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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章云郎(下) ...

  •   云郎一回头,便看见高大的彭武申跟在瘦小枯干的苏德身后走进院子。他认识武申有十四五年了,彭家以前做绸缎和药材的生意,王府曾是他们的大主顾。民国以后,王府没落,彭家做了贸易行,生意比以前还要大。彭家现在算是京城里的大户,武申的几个叔叔,黑白道都有,风水轮流转,这几年,云郎倒全靠他罩着。
      云浩虽看不上彭武申对他六哥的心思,也不屑称他一声“爷”,可说实在,他确实是害怕这位“武爷”如今在京城的势力。见他来了,也不问候,全当做看不见,只对云郎说:
      “我走了,那事儿你上点儿心!”
      还没等开口嘱咐他,苏德已经迫不及待地把云浩往门外请,云郎只得把到了嗓子眼儿的话又咽回去。本来在外人面前,云郎一般也不太训斥云浩,怎么说也是大人,总得给他留些面子。
      彭武申更是无视云浩,站在一边,看苏德关了门,才在他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问云郎:
      “他又来找你做什么?”
      “混顿晚饭吃,没别的事。”
      云郎为人有些懦弱,刚从府中搬出来那段,遇事便慌,也不知如何应对,没少麻烦武申,渐渐习惯以后,为人皮实了,家中这些烂事,自己能办则办,也不再轻易开口想他求助。苏德对彭武申倒是颇多好感,不用云郎吩咐,就沏了好茶上来,还欣喜地说:
      “爷,武爷给您带的花儿可漂亮呢!我给您端来。”
      是一盆君子兰,已经抽了穗,挂着两三个花苞,颜色与一般不同,可见稀罕珍贵。云郎手指轻拨开叶片,竟还是带着福建原土送过来的,他抬头看了一眼彭武申,心底微叹息,还是温和问他:
      “不是说你去关外了?怎又弄来福建的好东西。”
      “店里有人去那里收茶,顺便带回来的。”
      这品种怎象是随便带得回来的?云郎不是外行,清楚这些花色品种,都是福建那头专门的花匠培养种植,以前是专供给京城里的王孙富贵,并不是有钱就买得到。武申以前经常在王府出入,想是看见他念书的地方总放着一盆,如今讲究不起,于是,总是变着法儿地从四处给他搜这些东西,讨他欢心。他的用心,云郎只是装着不懂罢了。苏德识趣,早早下去,只留两个人坐在院子里,月亮正从绿油油的葡萄架上升起。
      “从关外带的参和鹿茸,说是好东西。”
      “上次你送来的,还没有吃……留给你家里人吧!”
      “他们不缺,你留着。”
      武申这人有点倔,就算是好意,也是不容退却那种,但话不多,更不是假借些小事,过来找他闲扯的人。若真没什么重要事情,也会直说,“就过来看看你,没别的事。”所以,云郎多少觉得,他大概不会只是过来送东西这么简单。果然,让他收了参,便开始谈正题。
      “报纸上写的,不要太往心里去。”武申说这话,似也不太痛快,“他是强硬派,广州未必要他过来谈判。”
      给他猛然点出心事,云郎有些尴尬,低头喝茶,也不多说。武申话中所指的“他”,谭知行,就是云郎心中那段挥之不去的过往。当年的事,王府的人虽尽量掖藏,彭武申还是听说过,而且,云郎刚自己生活那会儿,身体精神都不算好,武申无私无怨地照顾过他好长一段,所以即使对别人羞于启齿,云郎对他还是没什么大的保留。
      这几年,谭知行这个名字是越发响亮,在报纸上也经常看见他的消息。最近更有报纸说,广州会派他做代表,跟北平政府谈判,这多少让云郎有些无所适从。尽管已经过去好多年,那个人就象梦一样,哪怕疼痛,也不舍得醒来。彭武申见他不说话,也知云郎内向,凡事不愿拿出来跟人谈,也不再追问,只叫他放宽心。
      “北平这么大,他就算来了,也未必能找到你。”说着话,武申叫来苏德,“给你家爷加件衣服!夜里现在凉了,别大意。”
      这种关怀,让云郎既感激又为难。武申毕竟是有家有室的人,总这么拖累着他不好,而且,虽然王府分了家,可他也不敢太随意,依旧得受王府规矩的约束,自是不能象云浩那样,凡事由着自己性子来。
      他与彭武申由生到熟,认识得太久,长久酝酿下来,若没产生与谭知行那般爱恋,便是习惯了他的存在,象兄弟,象挚友,象苏德那样,时刻陪着才会觉得安生。
      “据说皇上的英文老师定下来,不日就要来北平。”彭武申说着,削了个梨递给云郎。
      “嗯,听说些。你认识?”
      武申摇了摇头:“李经迈帮忙介绍的,英国人,叫庄士敦。”
      为皇上安排英文课,也争论了小半年,防的是将来宫里住不下去,可以去海外留学,或者索性做寓公也罢。本来周围的人,还有后宫太妃们都纷纷不同意,如今既然将那些老而顽固的人都说服,可见,紫禁城是真呆不久了。想到这儿,云郎不禁叹气,也不知自己这种人,将来会终归何处。
      似是回应他的不安,彭武申安慰他:“你知道关外的原风眠?就是一直跟彭家做药材生意的那个。”
      云郎仔细想想,点了点头,“有印象。”
      “嗯,他现在跟奉系张家父子走得很近。”
      话没说得很满,云郎不傻,心中有数。彭武申跟原家很有些交情,每次原风眠到北平,都会跟武申私聚,他若跟张家父子搭上关系,武申也就说得上话了。如今军阀天下,那些手握重兵的,说话都格外响亮。武申忽然提出这个,大概也是顺便慰藉活得有如惊弓之鸟的自己。
      因为下午睡过,云郎精神不错,两人聊到挺晚。彭武申还是忍不住警告他不要管云浩在外面的麻烦,云郎支唔应了,知道武申是实在看不下去,才会这么劝自己。
      其实前几年,彭武申也有帮他,将一笔钱分别存在东交民巷的几个外国银行,赚赚利息,主要是怕将来哪一天再出变故,手里的钱财都给政府收缴,一分也剩不下,放在外国银行稳妥些。王府的人不敢跟外国人有关联,这些事都只能交给武申忙活,不会怀疑到云郎头上。
      因此,钱财上,他是比较能听得进武申的话,这人还颇有生意头脑,投资什么赚钱也在行。但唯独云浩跟他要钱的时候,他也不太想武申知道。现在是没什么收入的人,他能做的也只是拿了些古董变卖筹现钱。
      北平城里,专做古董生意的老板们,对他们这些前朝王孙贵族,也是格外注意,都希望趁火打劫,低价从他们手里收购些珍玩古董。云郎怎么说也是亲王府嫡出的贝勒爷,而且有门道的人都知道他小时候,极得老佛爷四格格她们的宠爱,赏赐比别人多得远儿去了。
      所以,他也清楚,外面不知多少人打他的主意,只可惜他没什么不良嗜好,为人又低调安静,过着几乎深入简出的日子,想下手也没有途径,除了同胞兄弟云浩。
      别人都不理解云郎怎么就得被云浩牵着鼻子走?甚至苏德和武申都觉得他在云浩面前太软弱。他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对云浩的感情。他们是双生子,是在娘胎里,就团团抱在一处两个人,有时候,他真的觉得两人是心意相通的。
      然而,出生后,自己得天独厚,受尽各种恩宠和关注。可云浩不是,他从小就活在“云贝勒”的阴影里,自己早早便得了贝勒的封号,而云浩等好多年,也只封为贝子,低自己一等级。
      就算大哥二哥他们都不管云浩,视他如瘟疫败类,云郎也无法视他生死于不顾,因为身体上说,云浩是曾经与自己最亲近的人;精神上,他总觉得抢了云浩该有的关爱,有一种亏欠的内疚。
      所以,当那日云浩借钱不成,又屡屡上门纠缠,死皮赖脸,生磨硬泡地非要他帮忙筹钱,云郎终还是坚持不到最后。可城里几家大的古董店和当铺,受过彭武申的交代,不敢直接收他的东西,都要事后问过才能决定要还是不要。而大部分时候,武申宁愿拿钱出来帮他解决,也不同意他拿东西出去卖。
      听说琉璃厂新开了家古董店,老板还不错,是个通情达理的读书人。云郎将一件明代花瓶小心用布包裹着,那是他年少求学时,始终摆在书房写字桌前的一只,虽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却是有些习惯写字时看见它。如今要拿去卖,多少有些不舍,怀念那些旧时光,怀念那总站在自己旁边的身影,怀念叫做谭知行的名字……
      努力打住胡思乱想,朝外面瞅一眼,不早了,天黑前还得赶回来,云郎将东西抱在怀里,匆匆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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