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夫人》希腊书生

1、梅子夫人

　　（一）海边的诗
　　少离合上日记本，在船上看着海面的波光，脑袋中闪过的影像无比凌乱，且都是颠簸着大大的问号的。

　　此刻，故少离正坐在澎湃的海边。
　　不远处的码头，一艘游轮依然满载着乘客缓缓停靠在岸边，但下船的多是岛上的居民，他们神情略带疲惫，然而一股归家的喜悦却从他们松懈的脚步声中透露出来，就如同刚才兴尽登船的游客。
　　少离并不急着离去。
　　实际上，他此次专门就是为了寻找这样的夜晚而来。
　　傍晚刚过，幽黄的路灯，余温未退的石凳，偶尔结伴走过的行人，一切都像是都市生活的投影，也是唯一让少离觉得这个城市可爱的地方。

　　海面闷响，天边已分不清那亮着的是星星还是极细的月牙儿，少离开始感到一丝落寞和孤单。
　　“很冷的风，很冷的衣裳，很冷的悲伤的模样……你笑着，带一点沧桑……”
　　少离努力在脑海中搜索其余的诗句。
　　“波光粼粼的天堂已经成幻象，孤独的永远孤独，离别的永不相逢……”

　　每次写诗的时候，少离感觉自己像是在向回忆乞讨，这样得来的诗句让他有些难以忍受。
　　“哧——”少离用力撕下刚刚记下的诗句，团作一团，扔到黑夜里来来回回的海浪声中。

　　时间过了多少，岛上已足够安宁。
　　扔掉刚才的诗句少离感到轻松了很多。他满意地站起身，往岛上的夜市街走去。

　　这里的夜市街与别处不同，无论是摊贩还是店主，都只有三分之一的心思是做生意，剩下的，一半用来享受夜晚的宁静，一半用来接待心平气和的访客。少离便是为这后者而来。

　　（二）目光的魔力
　　夜市街上有一家画廊。
　　少离一眼望进去，看到最里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副油画。画里是一位侧倚在长凳上微笑的女子。
　　少离对这家画廊并不熟悉，之前多次路过也并未留意。但今天走过时似乎感到远远的有一束目光吸引着他走近。

　　玻璃店门虽然关着，但里面灯光通明。透过橱窗少离看到里面只有一位老者，正背对着自己，抬头看着那副女子肖像。
　　少离犹豫了一下，走上店门前的台阶，在玻璃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但那位老者似乎太过专注，竟没有察觉。于是少离又重力地敲了两下。这次老者应声回过头来，长满皱纹的脸上略有些吃惊，同时又带着未褪去的微笑，显得有些诡异。
　　“我可以进去吗？”少离把门推开一些，问。
　　“当然，当然可以。请进。”老者换了一副笑容迎到门前，拉开门把少离让进去。

　　“我没有打扰到您吧？”走到里面，少离闻到很浓的油彩的味道，这是一种新调不久的、未干的油彩的气味，因为曾经与油画师打过交道，少离对这种新鲜的味道很熟悉。想来刚才这位老者还在作画。
　　“没关系，今晚我最得意的作品已经完成了，刚才只是随手涂抹两下，用掉剩下的一些油彩罢了。”老者说着，眼睛又停在墙上那副女子肖像上。
　　“是这一副吗？”少离此刻近距离端详这幅画，立刻便被画上女子的那双眼睛吸引了全部的目光。“原来是这里……”少离找到了刚才那束引她走近的目光了。那目光并不锐利，但似乎附有一种魔力，一种让人感到浑身鲜活的魔力。
　　“年轻人，一起喝杯茶吧。”
　　老者的话让少离猛地从一种痴迷的状态中醒转过来。
　　“嗯，好。”少离答应着，但随即想到晚上喝茶会影响睡眠，转念又想，作画的人想来全凭着灵感，按时作息可是他们的大敌。
　　一想到灵感，少离竟想起刚才被自己丢掉的诗。明明来了灵感，作出来的诗却不对……“总要再作一首才好。”少离暗想。

　　老者笑着洗茶、泡茶。虽然功夫茶是这边待客固有的风俗，但像老者这般优雅娴熟的，少离还是头一次见到。
　　“安老先生，不知道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油画的落款不同于山水画，为了不破坏画面的每一寸色彩，往往落在边白处。从画角边白落款的朱印，少离得知这位老者的名讳是叫做“安蔓苏”。
　　安老先生用青竹夹把一小杯淡绿的茶水轻轻放在少离面前，微微一笑，“你问吧。”

　　“画里这位女子是您年轻时的朋友吗？”那束让少离刚才为之沉醉的目光，如果不是对这位女子有足够了解的人，是绝对无法凭空描绘出这种魔力的。那目光想来应该曾经真实地存在于一位女子的眼中。

　　安老先生啜一口茶，似乎是在品味茶的余香，又似乎是在回味一段记忆，微闭双眼，从鼻中缓缓呼出一缕气息。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三）梅子夫人
　　七十年前，这座岛还处在日据时代。岛上居住着很多日本商人，这些日商常年在临近的沿海城市做生意，但家眷都留在岛上。其中有一位经营茶叶生意的松原佳佑，就住在离当年这条夜市街不远处的海角8号。现在海角8号已经成了岛上著名的家庭旅馆。
　　松原常年在大陆做生意，只留母亲、佣人和唯一的女儿在岛上。

　　“松原家的女儿叫做松原梅子，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幅画上的女子。”安老先生又抬头注视着这幅女子的肖像，那目光竟与画中梅子的目光溶在了一起。
　　“那您是怎么跟这位梅子小姐认识的呢？”少离本应该已经大概猜出了这位梅子小姐与安老先生的关系，但不知为何，总想亲自听安老先生一点点讲出来。

　　“那时的我才刚刚15岁，一文不名。在岛上一家日本人的画廊做学徒。画廊的老板，也就是我的师父，本身也是当时日本小有名气的油画家。他完全不介意我是一个中国人，悉心传授我各种西洋绘画的技法，诶，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吉本老师真是对我十分严厉啊，呵呵。”安老先生摇着头，端起茶杯。
　　“想来这位吉本先生肯定也是很喜欢您这位中国徒弟吧。”
　　“我也这么认为，哈哈。吉本老师的孙子告诉我说，吉本老师去世前还曾提起我画技方面的不足呢……可惜当时日本战败后，我也没有机会去日本看望他。”
　　安老先生神情有些凝重了，但马上好转过来。想来那时的分离也是无奈却也并没有理由悲伤的事情吧。

　　“等我做了四年的学徒，便出师了。当时吉本老师鉴于局势的变化，决定提前回日本。临走前把画廊盘出，用其中一部分资金资助我开了现在的这家画廊。一开始的时候，因为籍籍无名，我只能靠在街上替人作画拉一点生意。就在那时，这位梅子小姐开始光顾我的生意。”
　　此时，故少离发现老先生说道梅子小姐，眼中流露出年轻人般的光芒。

　　“你们是一见钟情吗？”
　　“或许是吧。这位梅子小姐十分奇怪，每次我为她作完一副素描肖像，她虽付了钱，但总会指出说这个地方不是很满意或者那个地方不是很满意，于是第二天又出现在我的画摊上。等我们渐渐熟悉起来，便把作画的地点换到海边或者其他地方。一次在海边时，梅子说我上次眼睛画的不是很好，于是这次我便特意留意梅子的眼睛，就是在那次以后，我才发觉，梅子的那种目光已经留在了我的心里。”
　　“你们相爱了是吗？”
　　少离知道问这句显得多余了，但因为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少离特别想确认这个美好的时刻曾经的确存在过。

　　“最后一次为梅子画像是在梅子的家中，当然，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次梅子的父亲、祖母都在，一家人很热情地招待了我，梅子还是像往常一样一副开心的样子，但我感觉我们之间似乎隔了好远的距离。饭后梅子的父亲请我为他们一家画像。”
　　按老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少离似乎能感受到老人哽咽的滋味。
　　“画完像之后，梅子跟我到花园散步。她告诉我因为日本败局已定，父亲已经决定撤回在中国的生意回日本了，后天就要走。她要我为她画最后一副肖像。”

　　梅子坐在花园的长椅上，嘴角带一抹淡淡的笑，眼神却让当时的安蔓苏不知所措。他勉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为梅子作完了最后一副肖像。
　　梅子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安曼苏第一次握住梅子的手，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后天，我去码头送你。”
　　“不要去。我父亲他……”安蔓苏听出梅子的为难，他明白，因为那是他父亲。
　　“那我在画摊等你。”
　　梅子点点头。

　　“离别的时间终于到了，但梅子却没来。她家的佣人送来一封信和一个纸包。当我赶到码头时，船已经开走了。我只是想远远地看她最后一眼。”

　　梅子在信中告诉安蔓苏，父亲已经在日本为她定了婚事。她求得父亲为安蔓苏写了一封介绍信，将安蔓苏介绍给一家很有名的画廊。纸包里是那封介绍信和一幅画像。那是安蔓苏为梅子画的最后一副肖像。
　　梅子在信中说，最后一幅画的眼睛没有画好，“你还欠我一幅肖像”而安蔓苏早已知道，因为最后他根本不敢再看梅子的那双眼睛。

　　安老先生最终没有去那家很有名的画廊，而是凭着每天摆画摊为自己赚到了人气。期间他跟梅子小姐的通信从未间断。但梅子却拒绝了安蔓苏见面的请求。
　　安老先生告诉少离，这么多年，他从未忘记过梅子那双眼睛，因为那眼神已经永远留在他心里了。但他却没有勇气在为离去的梅子画一副肖像。不久前，梅子小姐的家人来电说梅子小姐去世了，家人在她的床头发现一叠梅子年轻时的肖像，落款是“安蔓苏”。
　　他终于鼓足勇气再一次为梅子画像，而他也终于明白，65年过去了，纵然梅子小姐已有自己的家庭并且爱着自己的丈夫，但她从未改变对自己的那份情谊。
　　“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梅子夫人》。”

　　（四）海边的第二首诗
　　“《梅子夫人》……那是爱的目光啊……”
　　少离辞别了安老先生，缓缓走在去码头的路上。
　　中途要路过岛上的音乐厅。
　　少离想起上次与同学一起在这个小岛上，夜晚沿着音符镶嵌的小街，在岔路口打听着方向赶往码头的情景。那时的海远没有今天这般无常。

　　从没有忘记
　　圆舞曲后的你
　　蓬松的头发
　　亲昵无比……

　　偷偷笑
　　手指轻佻
　　寂静的睡觉
　　剩自己。

　　包扎起
　　眼睛，
　　泪
　　流到心底……

　　它
　　还在这里
　　爱你……

　　“只有在这样的海边，这样的小岛，心似乎才显得不那么局促。这么想着，似乎我回头便能望见身后相和的海浪。相信所有的干枯已死的执念都会如撞在海边的水花，复归无序无常的大海，抓不到一点踪迹。……最后在这边望一眼天边的海面，相对远方的你说些什么……海风吹来，带走了我的思绪，我只能在这孤自闪着的路灯下留影，记住此刻曾这样思念你……”
　　“我们总会忘记一些东西，再记起便觉重要无比；但忘记与记起之间已经走过了很长的距离。”
　　故少离最后在回程的船上写下了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