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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Chapter 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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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为身后的事情打算。王姐西比拉显然没有那么高的政治智慧,外甥年纪幼小,而姐夫盖伊更加只是个混账,只会愚蠢地一再挑起事端。
巴里安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惜他太正直了,虽然他还没有正式与巴里安谈过他的计划,他还是要好好思考一下该如何对他说。毕竟在如今的耶路撒冷,他没有过多的选择。他和他的导师泰比利亚斯一致认为,这场谈话应当尽快进行。他心里明白,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
不过,他想,巴里安应当明白,一旦没有了头衔的牵制,如果再加上新王的猜忌,做起事来还能像现在这样顺利吗?巴里安应该不会这么天真且愚痴吧?他想到自己在卡拉卡堡昏倒又醒转之后召见巴里安,暗示自己将起用他担当重任,那个时候巴里安却回答说“上帝不认识我”;他忽然开始头痛,有一点拿不准主意了。
为什么他手下可信任的这些人永远都这么天真,而那些像鬣狗一样的狡猾、阴险而贪婪的败类们,却总是显得更精明,更混蛋,更难以应付一些?
这样下去不消撒拉丁的大军打到,他们就要从内部自己先烂掉了。就如同他的身体一样。
这些事情都令他心烦。他即使被抬了回来,躺在床上,可终日脑子还是在不停地运转。为着这些烦心事而不得不愈发地卖力筹措,让他虽然深居简出或者长时间卧床休息,却更加疲惫不堪。
可是这腐烂而恶心的一切一切,甚至那种他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空气里那种伴随而来的腐臭气味,都在她出现的时候消失了。室内缭绕着某种似有若无的茉莉的清香,令他陡然清醒了过来。
看到她一袭他没见过的盛装,站在他床边的时候,他想,还好,有一个人是他不用多操心的。
她获得了东方的皇帝的最终承认和正式册封,这很好。东方的皇帝还赐给她很多东西,甚至派了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随扈,这也很好。这样将来在他身后,他连派什么样可靠的人,派多少人,送她去哪里,都不用发愁了。
听说她带了几百骑士回来,是东方的大皇帝送给她的护卫队。
他十六岁在蒙吉萨之战里对战撒拉丁大帝的时候,麾下也只不过有五百骑士,八十名圣殿骑士而已。那样他就能够歼灭撒拉丁那支野兽一样愚忠而嗜血的马木留克近卫队。
这么说来,东方的大皇帝如今很看重她了。
这样也好。当他不在了之后,也不用担心她会孤身卷入围绕圣城的什么风波,最后被那些他手下互相倾轧内斗的败类们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她现在自然可以回到她的祖国去。那里总有一个她的位置在等着她。也许东方的大皇帝看在她以前吃了很多苦的份上,还会厚待她,替她找一个好丈夫。
这念头不知道怎么的令他感到十分安心且疲倦,眼睛都要闭上了。
她说,东方的大皇帝给了她一个封号,那个封号的意思是“清晨的美景”。
他闭上眼睛,也能看到那样一幅美丽的景色。只是他在想像中所描绘的景色,再美丽,也不是耶路撒冷。这里是神赐予人间的,流淌着奶与蜜的土地,若是没有连年争战,本应是炽热,肥美,富足,丰饶的。而他脑海中的朝景,是树叶上的露珠,是沙漠里的绿洲,是风吹过一片茉莉花丛带来的清新香气。美好得只能是幻觉。
不,那阵淡淡的茉莉花香气似乎就在他脸侧,毫无疑问那不是幻觉。
他依旧半合着眼睛,轻声问道:“这屋子里怎么会有茉莉花的香气?”
红药静等着他说话,谁知他沉默了许久,开口说的竟然是和卡拉卡城堡几乎掀起的大战完全不相干的话题。好在她也并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不过是觉得让他拖着病体长途跋涉去平息这样的一场完全可以事先避免的大混乱,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这件事情毫无疑问会消耗他已极为有限的生命力,让他提早送命的。一想到这里,红药就忍不住想要做一件和他当初在卡拉卡城堡所做的一模一样的事情。
听说他生了很大的气,如果他还有力气的话,肯定会用马鞭把卡拉卡城堡愚蠢的领主雷纳德抽打至死。
她同情地注视着那张面具,想要看到那张平静的面具之下的,他的神情。是何等的愤怒,能够令一向平和、宽容、慈悯、大度的博杜安四世,不顾自己的身体,亲手惩罚一个原本的重臣?那些人无视他的苦心,愚蠢地想要挑起战争,破坏这得来不易的和平,甚至无视他们尊崇的国王那已如风中之烛的病弱之躯……他下手的时候,胸中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情绪?他的心灵得有多疼痛?
红药想说些什么,但她又觉得怎样的语言都无法传递她此刻想要表达的感觉。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从自己的袖筒里取出一个刺绣精美的香囊来,用手提着那香囊上面的丝线,让那个香囊恰好坠在他眼前轻轻摆荡,香囊下摆的丝绦似有若无地拂在他的面具上。
博杜安四世微微吃了一惊。
那个香囊似是用丝绸制成的,样式他从未见过。她看出了他隐隐的吃惊,笑了笑,替他把那个香囊的封口解开,给他看里面装得满满的茉莉干花。原来是那个香囊在散发出隐隐约约的香气。
她说:“放在你枕头下面可好?东方的人,都认为这个能安神醒脑。”
他眨了眨眼表示同意,于是她的手微微向上一甩,瞬间将那个香囊连同上面缀着的丝绦都握在掌心,再轻轻探入他头下枕着的柔软枕头之下,把那个香囊放好。
这个俯身的动作令她有那么一瞬无限接近他的面容。国王想,即使隔着一层银质面具,他几乎也能够感受得到她温暖的呼吸。她鼻端的吐息轻轻拂在他唯一露出面具之外的双眼上,使得他突如其来地一阵战栗。
这阵战栗仿佛突然令他清醒了许多。他睁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接近的脸。他感觉这样注视着她的时候,已经纠缠了他好几天的高烧又回来折磨他了,他被那超乎身体忍耐度之上的高热折磨得一阵热一阵冷。就连方才的那阵战栗,他也分不清楚是由于高热带来的寒颤,还是一些别的什么。
他想要对她说些什么。但他张口的那一瞬间,就仿佛有一只大手扼住了他的喉间,扼得他几乎要呼吸不畅,喉咙里仿佛填塞了满满的沙砾,磨着四周的肌肉,很快就溃烂了,令他只能发出重浊的一声沙哑的呻/吟。
他看见她那双如深潭的黑眸里立即出现了一抹惶恐与紧张,有那么短短一霎,她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要俯近他的面孔与身体,查看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闭上眼睛,半是逃避,半是抗拒似的把脸转向了一边。
既然他已经得了这个不能好的病,那就让他独自烂掉吧。他不能想像,一片开满纯净清丽的茉莉花,花瓣和枝叶上挂着清晨的晶莹露珠的美丽绿洲上,会突然出现腐坏的伤痕和斑点,翻出内里已经溃烂了的血肉,分外狰狞。
他低声说:“你走吧。”
他听到自己的脑后,她发出低低的一声抽息,似乎某种忍泪的叹息。他有那么一瞬简直要痛恨起自己语气和措辞的生硬,毕竟他身边的是东方的公主,他怎能如此无礼?
他似乎犹豫了很久,而她没有再给他补救的机会。他听到她衣袂的簌簌响动,似是向自己施了一礼;然后,她轻声说:“陛下请休息吧,我改日再来。”
他没应声。
而她好像也并未期待他有什么回应。说完,她细碎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很快消失在门外。这间宽大的卧室里,重又剩下了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