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9、第 59 章 ...
-
南宫锦的身影在连绵的屋脊上起落,足尖点在琉璃瓦上,仅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身形舒展间,那袭墨色衣裙便似一片被夜风卷起的鸦羽,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皇城东侧那片森严殿宇投下的阴影之中——东宫。
此处与皇帝理政的太和殿、起居的养心殿气象迥异,虽同样朱甍碧瓦、雕栏玉砌,但飞檐斗拱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闷与颓靡,连空气都仿佛比别处凝滞几分。
时值后半夜,宫灯大多已熄,只余廊下寥寥几盏在夜风中明明灭灭,将朱红廊柱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空气中浓郁地弥漫着一种甜腻暖香,那是太子朱常洛最钟爱的“暖情合欢香”,香气奢靡,催人情动,却也像一层无形的纱,笼罩着这片失去生机的宫苑。
南宫锦对这里了如指掌,身形如鬼魅般穿梭,轻易避开了那些精神萎靡、倚着廊柱打盹的守夜侍卫,飘入了太子日常起居的“崇教殿”后殿。
殿内景象,堪称荒唐。
太子朱常洛,年约二十七八,面容本算端正,却因长期沉湎酒色而眼泡浮肿,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虚白。他正用一条明黄绸带蒙住双眼,身着宽松寝衣,张着双臂,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殿中踉跄追逐。七八名仅着轻薄透明纱衣的舞姬,鬓发散乱,娇喘嬉笑着在他身边躲闪环绕,雪白的胴体在纱衣下若隐若现,勾勒出诱人的曲线。地上散落着打翻的琉璃果盘和金樽美酒,粘稠的汁液浸润了昂贵的地毯,空气中混合着酒气与暖情香的奢靡气息。
侍立在殿角的太监宫女们个个低眉垂首,不敢多看,更不敢出声。太子平庸懦弱,唯独在渔色之事上勇猛精进,东宫属官多次劝谏无效,早已心灰意冷。
“美人……心肝儿……别跑……让孤好好疼你……”朱常洛口中含糊地叫着,脚步虚浮,显然已酩酊。
殿门处的珠帘被一只素白如玉,戴着玄铁指套的手轻轻掀开,发出极轻微的“哗啦”声。
南宫锦悄无声息地步入,冷漠的眸光如冰刃般扫过殿中这活色生香的荒唐景象,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讥诮。
朱常洛正巧追至殿中,蒙着眼,鼻翼翕动——他嗅到了一股清冷幽异的香气,这香气与他平日闻惯的暖甜熏香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雪岭之巅的空寂寒意,让他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他下意识地朝着香气来源扑去,双臂一合,竟将来人抱了个满怀。
入手处,并非想象中温香软玉的酥腻,而是隔着一层质料特殊的墨色衣衫,也能感受到一种柔韧而微凉的触感,与他平日抱惯的舞姬截然不同。但那腰肢确是纤细,不盈一握。更奇异的是,被他抱住的人,没有丝毫挣扎,也未发出任何娇嗔或惊呼,只是静静地站着。
朱常洛一愣,随即用力吸了吸鼻子,那异香愈发清晰凛冽,直冲天灵盖。他心中一动,难道是内务府新进献的异域美人?竟有如此特别的气质……
他迫不及待地一把扯下蒙眼的绸带,得意地笑道:
“哈哈!抓住了!让孤看看,是哪个小妖精身上这般好闻……”
话音戛然而止。
当他看清怀中人的面容时,脸上的淫/笑瞬间冻结,转而化为极度的惊愕,瞳孔深处甚至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残存的酒意霎时化作冷汗涌出,搂着对方腰肢的手臂像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松开,踉跄着倒退了两三步,险些被地上的酒壶绊倒。
不是他宫中任何一位宫女。
是南宫锦。
“南……南宫教主?”朱常洛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方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孩童做错事被抓般的局促,“你……你何时来的?怎……怎不通传一声?”
那些原本还在嬉笑的舞姬们,此刻早已噤若寒蝉,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地毯,不敢抬头。
整个崇教殿后殿,霎时间落针可闻,只剩下朱常洛粗重紊乱的喘息声,以及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南宫锦目光淡漠地扫过狼藉的地面、那些跪伏在地、纱衣下曲线毕露的舞姬,最后钉在朱常洛那张虚浮惨白的脸上。她唇角微勾,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冰冷的嘲讽:
“看来,太子殿下兴致颇高。是本座打扰了殿下的雅兴?”
朱常洛忙不迭地摆手,脸上挤出近乎谄媚的笑容:“不敢不敢!教主大驾光临,孤……孤欢喜还来不及!只是……”他偷眼觑着南宫锦那深不见底的眸子,小心翼翼地问,声音压得极低:“教主深夜前来,可是……可是有什么要事?是父皇那边……还是赵公公那边……”
南宫锦没有直接回答,缓步走到殿中主位,那本是太子的座席,她却坦然坐下,姿态优雅从容,仿佛她才是此地的主人。她随手拿起案几上一只未被碰过的羊脂玉杯,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杯壁的纹路,“赵公公交付殿下的事情,殿下办得如何了?”
朱常洛被她看得心底发毛,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强笑道:“教主放心,孤……孤一直在暗中联络军中旧部,只待时机成熟……”
“时机?”南宫锦打断他,“陛下今日在养心殿昏厥,朝野震动,豫亲王在府中摩拳擦掌,这难道不是时机?还是说,殿下仍沉醉于这温柔乡中,忘了赵公公与本座的约定,忘了那近在咫尺的九五至尊宝座?”
朱常洛被她连番诘问,噎得面色通红,嘴唇嗫嚅着说不出完整的话。他素来惧怕这个美艳绝伦却又手段狠辣,武功深不可测的幽冥教主,更依赖她与司礼监掌印太监赵无极的势力来稳固自己岌岌可危的储君之位,对抗那个虎视眈眈的弟弟。
“教主教训的是,”朱常洛讪讪道,声音低若蚊蚋,“是孤……是孤懈怠了。只是……只是那沈清弦如今逃匿无踪,纯阳古剑未能得手,父皇又……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满是无奈。
“沈清弦与纯阳古剑,自有本座与赵公公料理。”南宫锦淡淡道,目光扫过那些跪伏在地,抖若筛糠的舞姬,“殿下当务之急,是掌握京畿防务,尤其是九门提督的人选。若殿下连这等小事都需本座与赵公公再三催促……”
她话未说完,但其中那冰冷的威胁之意,已如实质般弥漫开来,让朱常洛感到脖颈发凉。
朱常洛浑身一凛,连忙道:“明白,孤明白!明日……不,今夜!今夜孤便传令下去,定将此事办妥!请教主放心!”
南宫锦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起身便走,未发出丝毫声响,如同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珠帘之外,只留下一缕渐散的异香。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彻底离去,朱常洛才长长松了口气,虚脱般瘫坐在软榻上,背心一片冰凉,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望着殿门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又是后怕,又是对那至高权力的渴望与自身无力的焦躁,交织成一团乱麻。
而殿中那原本甜腻诱人的暖情香,似乎也因那缕残留的、清冷空寂的异香,变得有些索然无味了。
——
次日,玉京城的大街小巷如同烧开的滚水般炸开了锅。
茶楼酒肆里,人声鼎沸。
说书先生们将醒木拍得震天响,唾沫横飞,恨不得将亲身经历般的细节灌入每一个听客的耳中:
“列位看官,你道昨日宫里出了何等石破天惊的大事?那位青云派的沈少掌门,沈清弦,当真了得!单枪匹马入宫面圣,面对昏君奸佞,那是毫不畏惧,真乃侠肝义胆,英雄本色!”
“只见他青衫磊落,背负古剑,立于养心殿玉阶之下,面对御座上的天子,以及那权阉赵无极、妖道玄冥子,竟是昂首挺胸,厉声喝问!”说书先生模仿着想象中的场景,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陛下!请睁开眼看看这满朝文武,还有几个脊梁挺直,敢说真话?再看看这天下百姓,面有菜色,衣不蔽体,还有几个能安居乐业!北疆烽火连天,将士浴血;南方水患不绝,饿殍遍野!您却在这深宫之中,宠信奸佞,求什么长生不死!”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直说得那……那龙椅上的那位,面如土色,浑身筛糠般发抖!”
底下听客们屏息凝神,眼睛瞪得溜圆,生怕错过一个字。有人忍不住攥紧拳头,低声喝彩:“说得好!骂得痛快!”
说书先生受到鼓舞,更加起劲,绘声绘色地演绎高潮:
“那妖道玄冥子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竟敢在御前动手!好个沈少侠!但闻‘锃’的一声龙吟,纯阳古剑铿然出鞘!霎时间,殿内紫电横空,浩然正气充塞殿堂!只一招,便逼得那妖道连连后退,剑气纵横,震得殿内帷幔狂舞,宫灯摇曳!那赵阉狗吓得魂不附体,尖声怪叫:护驾!快护驾!御前侍卫刀枪并举,蜂拥而上!可沈少侠剑光过处,如秋风扫落叶,侍卫们只觉手上一轻,兵刃尽数脱手而飞,却无一人受伤——分明是沈少侠宅心仁厚,手下留情!”
“最后,沈少侠长剑归鞘,负手而立,声若寒冰,直刺君心:若陛下执迷不悟,亲小人远贤臣,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我朝列祖列宗!说罢,您猜怎么着?那皇帝老儿竟气得一口鲜血喷出,当场晕倒在龙椅之上!”
“好——!”茶楼里爆发出震天价的喝彩,掌声雷动。
有人拍案而起,激动得满脸通红:“痛快!早就该有这般英雄人物,狠狠骂醒那昏君了!”
另一人则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对同伴道:“听说没?那沈少侠,还是昭阳长公主的故人之子!这般胆识气魄,当真英雄出少年,有其父必有其子!”
市井坊间,百姓们交头接耳,脸上都带着久违的兴奋与期待。
卖菜的老汉一边称着青菜,一边对熟客低语:“老姐姐,听说了吗?昨日宫里那位青衫剑侠,把……把上头那位都给气吐血了!”
买菜的妇人眼睛发亮,一边挑拣着蔬菜一边接口:“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在衙门里当差,回来说现在宫里乱成一团,赵阉狗气得跳脚,城门封锁,东厂番子像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可就是抓不到人!”
连街角巷口玩耍的三岁孩童,都拍着手,用稚嫩的嗓音唱着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新编童谣:
“青衫客,剑如虹,皇宫大殿斥昏龙。纯阳剑,破妖风,气得太上吐血红!”
酒楼里,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聚在一处,热血沸腾,议论纷纷。
“沈少侠此举,真乃大快人心,振聋发聩!”一个青衫书生举杯道,眼中闪着光,“如今朝堂上下,乌烟瘴气,陛下沉迷丹道,阉党把持朝政,边关战事吃紧,江南水患不绝,朝廷不想着赈济灾民,却还要加征练饷、剿饷!沈少侠这番泣血之言,道出了天下苍生的心声!”
“只可惜……”另一个年长些的书生摇头叹息,面露忧色,“沈少侠如今被迫亡命天涯,朝廷海捕文书已下,正在全城严密搜捕。这般英雄人物,却落得如此下场,岂不令人扼腕?”
“我听说,”第三个书生凑近些,压低声音,“少林、武当、丐帮等江湖各大门派都已发声,力保沈少侠,称其身负浩然正气,乃天下正道之望。江湖上更是传得神乎其神,说那纯阳古剑乃上古神兵,自择其主,沈少侠便是那天命所归,身负拯救苍生使命之人!”
此时,邻桌一个看似商贾打扮的中年人忽然转过身,插话道:
“各位兄台所言不差。今早我从一位宫中采办的朋友那里得知,陛下已经醒了,但精神萎顿,卧床不起,连朝政都无力理会。昭阳长公主已奉旨入宫,日夜守在榻前侍疾,而赵无极和那妖道玄冥子,则被严令不得靠近养心殿半步!”
书生们闻言,面面相觑,眼中都露出难以置信而又充满希望的光芒。
那青衫书生激动地抓住同伴的手臂:“莫非……莫非陛下真的被沈少侠那番赤诚之言骂醒了?天可见怜,国事或有转机?”
此刻的沈清弦,正藏身在吴铭安排的另一处隐秘宅院中。院落僻静,陈设简陋,与外界沸腾的传闻形成鲜明对比。
花无影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卷刚买来的小报,脸上带着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
“沈大少掌门,你现在可是名满玉京,妇孺皆知了。”她将小报摊在桌上,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外面把你传得如同剑仙下凡,说你在养心殿上三言两语,直斥龙颜,气得皇帝吐血昏厥;又说你一剑光寒,逼退千军万马,如今正化身千万,在民间替天行道呢。”
沈清弦接过那粗糙的纸张,只见头版赫然用浓墨写着耸人听闻的标题:“青衫剑侠大闹养心殿,纯阳古剑气昏永熙帝”。内容极尽夸张之能事。
她快速扫了一眼,眉头微蹙:“市井传言,捕风捉影,未免夸大其词,近乎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