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再渡》兔车

1、上门要人

　　王家府上今天要来个大客人。

　　王骨被自家亲娘叫醒的时候还有些诧异。难得见到王夫人放下了端庄架子，亲自扯着他洗漱穿衣，一向平淡柔和的眉眼里都揉进了一抹隐约的担忧。
　　但王骨自小就是个缺心眼的，只当是要来个德高望重的长辈，最初的一点奇怪感过去后，只是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应付着王夫人少有的絮叨。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出生江南的王夫人是出了名的柔和恬静，王骨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到她语气中带上急切的意味。

　　王夫人赵钰，原是江南富商的幺女，性情温婉，知书达理。弹得一手好琵琶，年少时也曾名动一时。当年尚且还是穷酸书生的王父也正是因为这琵琶乐声有幸与她结缘。两人情比金坚，突破了重重考验，终成眷属。

　　王骨刚刚收拾好自己的衣服，王父就推门走了进来，王骨看到父亲那张脸浑身皮肉都一紧，惺忪的睡眼都顿时来了精神，毕恭毕敬地向着王峥问早。
　　王父发出一声轻哼，轻轻拍拍王骨的肩膀，越过王骨去找还在里间的王母，片刻后两人说着小话从内里的屏风处走出。王母离开前还不忘仔细盯着王骨，把早上不知说了几次的又反复叮嘱几次，王骨听话地点头，才总算把两人送走了。

　　王府的佣人昨天都让王峥给暂时遣走了，现在就剩了几个总管在服侍，还大多都在前厅和门口等那位大客人。平日里还算热闹的地方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王骨打着哈欠路过前厅的时候，王父王母正各自坐在大堂的主位上，两人不时凑近耳语几句，离得远了，王骨也看不清他们是何神色，不甚在意地任由陶总管领着自己去用早膳。

　　后厨留下来的厨子显然不是王骨中意的那个，等他快速折回到前厅的时候，那两位还在安静地等着，端坐的姿势看得王骨浑身难受，丝毫没有进去陪着干坐的想法，趁着还人没有发现他，赶快从门边溜走，连管家都没来得及拦他。

　　不过王骨也是把母亲的话记住了些，应着她的要求没有出门，只是溜去了后花园透气。
　　王家不缺钱财，王骨只当是今天来的人和王父交情不浅。

　　他的长姐王朵馨在宫中为妃，受宠多年。王家多少沾了她的光，王峥在朝堂上也是一帆风顺。作为一个没什么实权的文官，却依旧得人巴结。凭着四平八稳的地位，他们一家已经很少用这种可谓严阵以待的架势等一位客人了。

　　王骨坐在后花园的石头椅子上，仿佛没骨头似的趴在桌子上乘凉。虽然还是上午偏早的时候，天却也开始隐隐变热了，他自己又是最怕热的，稍稍走动之后身上就开始冒热气了，完全没了再动弹的意思。
　　后花园里的花这会勉强还算开的鲜艳，能稍稍缓和他焦躁的心情，还有些王骨叫不上名字的树，树干挺拔，叶片翠绿，又高的仿佛要窜出围墙。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得太久眼花了，王骨突然看到远处的墙上突然多了一抹红，和繁茂的树叶掩映着，恰似那一枝红杏出墙来，但那红却是直直地掉进了自家的围墙里来了。

　　王骨立刻从桌子上挺起身子，仔细看那抹红，越看越像个人影。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如此嚣张，直接翻墙入室，他一个身强体壮的八尺男儿自然是见不得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立刻起身准备去墙边看看情况。

　　他在距离人大约两米的位置停下，稍作打量。来人是背对着王骨的，披头散发，红衣之下身形纤细，隐约露出的手莹润如白玉，身材纤长，目测只比王骨矮上半个头，要不是知道姑娘家做不得翻墙这种事，王骨都要认为这是个女子了。不过即便如此，等那人回过头来，王骨都硬是愣了一下。
　　他的母亲和姐姐长得已是绝顶貌美，比起眼前这人居然还差了几分说不上来的感觉，一双丹凤眼更是神采非凡，面上虽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却已足够吸引人了。

　　那人看到王骨，面上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反而主动走近，完全不像个晴天朗日之下，贸然闯入人家里的人，反倒是王骨被他逼退了两步。
　　只见那人两片薄唇轻启，问道：“这里是王府？”
　　这话说的十分硬气，王骨居然一时被他的气势震住了，点头回答，“是的，这里是我家的后花园。”

　　“你是王峥？”那人上下打量王骨，“保养得倒是挺不错。”
　　“……”王骨一时语塞，“王峥是我的父亲，我是王骨。”

　　听完这话，那人抬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似乎在思考什么。衣服袖口顺着他的手臂滑下，露出他怪异的宽银镯子，上面的花纹十分奇特，颜色也是红的，跟他身上的衣服一样。

　　王骨终于没再被他唬住了，回神过来一下叉腰摆出自己的少爷架势“你是谁，为什么闯进我家来。不老实交代，我叫人撵你出去！”
　　面对王骨的威胁，红衣男子依旧神态自若，他对着王骨挥挥手，“我叫解澈，既然你是王峥的儿子，那你带我去找他，他知道我来做什么。”

　　解澈的姿态气定神闲到有些傲慢，把王骨都看呆了，“你看着比我还小点吧，居然直呼我爹的名字？要不是今天有贵客来，家里没人，你早被家丁撵出去了，识相点自己离开，别麻烦小爷亲自动手。”

　　解澈上下打量了一下装出一副发怒样子的王骨，思索着变动了一下措辞，“我今日确实有事要找……令尊，劳驾你带路。”

　　这些敬语解澈说起来磕磕巴巴，像是从不习惯用这么正式的话，说着说着，自己眼神里已经隐隐流露出一些不耐烦了。只是他生得实在好看，光是微微蹙眉的神态都让王骨见得眉头一跳，连带着不知为何心中一紧，原本嘴里想在训训他的话也统统咽了回去。

　　王骨暗自唾弃自己，但心里竟然没有任何怀疑对方的想法，他想着反正只是带人去见见父亲，对方还是这么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大抵是不成问题的，这么一想，他随即转身，语气压出无奈妥协，“拿你没办法，走吧，我带你去见我父亲。”

　　解澈没出声，默默地跟着王骨走了。他一动作，身上就发出一阵叮铃声，听的王骨又忍不住偷偷打量，这才发现他带着许多饰品，只是被红衣遮着，并不显眼，但是仔细看来，种类十分齐全，花纹还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新奇样式。而且那花纹的颜色越看越鲜亮，那红纹仿佛快活起来了。
　　被观察的人丝毫没有发觉他的视线，还在四处好奇地打量王骨家的花园。

　　王骨家的花园是王峥一直在打理的，他对于每一株花花草草都十分用心，养的非常不错，成长势头、修剪造型皆有设计。除了墙角那颗高树，似乎因为位置太偏，虽然壮硕，但枝桠都是随意长的，不然照着王峥的性格，那些即将长出围墙的枝干早就该被修理了。

　　解澈盯着那棵树看了好久，王骨还当他是在回想自己翻墙进来的地方，也忍不住转头问他。

　　“你怎么不从正门走，”王骨转眼用余光瞄着解澈，领着解澈的步子却没停，“看你翻墙进来我还以为你是什么不长眼的毛贼。”
　　“我按着地图走的，师傅给我的图就到那里。”解澈也没藏着，说着话就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小跑几步把地图抬到王骨眼前看。

　　那上面的绘图惟妙惟肖，画的街景王骨十分熟悉，尤其一处被标红的地方，确实就是他刚刚翻进来的那个地方，连那棵树的样子都画的有九分相像。画的倒是详细，就是地方挑的也太离奇了，王骨默默吐槽这师傅也是够不靠谱了，难为解澈还能找到。

　　后花园到前厅的路不算远，两人走了没多久就到了，这点时间，王骨也就刚来得及看完地图还给解澈，都没来得及问他来是要做什么。

　　王峥站在厅前望着门口，看到王骨这么晚来正张口正准备训他，突然看到了他身后的红衣男人，刚张开的嘴立刻收住了。他快步走过来，一把将王骨拉到身后，对着解澈行了个礼，“解澈师傅？”

　　解澈也给王峥回礼，平静地答应一句，倒是在王峥身后的王骨惊得两眼圆睁，他可真是很少见到王峥对人这么客气的，何况这个解澈看的还和自己年纪一般大。

　　“在此恭候多时了，您怎么和王骨一块从内院出来了？”王峥伸手请解澈进入大厅，赵钰也匆匆赶来，她这回也居然没有进内厅，也跟着一起出来迎接解澈。
　　王峥拦在前面，隔开了解澈和王家母子两人，赵钰也是一副防备的样子。王家父母面上装的轻松，实则都在暗中警戒，只有王骨一个人状况外，被王母半推半拉地和解澈拉开了距离却依旧是一头雾水。

　　“师傅给我的地址有误，我从别处进来了。”解澈装作什么都没发现，抬步跟着王峥进了前厅。这回赵钰坐到了王骨身边，而解澈则被领着坐到了主位上。

　　今日王家父母从开头的寒暄起就表现得有些奇怪，两人几乎一刻不停地在问解澈和他师傅的情况，细枝末节的衣食住行都在其中，堪称无微不至。
　　王骨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母对人是这幅态度，坐在一边完全不敢说话了，只敢微微低着头看着解澈的小腿发呆。原来这解澈是这么不得了的人物吗？

　　不过解澈应该也不适应王家父母的追问，开始还努力回答一些，到后来也只能敷衍着点点头。

　　好不容易结束了冗长的问候阶段，王峥突然话头一转提到了王骨。
　　这回还是王骨头一次听到父亲在外人面前毫不谦虚地夸奖自己自己，从品行端正到武艺不凡，甚至连他被学堂老师批的一文不值的功课都能拿出来说上两句，夸得王骨都破天荒的难为情了，趁着放茶杯的时候趁机侧身跟赵钰使眼色，赵钰拍拍他的手，并不作声。

　　王骨没法，只能半红着脸抬头盯着王峥希望他少说两句，一瞬间视线却不自觉地飘到了解澈的身上。
　　解澈这会手里端着茶杯，但一直没有放到唇边喝茶，几根修长的手指把玩着白瓷茶杯，显然已经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了。

　　王铮的话他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厅里一时只有王峥的声音，他又努力多说了几句，终于还是因为得不到回答而停住了。

　　赵钰眼看气氛不对，带着笑说了几句缓和缓和，解澈听到她说话，终于有所反应地转过了头看她，缓缓放下茶杯，“今日的款待先在此谢过了，我此行的目的也很简单，只为取回师傅借予王府的物件，望赵夫人尽早归还，我也就不多叨扰了。”

　　只一句简单的话，听得赵钰脸上血色霎时退尽，唯留苍白，嘴唇颤抖着微微张开，还没说话，一双眼却已经红了。王峥最见不得她委屈，立刻帮着说了话，“朱宇师傅原先不是说，只要我们不做违规逾越之事，它便可一直留在……”

　　解澈无声地盯着赵钰，虽然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在这气氛的烘托下，居然硬是有些咄咄逼人。

　　王峥见他没有反应，更是大声立誓，“王家时刻遵守朱宇师傅的要求，绝无任何违约之举动。”

　　解澈面上毫不动摇，语气甚至都没变过，只是那身红衣现在在厅内无比刺眼，连他轻飘飘的文化都锐利极了，“赵夫人也如此认为吗？”
　　王峥的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下意识地维护了赵钰几句，但被人看着的赵钰却低下了头，神色不明。

　　什么都不知道的王骨看戏似的看着这几个人变脸比翻书还快，丝毫不能理解现下的状况，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宝物，连自己父母这么大方的人都舍不得还。

　　厅内又是一阵静默。

　　僵持许久，解澈瞄了一圈王家的三人，最终还是松口了，他推开椅子站起来，“我虽然必须把东西带回去，但是师傅没有与我约定归期，若赵夫人真是不舍，还请抓住机会好好道别，我过两日再来拜访。”

　　王峥捏着椅子的手更用力了一些，但转瞬他又收拾好了心绪起身送别解澈，“多谢解澈师傅，若有需要，我已提前让佣人打扫了房间，您可在府上小住。”

　　解澈摇摇手拒绝，跟来时一样，突兀地离开了。

　　赵钰一直低着头，丝毫没有在顾着礼节地起身送他，整个人成了块木头，一动不动的。

　　这对于她来说十分反常，王骨原本也想出去送解澈，却被赵钰一把拉住了手，那手劲大的竟然连他都一时没能挣脱开。

　　王峥回到厅内的时候，脸色也不算好，赵钰始终维持着呆坐的姿势，只是紧紧抓着王骨。

　　安静了片刻，王骨感到自己的手上传来了一点温热的触感，回头一看，王母竟然已经落泪了。接连的泪滴顺着珠玉般的脸颊滑到下巴处，最后摇摇坠下。

　　王峥终于受不了这种压抑的寂静了，叹口气扶额，语气无可奈何地告诉王骨：“王骨，你好好收拾准备，过两天就和解澈小师傅走吧。”

　　“什么？！爹！你这话什么意思啊！”王骨原本因为赵钰的落泪就已经有些神经紧绷了，这下更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眼睛看向王峥，希望得到解释。
　　王峥叹口气，一甩衣袖，转身离开，不再看他。

　　看着父亲离去，王骨只能回头去问还在哭的赵钰，赵钰直接哭着扑进了他的怀里，抱住王骨，泪水很快沾湿了一片衣襟，一如当年长姐出嫁的时候。

　　王骨扶住她，内心不解，不是来要东西的吗，怎么成他跟人走了？
　　难不成他和解澈还定了娃娃亲？解澈上门要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