事，从初二一直苦恼到了十五，反正土匪也要过年，吃吃喝喝的没什么正经事要做。倒是诸葛亮一直忙个不停，经常拉着赵云往山里跑。要不就呆在屋里不出来。
　　因为基本的情况登记和新定的规矩已经在过年前就做好了，诸葛亮也就暂时没什么事情要去刘备那边——本来嘛，黄月英在寨子里，刘备那边也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两人还天天三更半夜的没事凑一起也说不太过去，虽然他们在一起也无非是商量各种事情一直到天边发白。那时候刘备觉得老这样不好，他一老土匪，从前干剪径的行当时几天几夜守着路口也是有的，熬几夜也没什么。诸葛亮是书生，纵然年轻，也经不得这样折腾身体，隔三差五的就会推着诸葛亮让他回去休息。现在诸葛亮不来了，他又觉得寂寞得很，晚上经常半夜醒来翻来覆去就觉得烦，弄得他老婆很不满，好不容易晚上阿斗不折腾了，你这当爹的又开始了。
　　有几次刘备走到诸葛亮屋前想找他谈一谈，可看到房门大开着，诸葛亮坐在书桌前写写画画，黄月英站在一边看，还时不时的指点一二，他没好意思去打扰，踌躇再三还是悄悄离开了。
　　刘备去找过赵云，问他先生最近在忙什么呢？
　　赵云是个老实人，一五一十的都回了刘备，只是刘备听得愈加的糊涂了，什么找了了一些树，让人砍了做桩子又不背回来，都放在路边上，树枝砍下来丢在路边，还有更不可理解的是划了一大片地方，两边做上记号，让赵云反复的走，保证不踩上两边有标记的地方。
　　“先生就没告诉你这是做什么？”刘备问。
　　“没，先生说等雪化了还有得忙，到时候就会知道了。”赵云想了一会，又问：“大当家的，我能求你一件事么？”
　　“什么？”
　　“以后叫我子龙吧。”
　　“啊？”刘备觉得最近他是不是真的老了，别人说的话他怎么老不明白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赵云认真的解释说：“我想取个字，先生说，云从龙，风从虎。所以送我个字叫子龙。”
　　“哦……这样啊……”刘备表示子龙这个字很好听，听着就生气勃勃的，很适合四弟。事实上，赵云和诸葛亮如此亲近，他也确实觉得很好，关羽傲气张飞莽撞，两人都对诸葛亮不服，独只有赵云，忠勇温和，他和孔明亲近，也让他放心。
　　可是，怎么就觉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过了十五，就算是出了年。按照往常来看，顶多再下一两场春雪，用不了两个月，山上的积雪就会开始融化。
　　元宵节那天，寨子按风俗挂了些灯，没有太过华丽的样式，就是普通的大红灯笼，不过今年诸葛亮上面提了些字，虽然土匪们对于写的什么并不感兴趣，但依然觉得那飘逸的墨迹，让俗气的红色也透出些不俗的大气来。
　　晚上山下镇里在吴水边放烟火，砰砰的爆炸声传出老远，但由于和放烟花的地方隔着个荆山，站在豫山顶上，也只能看到天边一阵红一阵白又一阵蓝，即便如此，豫山的土匪们依旧早早的等着看这一年一度的盛会。
　　诸葛亮过来找刘备的时候，刘备正混在人群里，一堆大老爷们踮着脚张着嘴支着脖子瞪着远方的天空。
　　“红的！！红的！！”
　　“蓝的！！蓝蓝蓝！！”
　　“这次该紫的了！！”
　　一阵蓝光闪过，有几个欢呼起来：“哎哎！这次老子总算猜对了！”
　　这本是元宵节土匪们的固定娱乐，可刘备看到诸葛亮过来，就觉得一群大老爷们玩这个实在是太幼稚了点。谁知道偏就有不识趣的家伙，凑过来嚷着让先生也来猜。惹得刘备“啪”的就是一巴掌拍那家伙的后脑勺上：“干嘛呢！当先生也和你一样幼稚啊！孔明别理他们。”
　　诸葛亮笑了笑，“过节大家一起，本就是图一个热闹，大当家的别责怪他们，我看这挺有趣的。”
　　“就是嘛”挨了揍的小土匪抱着脑袋委委屈屈的嘀咕：“刚刚大当家的明明喊得比我声音还大，这下子又骂人家幼稚。还是先生好。”
　　他偷眼瞧瞧诸葛亮，正凑在刘备的耳边说些什么。刘备一脸的惊讶，诸葛亮眼睛微微弯起笑得温柔，两个人的影子微妙的重叠在一起。
　　“哎……”小土匪摸着脑袋突然就想起一些完全不靠谱的东西，比如说，要是先生真是压寨夫人，那算不算严父慈母。
　　“我想娘了啊……”小土匪的心思慢慢的就飘远了，连诸葛亮接着对大伙说什么都没听到，等到他回过神来发现周围已经都安静了。只见诸葛亮朝身边赵云做了个手势，赵云拾起一颗石子，冲着远处隐约可见的一处白点打过去。接着轰的一声巨响，黑夜里腾起一大团火花。
　　揉着差点被震聋了耳朵，小土匪就隐约听到诸葛亮对刘备说：“大当家的，我说了是红色，没错吧。”
　　妈呀。小土匪想，原来先生还是个烟花师傅啊……

　　元宵过后两个月，春回大地，积雪消融，镇上新成立的保安□□出两个中队的人进攻豫山剿匪，土匪们先是把预先堵住的山溪掘了口子，冰冷的雪水把剿匪的队伍冲得人仰马翻，慌不择路的逃到一处缓坡之上，谁知那里早就暗埋下了土匪自治的火雷阵，又撒了无数引火的干柴，顿时炸声不断火光冲天，近百人的队伍，最后只余下数个脱光了起火的衣物光溜溜的落荒而逃，后来这地方还因此得了个名叫做“剥完坡”，很久之后就着谐音改成了“博望坡”。

　　彼时，刘备就和诸葛亮一起，站在山上安全的高处，注视着山下的战场。而这一切计策，都是出自诸葛亮的布置。

　　当下面的爆炸声夹着哭喊声传来的时候，刘备注意到诸葛亮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先生可是不忍……？”
　　“杀孽太重了啊。”诸葛亮复又睁开眼睛，神色有些迷茫：“这些人也都是父母生养……”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拿惯笔纸的手指修长而白皙：“虽然是逼不得已……如今我的手也沾满鲜血了。”
　　“先生。”刘备握住他的手，指头弯过去，收拢成一个拳，紧紧的握住。“先生都是为了刘备、为了寨子，若有罪孽，罪孽便由我刘备一人承担，他日便是要身处阿鼻地狱受业火焚身来赎罪，我刘备也心甘情愿。”

　　很久之后的后来，他还活着的时候，便已经应了这句话，那时候刘备心里有着各种不甘忿恨。然而，若是还有一次机会重新来过，他也还会执了那人的手说，若有罪孽，罪孽便由我刘备一人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