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献祭》不吃甜食爱面包

1、【完结】献祭

　　献祭
　　柳万城为了救我被满门抄斩。但是，我忘了他。
　　我是皇室大公主，死在了二十岁生辰。
　　丧仪结束我又从七妹妹身上活了过来，道士说因我有心愿未了，所以不得超脱。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心愿，直到我看见了柳家祠堂。
　　我才想起：我是被皇室内定献祭的孩子,我不该活到16岁成年。
　　柳万城救了我，让我苟延残喘四年，但我终究死在了二十岁。
　　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让柳万城忘了我。
　　一
　　我是陵国的大公主，陵国刚办完我的丧仪。
　　可是我又从七公主的身体里活过来。
　　我挠挠头，小时候只听过厉鬼害人，我一没有化厉二没有作祟，怎么偏偏我就活了？
　　我可不想赖在人间不投胎，听说国师大人法力高强，也许能帮我离开。
　　国师神出鬼没，不易得见。
　　我悄摸摸地蹲在国师天宫殿旁边的歪脖树下蹲守好几天，却意外发现这个道士可能是个假的！
　　我发现那个老道士从天宫殿里探头探脑地出来，那动作完全不像个老年人，倒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那个人悄悄溜到天宫的另一个偏殿里，谨慎地张望了四周，然后关上门。我跟过去，小心戳破一块窗户纸往里看。
　　那个老人把头上的白发摘下来，又扯掉花白地眉毛和胡子，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闷死我了，真是的，让我扮他老人家，也不想想我，渴死我了，先喝口水。”
　　这个道士果然是个西贝货。
　　我一脚踢开了国师天宫殿的大门！
　　马鞭啪地在空中抽出个响！
　　“好你个假道士，竟然敢骗我们！”
　　年轻人当即跪倒在地，连连求饶道：“公主恕罪！公主恕罪！都是我师傅让我干的，不是我干的，我师傅他让我干的呀！”
　　我看了看四周，一鞭子抽在桌上，啪的一声。
　　小道士被我吓得一抖。
　　“快从实招来，你跟你师傅到底有什么阴谋？”
　　小道士都吓哭了，“没有没有，公主明察，我就是个小道童啊，我什么也不知道，都是我师傅的意思呀。”
　　我眯着眼打量他，“你是说你师傅叫你在这儿假扮他？那他去哪了？”
　　小道士委屈巴巴地说：“回公主殿下，我师傅云游去了，说让我顶几天。”
　　“国师大人不在宫里？”
　　小道士伏在地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师傅大约都不在京城。”
　　“忒，那我问你，你师傅会的你会吗？”
　　小道士连连摇头，“我只是个小道童......”
　　“嗯？”
　　“啊不不不，我会！”小道士惊恐地说，“您需要什么，占卜吉凶、查看天气，我都会。”
　　“嗯~”我满意了，“行吧，起来吧，先给我看看。”
　　小道士颤颤巍巍站起来，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公主您打算看什么？”
　　我想了想，“要不这样吧，你看我是长命相还是短命相。”
　　小道士吓得又跪回去了，“公公公公主，您饶了我。”
　　“怎么着？不能看还是不会看呐？”
　　“我我我我我哪有那本事您说，”小道士舌头打结，连连说，“我要是有那本事我就是师傅了您说是不是。”
　　“好。”我笑嘻嘻地说，“你要是看不出来，我就割了你的脑袋喂猪，反正欺君之罪也是死，被砍死还是被我杀死左右都是死。”
　　小道士赫得脸煞白，半天说不出话。
　　我笑嘻嘻问他：“你看是不看？”
　　“看看看！”小道士连滚带爬地凑过来，仔细瞧我脸，“公主，得罪了，我得看看您面相。”
　　我就不动，就让他看。
　　“......天格圆润饱满......鼻梁挺直......唇深而厚......”小道士嘟嘟囔囔半天，接着斯斯艾艾道，“公主，您还得把您的八字给我。”
　　“酉申年十月十八。”
　　“咔嚓！”
　　小道士打碎了一地瓷器，都是新进上供的好东西。
　　我凝视着他，小道士扶着墙，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公主，您......您到底是哪位公主？”

　　二
　　“你说说我是哪位？”
　　小道士紧紧贴着墙，恨不得离我八丈远，“您......您是大公主？”
　　我重新打量了一遍小道士，这位小道士有点本事。就是这动不动发抖的样子太怂了。
　　我放下手中的马鞭道：“坐下说。”
　　小道士猛摇头。
　　“坐下！”
　　“啪！”
　　小道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行吧，坐地上也行，我微微俯下身体轻声道：“没错，我就是大公主。”
　　小道士瑟缩了一下。
　　我不打算逗他了，“好了小道士，我来不是找你麻烦的。事实上，我想离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我七妹妹身体里醒过来了。你给我想想办法，放我走。”
　　小道士甚为惊讶，仿佛不相信我。
　　我有点意兴阑珊，“死都死了，还贪恋红尘做什么，再说我妹妹她活得好好的，我干嘛占人家茅坑，你给我想想办法，我不想不人不鬼地活着。”
　　“公主，您说的话是认真的？”小道士试探着问。
　　“当然，本公主金口玉言。”
　　小道士想了想问：“您是怎么进的七公主身体？”
　　我思索了片刻，什么也没想起来，无奈只能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死了以后本来什么都不知道了，谁知道等我有意识已经在七妹妹身体里醒了。”
　　小道士看上去没什么头绪。
　　我瞪着他威胁道：“你要是想不出办法，我就把你送去给皇上杀头。”
　　“别！”小道士连忙摆手道，“有办法有办法，不如咱们先做场法事试试？”
　　“做法事？”
　　小道士认真地点点头道：“法事是安抚亡魂的一种手段，公主您现在也处于亡魂不安的状态，不如咱们做场法事试试看。”
　　我琢磨琢磨觉得可行，我兴冲冲地找太后要求替我做法事，但是太后本来高高兴兴的表情一下子就阴沉下去。
　　太后说：“为那个孽障做什么法事？真是不懂事！秋棠，让她出去。”
　　太后把我赶了出去。
　　我知道太后非常不待见我，从小她就不喜欢我，因为她重男轻女，我是第一胎还是个女儿，太后就一直耿耿于怀，我以为我死了太后能分给我一些善意，没想到，她的厌恶还是不加掩饰。
　　小道士在我旁边缩着头，我尴尬地看看小道士，只好另寻他法，于是我去求了父皇。
　　父皇虽然笑着，但是我觉得他的笑容一下子就冷淡下来，父皇说：“国事繁忙，宫内不可大兴佛道。小七，你懂事一点。”
　　我有点生气，因为前几天皇贵妃娘娘还为她的小狗做了一个道场呢！父皇不同意，那我就去找母后好了，结果母后说父皇已经明示不能做，就不能做了。
　　小道士局促地跟在我身边转啊转，忽然说：“要不让你的相公给你做一场？”

　　三
　　我相公是李相的儿子李长乐，我一想确实是个好办法，于是出宫去找李长乐，谁知李长乐不在，他在花魁那。
　　我的头七还没过呢，李长乐就寻花问柳，再加上被小道士看到，我更加羞愤，于是拿着马鞭就打到了李长乐嬉戏之所，鞭子上头，李长乐也沉了脸。
　　李长乐冷笑着说：“七公主别说我，你们自己家人都不拿大公主当个人看，凭什么叫我一个外姓给她做脸？”
　　我愣住，李长乐什么意思？李长乐嗤笑道：“七公主，你还是回去好好玩泥巴吧。”
　　李长乐没笑完，被人一巴掌扇停了笑声。
　　是柳万城。
　　“柳万城，你发什么疯！”李长乐大怒。
　　柳万城不知为何出现在这，他居高临下面色沉沉，冷漠地俯视着李长乐，“教教你怎么说人话。”
　　李长乐愤恨万分，却不敢跟柳万城真刀真枪比拼。
　　我吓死了，柳万城是个杀将，声名远播。别看他名字秀气，实则鬼神莫近。他身材高大挺拔，穿着狐裘披风，头戴玉冠，瞧着儒雅，可浑身的气质肃杀至极。
　　我想悄悄溜走，但是柳万城叫住了我。
　　“七公主，”柳万城朝我行礼，实则挡住了我的去路。
　　“七公主如果想要做道场，不如去我府上吧。”柳万城如是说，“我可以给七公主腾出一处院子，为大公主做49天大道场。”
　　李长乐冷笑：“呵，柳将军真是热心。为别人的媳妇操心身后事呢。”
　　整个勾栏瓦舍都瞧着这边窃窃私语。
　　柳万城头都没回，倏然抽出腰间佩剑，剑光一闪而过。
　　我吃惊地瞪大眼，柳万城他擦着头皮砍了李长乐的发髻，削人发顶如斩人头颅，李长乐一丝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李长乐惊骇退步，脸色青白再不敢多说，神色狰狞屈辱，披头散发灰溜溜从侧门溜走。
　　小道士嘴巴已经长大得能塞鸭蛋了，我也吃惊不小，但是我摸摸自己身上的银子，有些愧疚道：“可是我身上的钱不够，而且我只能请到一个道士。”
　　柳万城勾了勾唇，“无妨，剩下的我来。”
　　我让小道士去柳万城家里主持道场，小道士苦笑道：“这哪是我能主持的，我去凑个人数都算抬举我，你知道柳万城请的都是谁吗？是龙虎山的紫金道士，我算哪根葱啊，说不准我师傅都不敢跟人家照面。”
　　我心想柳万城算有心了。
　　大道场不是随随便便做的，道士们沐浴斋戒，我第一次去柳家观看道场时，柳家上上下下都挂了白布，所有下人披麻戴孝，柳万城更是自己穿着一身孝服跪在法事现场。
　　郑重到仿佛自己死了老婆，我暗自咂舌，既欣慰又愧疚。
　　柳万城这人能处。
　　法事现场不好看，所以我也只是偶尔去看看，但是我每次去柳万城都跪在蒲团上，道士们诵经做法，他就一直静静看着案几上的牌位。
　　我去的时候柳万城偶尔会对我笑一笑，算是寒暄。有时候我觉得柳万城也许只是借我的口，做自己的道场。
　　在道场快做完的时候，我待在自己宫里，企图得道升仙，谁知一等三天，我的魂魄一点要走的动静都没有。
　　当我再度冲到小道士那时，他都吓傻了，“你怎么还活着？”

　　四
　　“废话，这是我七妹妹的身体，当然不能死了。”
　　“不不不，”道士连忙摆手，“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还没走？”
　　“那些高功师傅都是有真本事的，按说你不会走不掉的。”小道士头皮都快抓破了，死活想不通。
　　“不行，我得请教我师傅。”小道士严肃地说，“我有师傅留下的一只信鸽，我给师傅去信，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我薅着他头发，“不能光指望你师傅，你给我想想办法！”
　　小道士吃痛，连连答应，“好好好你快放手，我头发要掉了，我给你找古籍，找古籍，古籍里肯定有！”
　　我一日三餐地过来监工，找不到就是一顿暴打。小道士苦不堪言。
　　有一日我终于给小道士放了个假，小道士还好奇地问：“怎么今日这么好心，不逼迫我了？”
　　我亮亮拳头，小道士又缩回脖子，我被逗笑了，“今日父皇要大宴宾客，我要入席，不能来监工啦，你就休息一下吧。”
　　正说着，我突然就觉得头晕，一屁股坐在了小道士的蒲团上，小道士吓出一生冷汗，要是七公主在道士这擦破点皮，他吃不了兜着走。
　　我安慰他，“没事，最近可能有点虚了，老是这样走着走着就头晕。”
　　小道士一愣，脸上笑容渐渐消失，我看他那样，安慰他道：“真没关系。”
　　晚宴开始的时候，群臣都在，我又看到了柳万城，柳万城今天换了一身披风，他穿着银白色的长袍，一双白色登云靴，外面披着一条银灰色的鼠毛披风，整个人像一柄利刃，划破一室喧嚣。
　　我皱皱鼻子，老觉得这鼠毛披风有股气味，不好闻。
　　所以柳万城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柳万城停了。
　　我一抬头，柳万城正低头看我，他非常高，所以我每每仰视他都能看到他白皙却线条明显的下巴。
　　柳万城弯着腰问我：“不喜欢鼠毛披风的气味？”
　　我老实点点头。
　　他的眼神中透着怀念，他抬起手似乎想摸摸我的头，但是顿了一秒后又收回去，他走过我，坐在我旁边的矮几上——那是我当大公主时经常坐的位置，柳万城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解开披风的肩带，他身旁的小厮立刻凑上来，柳万城低声吩咐了两句，小厮点点头，拿着披风就出了大殿。
　　我还在好奇小厮拿着披风干什么去，很快就见小厮又进来了，这会他带回来一件银白色狐狸毛披风，我简直被这狐狸毛的披风给迷住了，太漂亮了！
　　银光闪闪的，肯定是塞外的狐狸毛！曾经有人说要送我一件的，但是我没有收到，这件要是能给我就好了！我忍不住幻想。
　　“呵呵。”
　　我身边有人低笑了两声，我一回头，柳万城正温柔地看着我。
　　他说：“你姐姐也不喜欢鼠毛，她非常喜欢狐狸毛，你很像她。”

　　五
　　我一愣，他说的是大公主吗？
　　柳万城看了一眼小厮捧着的披风，抬手示意小厮送到我身边，他说：“有一件雪狐披风本来打算送给你姐姐的，只可惜......这一件虽然不是雪狐，但也是白狐毛制成的，大小正合适你，就送给七公主吧。”
　　我傻乎乎地收下，柔软地狐狸毛披风，一点异味都没有，简直比宫里的手艺都好！太惊喜了。
　　我抱着狐狸毛披风都舍不得放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好像很多年没得到的宝贝突然到手似的，特别开心。
　　狐狸毛披风太温暖了，以至于晚宴时我一直昏昏欲睡，差点趴在矮几上睡过去。
　　柳万城叫醒我，他皱着眉说：“七公主，你该找个太医看看。”
　　我懵懵地，脑子有点浆糊转不过来弯，他眉头越皱越紧，几乎成了一个川字，我鬼使神差地说：“不要老是皱眉呀，老了就不好看啦。”
　　柳万城一顿。
　　我自己呆住了。
　　天哪，我在干什么？
　　调戏柳万城吗？我不要命了？我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疯狂地想要脱离七妹妹身体，迅速羽化升仙！
　　我夹着披风落荒而逃，只希望柳万城不要怪罪我。
　　当我星夜披着银白披风出现在小道士面前，他吓出了惨绝人寰地叫声。
　　“大公主，人吓人真的会吓死人的。”小道士一脸虚弱地撑着墙柱爬起。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不是故意地，没想到你这么不经吓。”
　　小道士立刻激动起来，手舞足蹈道“是我不经吓吗？大姐，你穿着白衣服，那么长，又跑的那么快，就像在飘你知不知道？真的很像鬼啊！”
　　我更加不好意思，“我本来就是鬼呀。”
　　小道士脖子一梗，一句话也说不出，被我气得脸通红。
　　我摸摸披风道：“小道士你找到我走不掉的缘由了吗？”
　　这回小道士还真没让我失望，他扶了扶歪掉的发髻，沉声道：“大公主，也许......你是心愿未了。”

　　六
　　我茫然地抬起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心愿。”
　　小道士想了想问：“你恨李长乐吗？”
　　我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摇摇头，“不恨，虽然李长乐很可恶，他不喜欢我，也不尊重我，甚至花钱寻花问柳都不碰我，但是他从一开始就跟我明说了，他不愿跟我有肌肤之亲，也没有真的抬了谁进门，从不在外面过夜，甚至他的父母也不曾对我有什么苛刻要求，最多，就是他不爱我罢了。”
　　小道士又问：“那你是怎么死的？”
　　我回想了片刻道：“我大约是自己病死的，有一夜着了凉，又不想吃药，又没人来哄我吃药，就这么拖成了重症，然后就病死了。”
　　小道士好奇地问：“有谁哄过你吃药吗？是皇后娘娘吗？”
　　“不是。”我很干脆地回答道，“不是母后。”
　　“那是谁？”
　　我又茫然了，我不记得是谁哄过我吃药，只记得他手很大，很稳，又很暖和。
　　“我不知道。”
　　我想不起来。
　　小道士沉吟片刻道：“大公主，你的灵魂也许已经有损伤了，时间拖得越久越是不利，不如你说说你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吧，也许能找到你的心愿。”
　　我苦思冥想了好半天，终于让我想出了一个地方。
　　“小道士，我们去尼姑庵吧?”
　　小道士倒吸一口凉气，“大公主，你不是要出家吧？”
　　我当然不是要出家，我是想去看看静慧师太。
　　静慧师太住在京城城郊的西凉庵里。
　　西凉庵是个僻静的庵堂，庵堂很小，只有几位师傅。当我进了西凉庵，有种回了家的感觉。静慧师太就站在门口微笑着等我。
　　“师太。”我双手合十给师太行礼。
　　静慧师太拉起我的手，带我走进西凉庵的梅林。如今梅花开得正好，香气扑鼻。
　　“大公主好些日子没来看我了。”
　　我愣住，我明明是用七公主的身体来的，静慧师太为什么叫我大公主？
　　静慧师太摘下几朵红梅放进早就摆放好的茶壶中，浇上滚开的水，梅花香气淡淡散开。
　　“大公主，尝尝看，这是去岁的冬雪水，你往常很爱喝。这些日子辛苦了，一个人不太好过吧。”静慧师太在我面前摆上一盏茶，笑着对我说。
　　我的眼泪不知怎么就止不住了，争先恐后跑出眼眶。
　　“师太，您认出了我。”我只恐自己的哭声惊走菩萨，菩萨再也听不到我的心声。
　　静慧师太温柔地看着我，她说：“大公主，就算大家都认不出你，静慧也会认得你。往后若要走记得来看看我。”
　　我伏在静慧师太怀里大哭一场，我从不知道，原来我心里有这么多委屈。
　　太后不喜欢我，父皇母后不喜欢我，我死的时候他们都不曾出现在我的灵柩前，甚至宫里至今披红挂绿，但是师太认出了我，也只有师太认得我。

　　七
　　静慧任由我哭着，她平静地诵着经文，我的心跟随师太的念经声渐渐平静。
　　我直起身，抹掉眼泪说：“师太，我有心愿未了，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心愿，请师太指点。”
　　静慧的双眸充满了历经世事的智慧，她说：“如果找不到心愿，就往回忆里看一看，你知道自己的心愿，只是被你自己忽视了。”
　　我愣愣地坐着，我的回忆乏善可陈，没有什么美好的记忆，从宫里长大，自幼太后不喜欢我。
　　我只能窝在自己的小房子里跟自己玩，打开门也只能看到宫墙四角，唯一的快乐是小时候养的一只土狗，可是母后说土狗腥气，硬生生把我养了三个月的狗给摔死了。
　　再长大就是读书习字，我不是个好学生，师长三天两头骂我笨，我也只能忍着，因为母后不会给我出头。
　　然后我就长到16岁了，我就要嫁人，嫁的是李长乐，结婚当天李长乐就说他不喜欢五大三粗的姑娘，我就是个五大三粗的姑娘，他嫌恶地说：我才不会跟你同床。
　　我守着婚房过了一夜，从此过上了婚后生活，然后没多久我就病死了。
　　你看，我的生活特别简单，没什么开心的事，也没什么我特别怨恨的，所以我特别想灵魂离开，至少，我的灵魂能得到一刻自由。
　　梅林中传来脚步声，一个高大的身影渐渐从梅林深处走出来。
　　是柳万城。
　　柳万城看见了我，他瞥了我一眼，跟师太打招呼，“娘，我来看你了。”
　　我都呆了，没听说静慧师太是柳万城的娘啊！
　　静慧微微一笑，示意他一同坐下喝茶，“这是用来招待公主的，你也尝尝。”
　　“这......这......”我震惊地说不出话。
　　静慧师太笑了笑说：“不必惊讶，万城在京城旬日来看我一次，我是万城生母，但我已入佛门，不拘俗事，公主不要拘束。”
　　正巧此时有个小尼姑来找静慧师太，“师太，掌门有事请您。”
　　静慧点点头，“我去去就来，你们坐一坐。”
　　柳万城陪着我坐在林中，他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此时哪还有心思想什么心愿，只觉得心惊胆战生怕柳万城找我算账。
　　“公主今日怎么有兴致来西凉庵？”柳万城主动开口。
　　我偷眼瞄他，估计他也觉得尴尬吧。
　　我干笑着说：“我就是来玩玩，不是说西凉庵梅花好么，来赏梅，呵呵，赏梅。”
　　柳万城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他低声喃呢道：“赏梅......大公主以前也很喜欢西凉庵的梅花。”
　　我一惊，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
　　柳万城看了我一眼，狭长的眼位从我脸上略过，他道：“静慧师太是我母亲，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什么意思？那我以前每次来找静慧师太玩他都知道？那我找静慧师太哭鼻子的事他是不是也知道？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刺眼，他喝了口茶道：“你知道你姐姐为什么不喜欢鼠毛吗？”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被老鼠咬过，老鼠的味道太恶心了！
　　柳万城不自觉弯了弯眉眼，他的声音很轻轻慢慢地，但他没有看我，他看的是梅林，仿佛有个姑娘正站在梅林里。
　　他说：“因为大公主曾被老鼠咬过，她来找我母亲哭诉，却没发现我正在梅林中射猎，一不小心我就射了一只老鼠，大公主吓得蹦进我母亲怀里，她大哭着说不要老鼠，所以她一直不喜欢老鼠。”
　　老鼠难道是什么令人喜爱地东西吗？我心头恶心，只有狗狗才是最可爱的好么。
　　柳万城的声音变得特别低沉，“但是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我送她的狗，她扔了。这么久，我只知道大公主喜欢狐狸毛的披风。你很像她，你也喜欢。”
　　柳万城满是回忆地描述突然让我心脏猛跳了几下，我想起来了，我的狗是柳万城送的。
　　我却更加茫然，为什么我记不得关于柳万城的事呢？
　　当天下午柳万城送我回了宫，他跟我说：“下次不要单独出门，随身带几个随从。”
　　柳万城真的很温柔。我看着他踏出宫门，高挑挺拔地身影似曾相识。好像我也曾看见过谁留给我这样的背影。

　　八
　　小道士守在我身边，我坐在台上发愣。
　　我发愣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小道士很担心。
　　我脑子里时不时闪过一些混乱地记忆。
　　“献祭她！反正她生来就是为了献祭。”
　　“......她是什么孩子？是谁的孩子？你能说得清楚吗？”
　　“......你怎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死！”
　　“......你生下来的，活该是个女儿，活该就是她献祭......”
　　“献祭？”
　　“什么？”小道士倏然而惊。
　　我木着脑袋目光转向小道士，“你知道孩童献祭吗？”
　　小道士陡然站起来掀翻了身后地茶水，他瞪着眼镜颤抖着问：“你为什么这么问？你想起了什么？”
　　我转过头，目光投向窗外。
　　我想起来我为什么不记得柳万城了。
　　因为我是被献祭的孩子。
　　我不该活到16岁成年成亲的。
　　我该在16岁成亲那日死在婚房的。
　　但是，柳万城救了我。
　　李长乐不忍心杀我，于是佯装不快不肯洞房，死活不肯进新房，太后的杀手决定自己动手，只要破开我的胸口掏出我的心脏，活活烧死我，他们就能永掌大权。
　　但是柳万城来了，我的胸口被刺破地刹那，柳万城一剑杀了杀手，但是杀手不止一个，很多很多个，柳万城受伤了，他的伤很重，重到拿不起武器，他挡在我面前撑着一口气，硬生生挺着重伤杀了所有杀手。
　　柳万城的娘为了救柳万城，她跪在金銮殿，一刀一刀削去自己的肉，只求皇帝原谅，但是皇帝不会承认他想杀了自己的孩子，所以柳家成了意图谋害皇嗣的乱贼，最后柳家只剩下一个柳万城，他的母亲成了静慧师太，而我忘记了所有关于柳万城的事。
　　“我是一个被献祭的孩子。”我轻声说，“小道士，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小道士浑身发抖。
　　“所以在我二十岁那天，终于还是被献祭啦。”我抬起头笑着说，“我死的那天刚好是我生日，最终还是躲不掉呀。”
　　小道士泪如雨下，我没有哭，我不想哭，我想要灵魂自由。
　　“小道士，你帮帮我吧，快帮我想想，我到底有什么心愿呀？”我笑嘻嘻地问小道士。
　　我不想活着，我想等我去投胎的时候，我就求求阎王，能不能把我变成一棵草，随便长在哪块地里，活了一季就死掉，没有喜怒哀乐，那样心就不痛啦。
　　小道士含着眼泪憋着哭腔道：“大公主，您要不去柳万城那里看看吧？也许您的心愿，就跟柳万城有关。”

　　九
　　柳万城？我想了想，感觉是个好主意。法事做了那么久，我去看看他有没有给我供牌位。
　　柳万城的家在京城的中心，牌匾上写的是：大将军府。他们家大门上的白幡还没有摘。
　　我上次过来的时候从他家边门进去的，这次进去也没有人拦我。我有点好奇，就抓了一个小厮问：“为什么我每次来你们府上，你们府上都不用通传？”
　　小厮恭敬地回答道：“回七公主，我们家将军说了，七公主是他妻妹，往后您上门来，都不用通传。”
　　我愕然，我是他哪门子妻妹？我的哪位姐妹是他的妻呀？
　　“那你们主母是哪位公主？”
　　小厮偷偷瞧了我一眼道：“您不如自个儿去瞧瞧，小的要给大将军送手信，不敢耽误大将军公务，公主您自便。”
　　说完小厮一溜烟就跑了，周围的小厮婢女更是退避三舍，生怕被我抓住。
　　“自己看就自己看，怕什么？”我搞不懂，只好自己在将军府寻找。
　　将军府很大，但是也很简陋，没什么装饰，除了墙就是门，要么就是干巴巴地桌椅板凳，没什么特别的，一点儿也不像有女主人的样子。我跑遍了将军府的前厅后房，什么都没找到，最后我停在将军府的祠堂门口。
　　这是一间小祠堂，专门供奉家里亲戚长辈牌位的，我停在门口，太阳照在我身上，感觉不到暖意。
　　祠堂的门开着，从外面就能隐约看到里面一排排整齐的牌位，像一座座丰碑摆在木板上。
　　我跨进祠堂，从最上面看起：先太祖柳安之灵位、先太祖柳成之灵位、先太祖......上面都是柳家太祖。
　　接着到中间一排：父柳相国之灵位、叔父柳寂然之灵位、叔父柳章之灵位、叔母柳如氏之灵位、叔母柳张氏之灵位、族兄柳慧之灵位、族兄柳含之灵位、族弟柳奇之灵位......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这些人都是死在我16岁的时候，都是死在我大婚次日！
　　柳家被诛了所有亲族！
　　我的眼泪模糊住了双眼，我拿起最近的、最新的一个灵位，上面刻着：吾妻玲珑之灵位。
　　玲珑是我的名字。
　　玲珑成了柳万城的妻子，他娶了一个死人做妻子，他的妻子是一个被献祭的人，他的妻子害得他家破人亡，柳万城，我怎么会忘记你呢？我泪流满面。
　　小道士追到了柳家祠堂，“大公主，我知道你的心愿是什么了。”
　　我回头，他被我的样子惊到，有些踌躇。
　　我放下手中的牌位，笑着对小道士说：“谢谢你啊，小道士，我想我知道自己的心愿是什么了。”
　　我的心愿就是让柳万城忘了我。
　　“小道士，你师傅有忘情丹，你也有吧？”我问他。
　　小道士一惊，显然没料到我会要这个。
　　我笑了笑道：“不就是你师傅想让我献祭的么，我会忘记柳万城也是你师傅给的忘情丹呀。我都想起来啦。”
　　小道士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我摆摆手道：“你不必害怕。我不想找你们报仇，我只想好好走，你把忘情丹给我，我有用，我想很快我就能离开了，你师父也不必为了躲我整天东躲西藏了你说是吧小道士？”
　　小道士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木匣。
　　我把柳万城约在了西凉庵的梅林。
　　柳万城潇洒俊逸一如往日。
　　我沉醉地看着他，柳万城长得真好看！
　　柳万城似乎有些不自在，他看了看四周问道：“七公主出门又没有带侍卫？”
　　我笑嘻嘻地说：“带什么侍卫呀，也许我很快也会被献祭也说不定呢。”
　　柳万城目光一簇，他盯着我的眼神有点沉凝，“七公主，不要乱说话。”
　　我不怕他，“柳万城，你给我做的雪狐披风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呀？”
　　柳万城怔愣，忘了反应。
　　我又好心重复了一遍：“柳万城，你给我做的雪狐披风到底什么时候给我？”
　　“你......”
　　柳万城不可置信，他好看的眉毛都跳起来，长长地睫毛跳跃个不停。
　　“柳万城，静慧师太都认出我啦，你竟然没有！”我小小声埋怨了一下。
　　柳万城倒退了一步，“你是......你是......”
　　我笑着说：“我是玲珑啊！你家的牌位上还供着我呢！”
　　柳万城的眼睛满是血丝，下一刻我被拥进温暖的怀抱，柳万城不断念着我的名字：“公主，公主，玲珑！玲珑！”
　　我闭上了眼，希望菩萨能允许我贪恋这一刻的温暖。
　　柳万城越抱越紧，我听到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他的身体紧绷着，像一个蓄势待发地雄狮。
　　“玲珑......”
　　我的名字在他嘴里滚了一圈，裹着蜜被吐出。
　　“柳万城，我想喝水，你抱得太紧啦！你陪我一起喝梅花茶啦！”我闷闷地喊了一句。
　　柳万城赶忙放开过，手忙脚乱地倒茶，我忍不住笑，这哪像是个大将军，完全就是个愣头青。
　　柳万城再没有这般青涩的时候了。
　　他跟我一起喝下我泡好的梅花茶，眼神里都是躲闪羞涩，白白净净的脸庞染上丝丝红晕，二十多岁的男人竟像个十几岁地孩子一样笨拙。
　　柳万城真的很好看。
　　但是他晕过去了，我看着他的眼睛，看见他渐渐朦胧的目光，慢慢合上的双眸。柳万城你一定不会记得我了吧？
　　茶水里被我加了很重很重的蒙汗药和忘情丹。
　　我却只敢在心里大喊，柳万城，再见啦！你再也不要想起我呀。你给我做的灵位，我就让小道士烧给我一起带走啦。
　　柳万城，你会有你的生活，有你的妻子，有一群孩子，你们会在春夏秋冬时向静慧师太请安，会在春华秋实时共赏美景，会在佳节到来之际携手同游。你们会相濡以沫过一生，柳万城，这是我对你最好最好的祝福。
　　静慧师太就在梅林边缘，我从七公主身上脱离出来时，静慧师太遥遥看着我微微一笑，我裂开嘴，还给静慧师太一个大大的微笑，向静慧师太摆摆手，师太，我走啦。
　　......
　　“阿弥陀佛，万城，大公主走的时候很高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