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何解》千秋代笔

48、谁混蛋？

　　宋怜朦朦胧胧睁开一双泪眼，她定定看着崔景问道：“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她的疑问太明显，以至于崔景心里咯噔一声，心里升起一股绝望，他抖着声音：“你……失忆了？”

　　“闪开闪开。”吴伯一手端着药，另一只手一巴掌把崔景推开，“最后一碗了，喝了睡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宋怜此刻虽然虚弱，但是整个人脱胎换骨，感觉整个人从灵魂到躯壳都轻松了不少，像是有什么污浊的东西从身体里流了出去，精气神倒是比从前要好上不少。于是她也不扭捏，接过药碗来一饮而尽，下一刻就歪在床上闭眼睡了过去，效果堪比蒙汗药。

　　吴伯又给她把了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眼角瞥到旁边要哭不哭的崔景，啧了一声，驱赶道：“你从这蹲着有什么用？赶紧回去睡觉，都说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崔景显然没有把这话听到耳朵里去，口中“哦”了一声，仍旧是两眼发直地蹲在宋怜床脚。他此刻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升起一点恨憾来，崔景徒劳地想，宋怜为什么独把他忘记了。

　　他这个人难道没在宋怜心里留下一点痕迹和一点意义吗？崔景迷蒙中被孙青拉了出去，喧扰的苗疆终于静了下来，崔景觉得自己正身处一片墓地之中。

　　谁死了？他想。崔景面前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他凑近了一点，上面似乎写着自己的名字。他或许不该来苗疆，崔景徒劳地想，或许他更不应该去京城，不应该去公主府。又或许他应该早二十年来京都，那个时候的宁柔公主还不是公主，他会在大相国寺遇见那个喜欢穿鹅黄色衣裳的小姑娘，又或许会在京郊骑马时不期而遇。

　　然后青梅竹马二十年。二十年，足够崔景在宋怜心里留下一点涟漪，哪至于一觉醒来宋怜就忘了她。

　　崔景在竹楼附近游荡到天光破晓，眼下淡淡的青灰显得他更像一只执念未消的游魂。墨沁出现在他蒙了一片灰的眼前来打水，崔景便知道宋怜醒了。他害怕看到宋怜空白的脸，于是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墨沁打水回来看见崔景隼一样飞回了自己的房间，额角跳了跳，崔先生平日脚步虚浮、没想到身手如此敏捷，不知道他和赵三比谁要更快一点。

　　“想什么呢？”宋怜的帕子在墨沁眼前抖了一抖，被她下意识捉住。

　　“崔景。”墨沁不经大脑脱口而出：“我看他像是有功夫在身。”

　　“不可能。”宋怜斩钉截铁，“他连大一点的虫子都害怕，绝对不可能。”

　　“主子还记得崔景？”墨沁手上的帕子一下掉进水里，大惊道，“主子，您没失忆？”

　　宋怜这下真是不知道说什么了：“谁说我失忆了？”

　　“崔先生啊。”

　　宋怜托着腮，她昨夜实在是太痛又筋疲力尽，只记得周围吵吵的，自己好像说了点什么，好像也有人对自己说了点什么。她费劲地把崔景那句话从动荡的记忆画面中扒了出来，揉了揉眉心道：“他听错了。”

　　宋怜当真是不知道崔景最近是怎么了，她愈发怀疑是不是苗疆的瘴气将他的脑子熏坏了，于是计划着改日去找吴伯也给崔景看看。

　　这下确实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吴伯端着一碗药敲门。

　　宋怜先一步闻到了药味，猛地闭气，皱眉躺倒一气呵成。动作之流畅将墨沁看得都愣了愣，吴伯进来时还没回神，只在吴伯问宋怜在哪的时候指了指床上。

　　吴伯好歹是比他们多活了几十载春秋，不消想就知道宋怜什么企图，乐呵呵道去余毒的药数量有限，冷一分苦十倍；成功将宋怜从窗户上激地做了起来。

　　“吴伯。”宋怜捏着鼻子漱口，此次出行一点糖渣都没带，苦味压不下去，宋怜用帕子捂着嘴，努力压下干呕的感觉，她总觉得这药比之前所有的加起来都苦，“您可别抓了一把黄连放在里头了。”

　　“当然没有，我可不是这样的人。”吴伯翘着二郎腿，嚷嚷着：“这只能说明你的五感正在恢复，敏感些也是好事。”

　　吴伯说话时，宋怜又灌下去一碗水。她舌根发麻，苦味从胃涌到喉咙口，这感觉太受罪了，她眉头拧得很紧，说话声音很小，像是带了哭腔：“我感觉崔景脑子出问题了。”

　　她尽量在把话说得简洁又明白：“这几日表现得不太正常。”

　　“是吗？”吴伯摇着陶碗，让它在地上均匀地转圈，碗边上的水痕在地上画出杂乱无章的图案来。

　　宋怜看着吴伯漫不经心的态度有些烦躁，她想说话，但是口中难闻的药味适时制止了她，她只好继续小口啜着清茶，以期这该死的苦意尽快消除。

　　可惜事与愿违，宋怜还是得强压着嘴里的苦开口：“他着实是行为有异，总感觉……”她顿了顿，还是选择直抒胸臆，“有些傻了。”

　　吴伯哈哈大笑，窗外的一排鸟扑棱着翅膀离这个有些吓人的老头远些。

　　宋怜这下是真的有几分薄怒，叩着茶盏的手也紧了些，指骨发红，眼角似乎也透出点血色来。

　　也许看出来宋怜心情变化，吴伯把二郎腿放下，虽然上半身还歪倒在椅子里，但好歹显得正经了些，他清了清嗓子：“看在宋姑娘的面子上，我一会儿去看看。”

　　吴伯把宋姑娘三个字咬得意味深长，宋怜几乎要以为吴伯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可她自觉一行人并无什么能彰显身份的物件，不知吴伯究竟有没有特殊的意味。

　　“我倒是觉得，这小子九成九是没什么大毛病的。”吴伯心想，但确实蠢了些，摆了摆手拎着药碗闲闲散散出去了。

　　宋怜还是觉得有些累，吴伯前脚踏出房门，她后背重重向后一靠，倒在了床头的软枕里。还没等她松口气，墨沁的脸又凑到了眼前。

　　“说吧，又怎么了？”宋怜含了口清茶在嘴里，她感觉估计到了午膳时这股苦味都消不下去了。

　　“主子你对崔大人好关心啊！”

　　“我有吗？”宋怜差点被呛到，她轻轻敲了一下墨沁的脑袋，含含糊糊道，“也没有吧……你是不是被孙青带偏了？”

　　宋怜知道孙青一直爱调嘴，尤其是在她的事情上，从前李兴安和席迁的事情时她甚至还专门来了信，明里暗里打探，宋怜只当作没看明白，信的归处自然也是在撷兰居的蜡烛之上了。

　　自打这次要孙青跟着，自己和崔景落在孙青眼里还不知道要被解读成什么样子，不过孙青的嘴一向严——除了对墨沁和刘和豫他们几个。这才没多长时间，怎么墨沁就给孙青带累坏了？

　　“我不是！”墨沁力图和孙青撇清干系，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我就是觉得、觉得，主子刚醒过来就问崔大人，觉得……”

　　宋怜心想这不是你先提出来的吗，怎么引到我身上来了？于是她伸手，轻轻扯住墨沁一边的脸颊肉，恶狠狠道：“你好好想想到底是谁先提起来人的？还说你没被孙青影响？！老实交代，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墨沁将被捏住的一边脸往前送，顺着宋怜的力道晃了晃脑袋，含含糊糊道：“主子我冤枉。”嘴上这么说，墨沁心里却难免心虚，她确实收了孙青不小的影响。

　　孙青见天蹲在宋怜附近暗中观察，只要墨沁不在宋怜身边，孙青就会把她拽过来嘀嘀咕咕，满口都是：“你信我的绝对有戏”“主子也并非无情之人”“我瞧他俩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墨沁一度做梦都是七八个孙青绕着她说这些话，实在是恐怖。

　　“可是主子对崔大人确实关心。”墨沁试图狡辩，争取减轻宋怜捏脸的刑罚，“奴婢看来比席迁那个时候还真切些。”

　　这话一出口，墨沁把自己吓了一跳，心想以后还真是少听孙青说话，自己被她带得更口无遮拦了，也不知道主子会不会生气。

　　果然，宋怜听到那个名字，手一下子就收了回去。嘴里的苦忽又明显了起来，她用上颚挤压了一下干涩的舌面，手指不断摩挲着釉彩细腻的茶盏来分散注意力，宋怜靠在床头，半掀眼皮瞧着墨沁发间的红绳，像是忽然起了兴头问道：“这倒是怎么说的？”

　　墨沁低了头，只敢抬起一双圆溜溜的眼来观察宋怜的反应，发觉宋怜没生气之后，带了点笑意，装样子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就是下手太轻像是在亲自己的手。

　　“得了别装了。”宋怜笑了两声，抬了抬下巴示意墨沁正经回答自己的问题。

　　“就是不太一样啊。”墨沁小声嘟囔着，往宋怜腿上趴了趴，试图蒙混过关，然后被宋怜无情驱赶，“孙青说感觉主子和崔景相处的时候，气质不太一样，有的时候甚至比往常更混蛋一点。”墨沁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两个字变成了气音。

　　“还有吗？”

　　宋怜脸上的表情让墨沁打了个寒战，来不及给孙青哀悼，开始把这几天她俩讨论的内容一一如实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