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逝波》禾下有土

1、大雪如约而至

　　2023年12月12日，大雪。

　　清晨的W市下起了雪，最初是飘飘扬扬的雪花，转瞬就像鹅毛一样铺满了整个天际。

　　何以安犹豫了一秒钟，最后还是决定骑着他的小电驴去上班。

　　雪花打着璇儿拍打着面颊，为了不影响视线，何以安不得不把头盔的面罩打开，雪花有点刺眼，面前的世界隐约成了白色。

　　W市很少能见到如此大的雪，偶见冬雪，没等落下就化成了雨，让本就潮湿的冬天变得更为难捱。

　　但是今天的雪是如此特殊，仿佛裹挟着A市干燥的空气，落在了陆地的另一端。

　　早高峰的路上，连小电驴都逃不过堵车的命运。

　　路上的雪部分已经化掉，混着尘土，洁白变成乌黑，黏糊糊地裹在车胎上。

　　车胎前两天刚刚补过，本来就有点硬，骑起来怪怪的，这又下了雪，总是有些打滑。

　　“哎。”何以安不由叹了口气。

　　他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学的课文上说，如果人经常叹气的话，幸福就很容易溜走。

　　但是自从上了班，何以安总是情不自禁地叹气。如果幸福用存款衡量的话，估计自己都已经倒欠银行钱了。

　　作为打工人，他是真的很讨厌周一的早晨，仿佛周五被判处假释的犯人，因为没有交够保释金，周一又回到了监狱打黑工。尤其是，去往监狱的路上，还需要犯人顶着风雪，自费前往。

　　这条上班的路上，有很多的十字路口，也有很多的红灯，多种因素叠加，让这条上班路变得更加艰难。

　　等红灯的间隙，何以安发呆地看着车胎上的残雪，耳边似乎又传来林清阳冷漠至极的声音。

　　拉了拉身前的挡风被，他觉得自己穿少了，可能要感冒。

　　十字路口的红灯很是漫长。

　　何以安数了好久也没等它变绿。

　　不由得想，怪不得林清阳不喜欢W市，真的太湿冷了。

　　＊

　　何以安的乌鸦嘴一向很灵。

　　还没撑到午饭，已经浑身发冷到坐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

　　马上到年底了，考核任务重，部门负责人郭涛要求何以安立刻到办公室给他汇报考核材料准备情况，顺便要指点几句他的年终述职报告要点。

　　没错，是领导个人的年终述职报告。

　　何以安正儿八经法学院出身，毕业到了国企当法务。这与他原本的职业理想大相径庭。

　　何以安小时候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看TVB的律政剧，这让他对律师这一职业充满了憧憬，也凭借自己的勤奋与努力考上了全国最好的法学院，并积累了丰富的律所实习经验。

　　他的职业理想，曾经是成为一名独立律师，最大限度获得工作价值感和个人自由。

　　只是，时代的一粒沙，落在每个人身上却是一座大山。

　　经济下行压力下，就业问题变得严峻。加之律师行业客户付费意愿降低，各大律所的职位空缺都在逐渐减少，如果不是卷王之王，可能没办法兼顾生活与理想。

　　选择贫穷去赌一把自身的潜力，还是选择稳定先得过且过，成为毕业时摆在何以安面前的两难选择。

　　可是，他不再是过去那个不愁金钱花销的小孩子了，严峻的生存压力迫使他必须暂时搁置自己的理想，去选择一个铁饭碗。

　　于是，他很快也明白了，铁饭碗会生锈，装的饭也不一定好吃。

　　何以安刚工作时还有一腔热血，准备摩拳擦掌大展拳脚，谁知道迎面遭受毒打，伺候着一个部门非科班的快要退休的老头老太。

　　他们在前面指点江山，何以安在后面累死累活，一到论功行赏的时候，就是资历尚浅，仍需锻炼。

　　碍于刚毕业囊中实在羞涩，以及在W市找到稳定的工作并不容易，何以安任劳任怨地听候差遣了好几年。

　　终于熬到老头老太退休，以为自己终于能占上一个坑，谁知来了个空降兵。

　　果然，萝卜坑还得种萝卜。

　　好在何以安算是部门里的骨干力量了，空降的领导郭涛是个人精，一履任立马打了申请，给何以安升上了部门主管，马不停蹄地安排招新工作，给部门配上了两个青葱葱的大学生。

　　这一颗红枣让何以安不由生出了点感激之情，他不由得唾弃了下没出息的自己。

　　毕竟，升职后薪水是实打实的涨了不少，给何以安被生活勒紧的裤腰带放了放气。

　　从此，何以安就过上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充实日子。

　　生活没有底气，便没有任性的资格。

　　＊

　　“何主管，何主管，你在听吗？”

　　何以安好似被从睡梦中惊醒，一抬眼，部门新来的小姑娘方凌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他觉得自己可能真得请假休息了，一上午身体和意识都是分家的。但想到扣掉的工资和全勤奖，又觉得自己还能坚持。

　　何以安清了清嗓子。

　　“方凌，你说。”

　　一瞬间的脆弱和迷茫好似是方凌的错觉，迅速被收敛在一贯的温和冷静下。

　　“呃，主管，郭总说有客人来，让您先去会议室等他，他一会就过来。”

　　“好的，谢谢。”

　　面前的男人摘下眼镜，揉了揉眉骨。似乎不用立刻去汇报这件事让他放松了许多，流露出罕见的疲态。

　　方凌突然发现，何主管的睫毛又密又长，掩盖住一双略显多情的双眼。

　　不多时，何以安重新戴回了眼镜，镜面反射着冷冷的光，让人不再将注意力落在那双眼睛之上。

　　“没什么事情的话，你先去工作吧，我去会议室，有事联系。”

　　何以安整理好需要携带的材料，慢吞吞向会议室走去。

　　方凌望着何以安的背景，后知后觉地应了应，她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红。

　　原来，何主管的眼睛那么好看。

　　他该戴隐形眼镜的。

　　方凌又想。

　　＊

　　推开会议室的门，见四下无人，何以安实在是有点撑不住。

　　他觉得身体一阵阵发冷，每个骨头缝都透着寒气。

　　他有些想念干燥的A市，想念冬日里的暖气，想念那双带着温度的手。

　　他其实是非常怕冷的一个人。

　　但是他已经失去了回去的资格。

　　会议室的空调有些年头了，制暖效果不尽如人意。

　　何以安强逼着自己灌下好几杯热茶，总算等到了姗姗来迟的郭总。

　　何以安撑着桌面站了起来。

　　郭涛的脸上挂着皱巴巴的笑容，莫名显示出一种恭敬和谄媚。

　　他侧着身子，为旁边人引路。

　　顺着郭涛的目光，何以安望向他的身侧。

　　一张镌刻在记忆深处的面容突然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

　　比记忆中更成熟，却也更冷漠。

　　何以安听到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一般咚咚作响。

　　待看向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又觉得心脏像破了洞的风箱，呼啸着穿过的，都是冬日的冷风。

　　他不敢再看，重新将目光转向郭涛。

　　“小何，给你介绍下，这是辰阳集团战略部的林总，这次过来是和我们谈合作的。这次合作对两家都非常重要，董事长要求我们法律部全程参与支持。”

　　郭涛一本正经说完，又堆起笑面向林清阳。

　　“林总，这是我们法律部的主管，何以安。是非常优秀的年轻人，我们法律部的骨干。”

　　“何主管，幸会。”

　　看着朝自己伸出的手，何以安如坠梦中。

　　直到郭涛看不下去他的呆样，硬咳了好几声，他才有些颤抖着握住了那只温暖干燥的手。

　　“林总……好。”

　　手心的温度转瞬即逝。

　　何以安注意到，林清阳的眉头皱了一下。

　　他不开心了。

　　也是，见到我怎么会开心呢。

　　何以安莫名觉得自己病的更重了。

　　接下来的会议，何以安像个木偶似的坐着，时不时露出格式化的微笑。

　　他觉得身体一会热一会冷，眼前的人逐渐开始重影。

　　恍惚间，何以安觉得林清阳的眉头越皱越紧。

　　“今天先到此为止吧。”林清阳打断了滔滔不绝的郭涛。

　　“稍后我还有个会议，合作的事会由我直接牵头，具体事宜我们以后详谈。”

　　“好的好的，林总，有什么需要您直接联系，我们法律部全力支持。”

　　大客户发话，郭涛哪里有不从的道理。

　　林清阳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余光扫过仍坐着的何以安。

　　郭涛朝着何以安拼命使眼色，谁知一向配合得当的下属竟像丢了魂，死活接收不到自己发出的信号。

　　“哎呀，小何，一起送送林总。”

　　“哦哦。”何以安赶忙站起身来，正想往前，被椅子腿勾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扑倒。

　　一只手臂钳住了他。

　　胳膊上的手臂滚烫，热度传递，何以安觉得自己连眼眶都有些温热。

　　“抱歉，我……今天”

　　还没等何以安说完，冷冽的嗓音便在何以安头上响起。

　　“郭总，看来贵部门确实勤勉负责，带病也要坚持工作。”

　　“不过。”林清阳话音一转，“我一向提倡量力而为，带病上班并不利于工作效率的提升。既然这位何主管可能身体不舒服，最好请个假回家休息。”

　　“哎呀，小何，身体不舒服你怎么不说，我就说你今天状态不对。”郭涛马上摆出关切之色，“你请个病假回家休息，身体最重要。我去送林总。”

　　“抱歉，林总，郭总，我身体确实不太舒服，给大家添麻烦了。”

　　“行了，小何，你赶紧回去休息。”郭涛说罢，引着林清阳出了门。

　　何以安静静望着林清阳离开的背影，有些欣喜，又觉得懊恼、难过、羞愧。

　　他总是不能够在他面前装作风轻云淡。

　　回去的路上，何以安打了车。绵绵的大雪朦胧了车窗外的世界。

　　寒冬已经来临了，连阳光也是冰冷的。

　　万般思绪发酵，何以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

　　直至将自己全部埋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

　　他才真正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