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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絮娘 ...

  •   陛下杀了我的郎君,把我抢到身边囚禁。

      我装作与他恩爱缠绵,瞒天过海生下遗腹子。

      在他立我为后那日,我把匕首刺入他心口。

      陛下却红着眼眸,“絮娘,对不起。”

      直到那时,我才发现郎君的死另有隐情。

      1.

      我是被裴玦强抢进宫的。

      入宫不过两月,我意外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不得不装作顺从,夜夜在裴玦身下婉转承欢,哄他高兴。

      可是没过多久,我的秘密就发现了。

      南迦国使臣来京谒见新朝天子,与大周签订盟约。

      裴玦很高兴,凤眸微睐,唇角挑起微微一丝弧度,俊美冷肃的面容褪去了几分凌厉。

      他向来喜怒不行于色,这已经是非常愉悦了。

      只是那个夜里,我过得很煎熬。

      裴玦索取无度,当那骨节分明的手再次将我的纤细双腕压制在绣金软枕上时,我再也忍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奋力推开他,伏在床边呕吐起来。

      “你怎么了?裴玦没有计较我的僭越之举,轻轻拍抚我瘦削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我浑身战栗,强撑着勾出一抹笑容,“陛下,妾没事,请容许妾缓一缓,再让陛下尽兴。”

      其实每次与他亲密接触,我都很难受,我会忍不住想起我那战死沙场的郎君。

      可我不敢拂逆裴玦,他要杀我就跟踩死一只蝼蚁那样容易。

      或许是我的笑太难看了,裴玦微顿,似乎是意识到什么,披衣起身下床往外殿行去,“宣太医令。”

      “陛下,陛下请留步……”

      我急急忙忙去追他,一不留神从拔步床滚下去,却落入一双强硬有力的臂膀中。

      裴玦捞起我,剑眉微蹙,寒如点墨的瞳中倒映着我惊慌失措的神色。

      “阿絮,你有事瞒着我。”他的声音很沉,一字一字落在耳中,如惊雷乍现乍起。

      我惊出一身冷汗,但又没办法从他怀抱里挣脱开。

      一刻钟后,太医令为我诊脉,面色踌躇,“启禀陛下,娘娘有孕了。

      2.

      我怀孕了,是郎君的遗腹子。

      当初郎君战死在回雁关,他的部下为讨好新帝,将我送到裴玦的军帐。

      没有人想到,我会怀着郎君的骨肉来到裴玦身边,成为他后宫第一个怀上子嗣的女人。

      虽然裴玦不知我腹中孩子的真实身世,但他已经念头,低叹:“阿絮……”

      我被吓得缩到床角,双手护着尚且平坦的小腹,一个劲摇头,眼泪吧嗒往下掉。

      裴玦一手按着我瘦削的肩,另一只手并不温柔地放在我的腹部。

      “你身体那么差,这个孩子,留不得。”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可在朦胧泪光中,我仿佛又看到郎君的脸,哽咽着开口央求裴玦,“这是陛下和妾的骨血,是妾今生今世的依靠,妾要生下它。”

      我的演技很拙劣,不足以骗过他。

      裴玦沉沉看着我,静默良久后,吩咐太医令,“去煎药。”

      “不,不要!”我拼命抓住裴玦的手,“求求您,我做什么都可以,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哪怕一辈子做他的掌中雀,哪怕今生今世再也走不出这四方红墙,我也甘愿。

      裴玦肃着脸,一根一根将我的手指掰开,我不肯松手,指甲深深嵌入他的遒劲结实的肌肤,抓出道道血痕,可他仿佛没有丝毫痛觉,始终不为所动。

      混乱中,小腹一阵坠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离我而去。

      我浑身脱力,昏死过去前,竟意外从裴玦的脸上看到一丝慌乱。

      3.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大雪封山,郎君背着我走在齐腰深的积雪里,猎狗寻味追过来,的狂吠声越来越近,我浑身血液几乎冻僵,郎君斩钉截铁告诉我,没有人能够违背我的意愿将我强行带走,从今往后,我是自由的。

      可惜琉璃易碎,好梦易散。

      我最终还是醒过来了,看到茱萸守在我的床边,端着药碗,一双眼又红又肿。

      “娘娘,您都昏睡七八日了,得赶紧补补身子才行。”

      想起那夜龙床上触目惊心的鲜血,我心如死灰,眼角滑落一行泪。

      腹中骨肉没了,我的生路也彻底断了,黄泉枯骨,我没有颜面再去见郎君。

      我不肯进食,很快整个太医院都赶来凤仪宫。

      茱萸哭着劝,“娘娘,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腹中的小皇子考虑才是。”

      小皇子?我轻轻将手覆在小腹,感觉不出丝毫变化。

      裴玦的占有欲那样强,怎么可能容许我留下血脉存疑的孩子?

      刺绣屏风后行过一道颀长身影,裴玦身着朝服向我走来,像是刚散朝的样子。

      他接过茱萸手里的药,舀起一勺递到我唇边。

      “朕已经答应了你的条件,你是不是也该满足朕的要求?”

      我其实没什么食欲,但想到茱萸的话,还是很乖顺地张口将参汤咽下去。

      难得裴玦拂退了那些讨人厌的太医,极有耐心喂我一点点喝完,用锦帕揩去我唇边汤渍。

      不经意间,小臂处露出几道狰狞结痂的血痕。

      我怔了片刻,微微侧过头,贴着他粗砺宽厚的掌心,轻声答复,“臣妾,永永远远属于陛下。”

      4.

      我知道裴玦打心底里就没接受过这个孩子的存在,他愿意妥协,不过是为了吊着我的性命。

      半醒半睡之际,我曾听到他厉声质问太医令,为何汤药不起作用?

      是啊,自入宫那天起,他每日都让人给我灌下避子汤药,幸好这孩子命大,挣扎着在我腹中活了下来。

      我一日比一日消瘦,裴玦待在凤仪宫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有时他会把奏疏搬过来批阅,外殿灯火通明一照就是半宿,我依然睡的昏昏沉沉,醒来时,裴玦隔着寝衣抚了抚我的小腹。

      我满脸惊恐将他推开,磕磕巴巴提醒道,“太医、太医令说了,臣妾现在、现在还不能服侍陛下。”

      “朕不碰你。”裴玦顺势坐在床边,“它什么时候才会长大一点呢?出生以后,是长的像你,还是像朕?”

      我不想和他探讨这些,拉过锦被盖住自己,故意错开话题,“臣妾……这些天都听说了,朝臣们上谏,陛下正直盛年,后宫不应这样空着。”

      裴玦眼底略过一丝惊喜,挑了挑唇角,“阿絮,想要名分吗?”

      我摇头,“陛下,您应该选秀才是。”

      我说的都是他不爱听的,裴玦怒极反笑,“很好,很好,竟连你也是这样想的。”

      5.

      裴玦的原配夫人姓陆,出身世家望族,是他寒微时的结发妻。

      可等到裴玦夺得天下,这位陆夫人却仿佛凭空消失,既未封后,也未封妃。

      没有人说得清她去了哪里。

      我不想打听这些,自上次深夜里把裴玦气走后,他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来过凤仪宫。

      月份渐长,身子变得笨重起来,我越来越嗜睡。

      茱萸告诉我:“娘娘要多去走一走,这样小皇子才能康健长大。”

      我问:“为什么都说是个小皇子呢。”

      茱萸说:“娘娘生个皇子,将来好继承陛下的大统呀。”

      我微笑着纠正她,“不,我想要个女儿,女儿便很好。”

      如果是个女儿,日后我还能想方设法瞒天过海将她送出宫。

      况且郎君曾对我说过,他想要有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儿,他要将我们的女儿读书、骑射,教她做一个自立自强的小娘子,做一株郁郁葱葱的乔木。

      这同样是我对孩子的期许。

      为了腹中孩子能平安降生,我开始去后苑散心。

      裴玦每次出行都命一大堆宫人随行,我很烦这样的做派,于是趁茱萸不注意甩掉了他们。

      后苑很大,我不怎么记得路,走着走着便来到一座废弃园子前。

      周围密林掩映,园子破败不堪,阴森森的很是渗人,看起来像是没人居住的样子。

      我转身正要离开,飘来一道空灵嗓音,“既然来了,何不多待一会儿。”

      门缝里浮现出半张女子的脸,疤痕交错,寻不到一块完整肌肤,我被吓得连连后退,险些尖叫出声。

      她做了个嘘的手势,“动静小点,问你个事,现在是永宁几年了?”

      “永宁元年九月初八呀。”确定她是人不是鬼以后,我忍不住好奇,“你是谁?”

      “我姓陆。”她看了看我的肚子,“你有孕了?”

      我很快反应过来,原来她就是失踪的陆夫人,可裴玦为什么要将她关在这里?

      她仿佛读懂我的心思,把门缝扒拉开,露出另外半张完好的脸,柳眉杏眸,朱唇桃腮,与我有着七分相似。

      在我惊惧的目光中,她癫狂大笑,“沈絮,你以为陛下很喜欢你吗?你不过是我陆婉的替身而已!”

      “知道你夫君怎么死的吗?是裴玦杀了他。他死的好惨啊,手脚全断了,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到裴玦脚下,求他饶你一命。”

      “可是你呢沈絮?你夜夜在裴玦身下婉转承欢,还怀了他的孩子,你真是个贱人!”

      字字诛心,而我无力反驳。

      6.

      我淋着雨回到凤仪宫,宫人们乌泱泱跪了一地,裴玦的脸色比外头阴沉沉的天空还要可怕。

      “你去哪里了?”

      “去后苑透透气。”我站在那群宫人面前,“不关他们的事,是我故意甩掉他们的,你要发火,冲我来便是。”

      茱萸凄惨哭着求我,“娘娘,奴不想死。”

      裴珏却冷冷打断,“杖毙。”

      赤影卫过来拖走茱萸,我跪下来护着茱萸,他们不敢近身,面露为难之色。

      裴玦上前将我打横抱起,语气放软几分,“朕今日已经很烦了,别闹好不好……”

      话音刚落,我狠狠甩了他一记耳光,崩溃道,“裴玦你积点德好不好?你杀的人已经够多了!你还要让我背负多少杀孽才肯满意!”

      脸上印着五道指痕,他的模样很是狼狈,下颌线紧绷,“絮娘,你别生气了,朕都依你的。”

      听到“絮娘”两字,我呼吸一滞,忍住了心底恶寒没有与他翻脸。

      今生今世,只有郎君才会这样叫我。

      裴玦永远都不配!

      他不知道我现在究竟有多恨他,恨不得一刀刀将他活剐。

      7.

      为保住茱萸的命,最后我还是去求了裴珏。

      他刚召见完朝臣商议完政事,剑眉微蹙,听我说完请求,他手握拳抵着眉心,淡淡道:“朕可以饶她一命,但你也要答应朕一件事。”

      我望着他:“还请陛下吩咐。”

      裴珏道:“这半年来,北地有伙流民纠结作乱,扰得人心惶惶,朕欲亲自前去平定,你也随行。”

      我不敢拿孩儿的性命开玩笑,搬出太医令的嘱咐,扶着肚子装作柔弱,“可是太医令说,臣妾两个月后便要生产了。陛下,臣妾恐怕不宜舟车劳顿。”

      裴珏并未退步,他牵过我的手,“絮娘,朕必定不会让你出事。”

      “再说,你不是很久没有见过青姑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我微微失神,默了片刻才答:“如陛下所言,臣妾的确该去北地拜访故人了。”

      裴珏用指腹微微摩挲我的掌心,应当是对我的表现很满意。

      8.

      离开帝京一路北上,无数记忆涌入脑海。

      这条路,曾是我陪郎君趟过尸山血海走的路。

      前朝暴政,天下民不聊生,各地起义不断,那些世家却袖手旁观,只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当年郎君于榆阳起兵,不过六年,盘踞北地大半江山。

      如果不是裴珏横空出世,又得了世家支持,郎君原本不会败。

      走了一个月,才抵达冀州。

      冀州刺史秦恕携夫人出城迎接,我打起车帘,只一眼便望见了跟在秦刺史身边的青姑。

      青姑是郎君的义姐,也是秦恕的夫人。

      郎君兵败后,他手下副将纷纷投靠裴珏,秦恕亦是。后来裴珏分封功臣,命秦恕回冀州做刺史,青姑与他一起离开了帝京。

      青姑前来拜谒,我细细端详她,只觉得有些奇怪。

      青姑便笑:“娘娘怎么一直盯着妾身看。”

      我说:“也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总觉得你与上次相比,模样有些变了。”

      可明明我们才分开一年呀。

      青姑欲言又止,说道:“妾身随夫君出入兵营,常年风吹日晒,模样变化也是正常的。”

      我看着她眼角的细纹,鬓边冒出的几根华发,半信半疑。

      青姑说:“娘娘生产在即,陛下让您留在冀州安心休养,命妾身务必照看好娘娘。”

      裴珏不打算带我去青州了?我顿时心生一计,屏退侍女,牵住青姑的衣袖,如郎君还在时那般唤她:“阿姐,有件事,请你一定要帮我。”

      不待青姑拒绝,我贴近她耳畔,用极小的声音告诉她:“我怀的是阿铮的骨肉,待生产之后,求你一定要想办法帮我把孩子送走,不要交给裴珏。”

      闻言,青姑神色大变。

      我继续说道,“我见到过裴珏的原配夫人,他把我抢到身边,不过是为了找个替身消遣。”

      “我恨他,可我无法撼动他分毫,唯有这一个心愿,求阿姐帮忙保全阿铮在这世间唯一一点骨血。”

      青姑震惊地看着我,“娘娘,妾身……”

      不待她拒绝,我流下一行泪,委屈极了,“阿姐,我这条命,是他救下来的,我真的好想他。”

      9.

      裴珏只知我是郎君的夫人,他不知道,遇到郎君以前,我曾是最低贱的娼女。

      我娘生我时难产去世,我爹一个人艰难将我拉扯到五岁,那年天下大旱,他活生生饿死了,死前将我托付给故友。

      那故友嫌我累赘,转手将我卖入花楼换了两袋粮。

      我从十二岁开始接客,辗转于不同男人之间。

      十五岁那年,我被一个纨绔世家子卖下,安置在外宅,从此成为他一人的禁脔。

      那世家子有凌虐的癖好,在我之前,他已经玩死了八个侍妾,很不幸,我即将成为第九个。

      就在我绝望到准备悬梁自尽那夜,一个陌生少年闯入我房中寻求庇护。

      他受了很重的伤,我想着反正自己都是要死的人了,不如做点善事积福投个好胎。

      我帮他包扎伤口,给了点盘缠,打发他早些走。

      他问我有没有什么心愿。

      我告诉他,若可以,请他到时候帮忙去乱葬岗找回我的尸身,焚为灰烬,送回故土安葬在我阿娘阿爹身边。

      我转身继续去挂白绫,却被他看到了手腕处深深浅浅的伤痕,是被那世家子用铁鞭和烛油凌虐出来的。

      下一刹,他挥刀斩断白绫,攥住我的手腕,“你跟我一起走。”

      ……

      “如果他是个聪明人,就应该知道孤身离开为上。”我哽咽着告诉青姑,“可他偏偏没有,他分明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还是背着我逃出去了。”

      “后来那人派奴仆来缉捕,放了猎狗寻山,我让他把我丢下,他不肯,他说我救他一命,他也要保我一命。”

      “他还说,没有人能够违背我的意愿将我强行带走,从今往后,我是自由的。”

      “从淮州到青州,整整一千二百里路,他把我带到阿姐你面前,说我无家可归,恳请阿姐帮忙收留我,给我寻一份差事养活自己。可他从未告诉过阿姐,我其实是个下贱的、供人取乐的娼女。”

      是他拾起了我所剩无几的尊严,他给了我一个体面的婚仪,让我成为了他的结发妻子。

      “阿姐,今生今世,我只会钟情于他一人。”

      我曾经拥有世上最好的郎君,可偏偏裴珏杀了他。

      10.

      前线战事吃紧,裴珏不能在冀州久留,安顿不过两日,他来与我道别。

      夜里我睡得正沉,腹部传来一阵轻微胎动,我顿时惊醒,发觉裴珏正坐在床畔。

      他身着明光铠,腰佩横刀,整个人冷冽凌厉,如一头蛰伏的兽。

      “我已经彻查清楚那伙流民的背后主使,这次有点棘手,但我答应你,必定赶在你生产前赶回冀州。”裴珏抚了抚我鬓边被细汗濡湿的乌发,“阿絮,你要好好的,等这些都了结,我必定给你想要的一切。”

      我压制住起伏的心绪,“臣妾相信陛下,陛下福泽深厚,必定凯旋。”

      裴珏问:“阿絮,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了吗?”

      我说:“孩子的名字,还是由陛下来取吧。”

      “也好。”他笑了笑,“那便等我回来再取。”

      可其实我骗了裴珏,我压根就不会让他见到孩子。

      我甚至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

      11.

      裴珏走后,我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提前了大半月发动,偏偏孩子难产。

      我生了两天两夜,痛得死去活来,哭着告诉守在身边的青姑,我要去见郎君了。

      但多可惜,我还没能亲手杀了裴珏为郎君报仇。

      太医们用了很多名贵药材才勉强吊着我一口气,我想到郎君临死前对我的嘱咐,想到陆夫人癫狂的诅咒,终于诞下一个“死胎”。

      我命悬一线,昏睡许多日,再醒来时,青姑已经把一切都处理好了。

      人人都知我丧子,悲痛欲绝,成日以泪洗面。

      就连远在青州的裴珏也得知消息,平定完叛乱后第一时间赶回。

      我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裴珏握着我的手。

      “絮娘,都是我不好,让你吃了许多苦头。”

      “我并非有意拖延返程紧急,可当时情况紧急,若延误时机,只怕幕后之人还会搅弄更大风云。絮娘,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的语气是那样愧疚,那样的情真意切。

      我摇头,装作伤心流泪,“陛下,是臣妾无福,没能保住您的子嗣。陛下带臣妾回宫好不好,青州是个伤心地,臣妾不想久留。”

      毕竟早一日回京,我的女儿长宁便多一分安全。

      我骗了裴珏,我生下了我与郎君的女儿,青姑已经暗中把孩子托付给了可靠人家照看。

      太医说这次损伤了我的身体根本,已是沉疴难返、药石罔医。

      临死之前,我要拉着他一起入地狱。

      12.

      为了照顾我的身子,裴珏下令缓速慢行,返程途中走走停停,路过许多州郡,的确与我记忆中哀鸿遍野的景象截然不同。

      就像青姑对我说过的,裴珏是一位好君主,知百姓疾苦,广施仁政。

      但我无法原谅他杀了郎君。

      再回到宫中,已是暮春。

      我身子越来越虚弱,裴珏干脆搬到凤仪宫与我起居同住,听闻他还请了南迦巫医进宫为我研制秘药。

      我告诉他,我要见茱萸。

      裴珏犹疑,“阿絮,我答应了你不伤她性命,但或许,你不见她会更好。”

      我哀求裴珏,“自臣妾入宫,茱萸便在凤仪宫侍奉,臣妾在宫中只有她这么一个熟人,求陛下应允。”

      茱萸终于又回到我身边侍奉,然而她的眼神十分躲避,似乎很害怕与我接触。

      我想她大抵是害怕在裴珏跟前出现,于是过不久,便安排她去后苑当差。

      可我没想到茱萸还会来找我。

      那夜大雨如注,裴珏政事缠身,茱萸躲过金吾卫进到内殿。

      我并不担心她伤我性命,平静看着她:“是谁派你来的?”

      “娘娘救了奴一命,奴无以为报,”她递给我一把匕首,“奴与娘娘一样有着共同的仇人,愿助娘娘一臂之力。”

      我问:“你的主子,是后苑那位陆夫人吗?”

      茱萸神色掠过一丝惊讶,旋即低头避开我的视线,“奴是陆家的死士,陛下登基后对陆家赶尽杀绝,奴一心想要为旧主报仇,便想办法来到娘娘身边。”

      “娘娘您,不是也想为郎君报仇吗?”

      我没有想到,陆家居然会想从我这里对裴珏下手。

      当年陆家曾主动找到郎君结盟,要求郎君必须娶陆氏嫡女为妻,保陆氏一族荣华富贵。

      至于我这个发妻,贬妻为妾,勉勉强强当个后妃。

      郎君当场发怒撵走使者,他说,我今生今世只会有絮娘一个妻子,永远也不可能再有其他女人。

      后来陆家转头支持裴珏,助他夺得帝位,可裴珏很快与陆家决裂,对陆家赶尽杀绝。

      茱萸对我说:“三日后万寿节,这是娘娘与奴最后的机会。”

      我握紧手中匕首,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13.

      因北地战事刚平息,裴珏下令今年万寿节只简单操办。

      我正在病中,原本可以不用出席,但还是参加了最后的宫宴。

      裴珏后宫空置已久,只有我一个无名无分的女人,于是我顺理成章坐在了离他最近的席位。

      靡靡丝竹声中,宫娥们婀娜起舞,裴珏却兴不在此,在众人都看不见的案桌后,他牵过我的手轻轻摩挲:“不是说好的不来吗?怎么又出来了,待会儿吹了风受凉,身子又要不舒服了。”

      “今日是陛下生辰,臣妾理应前来庆贺。”

      我温柔含笑望着他,内心却在默默倒数。

      三、二、一。

      终于,胡琴错了一拍,狂风灌入殿内,满堂灯烛摇曳,次第熄灭。

      为首的宫娥拔出匕首向裴珏刺来,金吾卫疾呼:“有刺客,快保护陛下和娘娘!”

      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裴珏将我揽到怀中,一脚蹬翻案几,挡住了刺客的攻势。

      我伏在他胸膛,听到他心脏剧烈的跳动声,这无疑是个好时机。

      金吾卫都还没来得及赶过来,如果我此刻下手,裴珏多半是活不成的。

      茱萸易容的舞姬不停对我使眼色,我却装作害怕受惊,紧紧抓住裴珏的衣袂。

      我并不打算在此刻杀掉裴珏,相反,我要用他的手除去陆家。

      陆家手上,同样沾了郎君的血。

      见我不肯回应,茱萸拼死一搏,扑上前刺过来,刀尖却斜斜朝着我的喉咙。

      薄若蝉翼的刀刃淬过毒,泛着凛冽寒光,我惊得心子差点跳出来,脸色瞬息霜白如雪。

      下一刻,那岳峙渊渟的身躯挡在我身前,裴珏死死将我摁在怀里护着,安抚我:“别怕,絮娘,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的举止让我微微失神,依稀有种熟悉的感觉。

      裴珏浑身散发暴戾气息,他直接反手捏碎茱萸的喉咙,熟悉的面庞在我眼前倒下,茱萸瞪大双眼,死不瞑目。

      我的头剧烈疼痛起来。

      金吾卫如潮水般涌入殿内,裴珏脚步有些踉跄,拔除刺在左肩的匕首,把我交给金吾卫,“送娘娘回宫,照看好她。”

      他提着剑向着那些死士走去,血染衣裳,宛如炼狱爬出来的恶鬼。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以袖掩唇,咳出了一口污血。

      那一夜血染宫城,与陆家行刺有牵连的宫人、朝臣多达百余人,裴珏一一亲手处决。

      他下诏公布陆家打着匡扶前朝皇室的旗号煽动北地流民作乱,判处流处北地的陆家族人全部斩首。

      不仅如此,连那些从前与陆家交往密切的世家也受到贬谪,盘踞数百年的世家豪族就这样因为一场刺杀走向没落。

      14.

      万寿节过后,我的身子眼看着垮了下去,就连裴珏也发现我咳血的秘密。

      我喝下去的汤药也越来越多,昏睡的时日越来越多,后来我从梦中惊醒,听见屏风后的裴珏质问太医令:“为何如此?当初你们不是向朕承诺一定会保住她的性命?”

      太医令战战兢兢辩解,裴珏怒意正盛,哪里还听得进去。

      眼看就要牵连无关之人,我急忙出声唤他:“陛下。”

      裴珏疾步行到我身侧,鬓边不知何时竟有了星星点点的斑白。

      “絮娘,我已经从南迦国那里求到法子了,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他抱着我,语气近乎央求,“我已经下令让青姑来京中照顾你,她很快就能到。”

      听到青姑的名字,我心脏骤然一紧,旋即答道:“好呀,臣妾答应陛下。”

      虽然我很担心裴珏察觉我把孩子托付给了青姑,可临终前,我还是想知道长宁的消息。

      她是我在世间唯一的牵挂。

      “还有一个要求,你也要答应我。”裴珏说,“絮娘,做朕的皇后。”

      15.

      我告诉裴珏,我不喜铺张浪费,封后大典希望能一切从简。

      青姑在大典前一日赶到凤仪宫拜谒,那时我已经十分虚弱了,但还是强撑着与她见了一面。

      见我形容憔悴枯槁,青姑流泪不止,我却含笑宽慰她:“太医令说,我只要好好吃药,很能很快康复的。”

      “妾身一切都好,娘娘不要牵挂,定要养好身子。”

      我其实很想问问青姑,我的长宁怎么样了,我的女儿还那样小,我甚至没能陪伴她过一个满月宴。

      可在裴珏的眼皮子底下,我什么都不敢多说。

      16.

      大典当日,我难得有了些精神,起色看起来比之前要好上许多。

      可尽管削减流程,漫长的典仪实在令我感到乏累,在裴珏快要杀人的眼神中,礼官用近乎两倍速念完诏书,奉上皇后凤印册宝。

      丹墀下,群臣跪拜,高呼皇后千岁。

      我不动声色垂眸,想到了我埋骨黄泉的郎君。

      回到凤仪宫,大红帷幔高悬,儿臂粗的龙凤烛散发出缕缕意象,入目皆是奢华景象。

      不似我与郎君成亲那夜,连根像样的红烛都买不起,在青姑和秦将军的见证下对着满月磕了三个头,便算礼成。

      裴珏屏退宫人,看着我的眼眸,“絮娘,你在想什么?”

      我勉强勾勒出一个笑容,“臣妾只是高兴罢了。”

      他今夜定然是要留宿这里的,但我不可能侍奉他,裴珏也知晓这点,合衣坐在我身侧。

      “你昏睡时,曾反复念你郎君的名字,我记得,似乎是叫阿铮。”

      我心跳一滞,甚至忘记了要怎么编谎话回答他。

      裴珏牵过我的手,“你也可以和我说一说你那位郎君。”

      说什么呢?说我与郎君共同度过的艰难岁月,说我被陆家设计抓走用来牵制郎君,最终害得他丧命?

      还是应该说他给予我庇佑,教会我自尊自爱,将破碎到尘埃里的我一片片拾起,拼凑起来。

      气氛静默良久过后,裴珏眼眸微黯,他说:“絮娘,你不愿回忆也没关系,早些安置吧。”

      我抚了抚鬓边流苏,缓缓抬眸,看向裴珏,“我曾经是个很卑贱的女子,后来有一日,我遇到了阿铮。”

      “他投靠青州起义军,也给我谋了份差事,告诉我女子也可以自立。他很快就成为军中新起之秀,身边人都知道他与我关系匪浅,偶尔也会开我们玩笑,让他娶我做妻子,可阿铮说他干着诛九族的事,不能连累我。”

      “他对我很好,教我念书习字,送我衣裳首饰,我也想过,如果他不愿意娶我,那我就这样一辈子默默跟着他照顾他好了。”

      “后来起义军内讧,阿铮遭人构陷,被主帅舍弃,兵败云谷关。人人都跟我说他死了,我不信,赶了五日五夜的路到云谷关,从死人堆里把他找出来,幸好老天保佑,他还有一丝气息尚存。”

      “到处都是缉捕起义军的告示,我带他去了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我们在那里待了大半年,直到秦将军找过来。秦将军说起义军差点被朝廷军剿灭,现如今残部散落四地,他想请阿铮出面主持大局,不要让义军将士们数年经营功亏一篑。”

      “他很犹豫,那次算计几乎寒了他的心,况且征伐杀戮本非他的本意,于是我告诉他,我希望有朝一日,天下百姓都不用再过食不果腹、颠沛流离的生活,再也不要成为乱世里被各路权贵碾压的蝼蚁,我相信他可以终结暴政,开创一个清明盛世。”

      “从青州到帝京,我们花了整整六年时间,差一点就能成功。”

      我从没对裴珏说过这么多话,眼底恨意倾泻而出,拔下发髻间的流苏簪,用力刺入裴珏心口。

      “如果不是陆家与你勾结,阿铮原本不会死!裴珏,是你杀死了我最爱的人!”

      幸好,我得逞了,精心打磨过的簪尾正中裴珏心口,可他却红着眼眸,悲伤几乎快要漫出来。

      “絮娘,对不起。”

      汩汩鲜血涌出,浸透衮服,流到我的手上。

      仿佛被裴珏的血灼痛,我脑海撕开了许多个口子,一片混沌。

      我听见外殿传来婴孩的哭泣声,听见青姑焦急地呼唤裴珏“阿铮”……

      然而很快,我就失去了意识。

      17.

      我忘记了我的郎君他叫裴珏,小名阿铮。

      忘记了当初陆家扶持他人与郎君争夺天下,将我们困守冀州,偏偏此时外敌北戎趁机南下,裴珏被拖在回雁关,于是我披甲上阵,和青姑一起带着将士们守城。

      我们坚守了整整一个月,但终究还是敌不过陆家,陆家对郎君和我怀恨入骨,放言说只要肯降,绝不屠城。

      城中粮尽,为了保住城中百姓,我自请投降,只身去了敌营。

      陆家把我扔给叛将做了禁/脔,我被肆意凌辱,经受了很多非人折磨,等到裴珏夺回冀州时,我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肌肤。

      可陆家不甘心就这样败给裴珏,喂我服了蛊毒,并将我受辱之事大肆宣传出去。

      那蛊毒让我昏睡两年才醒,或许是被俘虏时的记忆太过惨痛,我断断续续忘记了很多事情。

      我忘记了如今已是新朝永宁四年。

      我开始把裴珏当做杀夫仇人,固执地认为他做了很多强迫伤害我的事情,幻想他娶了陆家女儿,并把那女人囚禁在后苑。

      到后来,我怀了身孕,便不再有清醒的时候。

      我只记得我要为郎君复仇,要保护我腹中的孩子,我必须杀了裴珏。

      我亲手把发簪插入了他的心口,差一点就杀了我最爱的人。

      18.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裴珏。

      青姑把长宁抱到了凤仪宫,她说,裴珏一早就清楚我和她的秘密,他担心我不能再受刺激,便让青姑按照我的要求行事,可其实他在青州时就已经见过了长宁。

      他很欢喜,是个心心念念的女儿,但他更忧心我的身子已显露油尽灯枯之势。

      南迦国有种秘药,可以将一个人的寿元渡给另一个人,他自登基之日起,就亲自前去求药,直至永宁三年,南迦国君才同意奉上秘药。

      秘药极难研制,偏偏又逢陆家余孽在北地作乱,甚至将死士安插到我身边当了侍女,他不放心我留守宫中,于是将我带去青州。

      万一他平叛时出了意外,还有青姑和秦刺史能够照顾我和孩子。

      临行前,他就拟好了两道诏书,一道是封后诏书,一道是立储诏书,倘若他不幸身死,我腹中孩子继承皇位,秦刺史代为监国。

      他为我考虑那样多,甚至还要把寿元渡给我,我又有什么好,值得他这样做呢?

      青姑说:“絮娘,你相信阿姐,阿铮他不会怪你的,他只是痛恨当年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我抱着长宁,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19.

      太医令说,幸好发簪偏差半寸,没有伤到心脉。

      我带长宁去探视裴珏,他鬓边又白了一缕发,病容憔悴。

      我向他道歉,哽咽不成声。

      裴珏吃力地抬手,抚我脸颊,“我们絮娘那时多勇敢啊,跟阿姐一起守护了冀州百姓那么久,是我不好,被外敌拖住,没能及时赶回来救你们。”

      如若当年裴珏守不住回雁关,北戎铁骑冲破防线南下,整个国家都要陷入战乱,我并不怪他,也从来没有责怪过他。

      他说:“我守了你整整两年,差点以为你就这样去了,后来你醒来,我欢喜若狂,可渐渐地我发现你忘记了很多事。”

      “絮娘,我宁肯你忘记所有,也不愿你记得那些痛楚,所以我一直瞒着你,没有告诉你真相。”

      “谢谢你,几乎拼尽半条命,为我生了一个女儿。长宁还这么小,必须要有母亲照顾才行。”

      长宁咿咿呀呀,牵住了我的衣袂,乌黑的眼眸好奇打量我们。

      裴珏央求:“絮娘,我已经想到了法子,我把一把寿元分给你,你陪着我,陪着长宁,好不好?”

      朦胧泪光中,我依稀又看到了十八岁的裴珏。

      十年光阴,意气风发的少年成为沉熟稳重的君主,可哪怕他如今坐拥天下,却还是如当年一般待我。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只答了一个,好。

      很多年前,我曾经埋怨过上苍,让我失去爹娘,卖身入花楼,吃了许多苦楚。

      可后来命运让我遇见了裴珏,他救我出炼狱,带我一起踏上征途,建立新朝。

      百废俱兴,治理好一个偌大的国家并非易事,我不知前路如何,但我愿意和他一起走下去。

      直至死亡降临,将我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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