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丹羽雪乃

1、床

　　蝶安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勾勒出她漂亮的脸。她甩开眼角的一绺头发，将烟灰点进烟灰缸。
　　我要买新床了。她笑着说。
　　岁月其实并不公平。有些女人花尽了心思保养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自己不断老去。有些女人并不刻意挽留什么，却什么都能留住。
　　好比蝶安。我这样每日每日地看着她，从不曾见她脸上多了丝毫蹉跎的皱纹。她依然是我当初遇见时的蝶安，喜欢穿黑色的薄纱裙，留长长的卷发，吐漂亮的烟圈。
　　我总是在猜测，这个女人或许永远都不会老去。她依然会日复一日地坐在白色的大理石窗台上吸烟，黑色的薄纱裙摆流水般地在干枯的白色上绵延。她吐一个漂亮的烟圈，冷眼看窗外的人世变迁。
　　买新床，很好。我也笑。这次又准备搬到哪里去？
　　蝶安喜欢搬家，不断不断地搬家。她从来没在一个地方住过两个月以上。她说她迷恋搬家，不断地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驻扎。她搬家的时候总是拖着一个红色的大行李箱，将用了还没两个月的床丢下。
　　然后她会去买新床，干净的新鲜的床单，枕头松软。她喜欢在新的床上辗转浏览，闻见从来没有闻过的气味，还有渐渐沾染上她身上的薄荷香。
　　她将还剩下半截的烟拧尽，勾起了薄薄的樱色的嘴唇。她依然笑，说还是不告诉你。
　　蝶安会告诉我她要买新床，于是我知道她要搬家。我会习惯性地闻她要搬去哪里，她也会习惯性地说不告诉你。
　　我看待它如同一个简短而圣洁的仪式，纪念蝶安即将拥有的新床和新家。我每次每次地问，她也每次每次地拒绝回答。
　　蝶安每天下午四点半准时出现在我家，开门进来，坐在窗台上吸烟。我五点午睡起来，然后去做水果沙拉。我们坐在很大的窗台上，抵着□□的双脚，用一只叉子吃一盘水果沙拉。
　　七点半我们一起用晚餐，然后在这个城市的一个角落消磨时间。她依然吸烟，吐出青灰色的烟圈，一下子便溶进夜色，再也不见。
　　偶尔她会拉着我去家具店，陪她看她即将要买的新床。于是我知道她已经厌倦了那个睡在她身边的男人，准备新一次的搬家，新一张的床，新一个的男人。
　　我曾无数次地想象那些忽然被遗弃的男人打开门看见人去房空，只有一张床龇牙咧嘴地嘲笑自己时会是什么表情，并以此为乐。我看待他们如同一张床，欢天喜地地被蝶安领回家，厌倦之后很快丢弃，最后流入二手家具市场，守望一个落拓的未来。
　　蝶安从不曾在我面前说过她的男人，她那些形形色色姿态各异的男人。她从来不在自己身上留下他们的痕迹，他们的气味，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曾留下。她不肯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放弃她钟爱的黑色薄纱，放弃她的烟圈，放弃她每天和我一起的晚餐，还有一个浪漫的夜晚。
　　即使那是情人节圣诞节七夕还有新年的夜晚。
　　我曾经大方地嘲笑她是傻瓜，她点着烟欣然接受，并继续傻下去。我想生活或许只会这样没有变化。一直到某一天蝶安的口中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名字，然后她说要带我去她家。
　　我说好。我听到那个男人叫磐石。我想这真是个奇怪的名字。磐石，磐石，是否会是一个爱上了就会执意至死的男子。
　　我这么问蝶安，蝶安但笑不语。她将一片西瓜丢进嘴里，吐出黑色的油亮的籽。她把它压平，碾碎，推到我面前。
　　她说这就是磐石。她勾起薄薄的樱色嘴唇，漆黑的瞳孔里映出我有些茫然的影子。蝶安的瞳孔和眼白太分明，每次都让人觉得无所遁行。
　　她眯着眼笑，将残破的瓜籽扫进垃圾桶。
　　七点半我们一起用晚餐，然后她带我去她家。我们在小雨里慢吞吞地走，溅起一地水花。我抬头看蝶安的时候她正好抬手拨头发，涂着蔻丹的指甲上路灯昏黄的光正在渐渐死去。
　　我们在昏暗中走了很久，最后她停下，抬头指着一个黑暗的窗户，露出熟悉的淘气的笑容。
　　她说那里就是我家。磐石就在那里等我们哪。
　　她勾起薄薄的樱色嘴唇，漆黑的瞳孔里盛满了万家灯火。她轻盈地走进漆黑的楼道，黑色的薄纱裙抓住了同样的黑色，铺展开一视野的奢华。
　　我们上楼，然后在一扇门前停下。蝶安熟练地打开门锁。我闻见薄荷的香味，淡淡弥漫。
　　这真的是蝶安的家。我想着，浅浅地笑。薄荷的香味淡淡弥漫。大大的红色行李箱安静地站在门的右边，冲我浅浅地笑。
　　蝶安说磐石就在卧室呀，顺便让你再看看你上次帮我选的床。她拉起我的手，露出了熟悉的淘气的笑容。
　　你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女人啊，蝶安。我笑。她同样笑，漆黑的瞳孔里有月白色的光芒。
　　她推开卧室虚掩的门。我想它就如同我想象的一样，只有一张床靠近窗，蝶安每天在那里醒来，漆黑的瞳孔盛满白色的阳光。
　　我说磐石睡得很沉呀，她淡淡地笑。我看到那男子安稳的睡脸，在窗外洒下的不知名的光里逐渐沉淀。大朵大朵妖娆的血花绚烂地开放，铺满了那张只与我有一面之缘的床。
　　我看到那男子安稳的睡脸，沉淀在淡淡的薄荷香气中。他睡得安祥而坦然。我只可惜他看不见这样灿烂的景象，这是多么美丽的绽放。
　　蝶安依然笑，不知何时已经点起烟，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她说素，我又该买新床了，是吗。
　　我说买新床，很好。你又准备搬去哪里？
　　她说还是不告诉你。
　　那么你是否需要我陪你去买新床。我笑。
　　她说好。她把烟头丢到床上，有火花挣扎着燃起。
　　素，走吧。她拉起我的手，露出熟悉的淘气的笑容。我们转身离开。蝶安拖起她大大的红色行李箱。
　　于是可以关门离去。蝶安笑着说，我们去买新床。

　　－END－

　　这一年想写两个女子的故事，蝶安和素。
　　她们在不同的时空里相遇，她们衍生出很多个故事。
　　下一次，或许她们会在伦敦，会在未来，相见。
　　我想要云淡风清的故事，想要两个透明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