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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天昏昏,寒鸦呜呜。
      寒冬,梦江边,一个身影缓缓沉入水中。
      早晨六点,张远刚想睡下,就被电话叫醒了——梦江边发现一具男尸。张远骂了句娘,艰难地把身体从沙发上拔起来,在薄雾冥冥中赶到了案发地。
      法医和刑侦、当地民警已经开展工作。
      副队张令向他报告了基本情况。死者三十二岁,本市城市规划中心主任李旦,无明显外伤,现场无遗书遗物。
      刑侦同志排除了他杀可能,概因路边监控清楚拍到了李旦从车上下来,伏在江边痛苦哭泣,继而走入水中轻生的过程。
      张远头痛欲裂,整整三十六小时没有休眠的脑袋像吸水棉花般沉重而潮湿。在询问室会见李旦家属的时候,哭声犹如一把尖锐刀子来回切割他的神经、眼睛,虽然心痛父母爱子情深,但最终败给了叫嚣着要休息的身体。
      张远实在扛不住了,让张令落实了安抚的工作和排查亲友关系、经济关系等基础工作,自己锁在办公室里眯了十分钟。
      稍稍养足了精神,张远便拉着一组人开始分析张令收集的情况——虽然排除他杀,但死因过于模糊,不能结案。李旦的家庭关系和谐、和同事相处也很融洽,才华出众,业务能力突出,本市几个地标性建筑都是经他的手规划落成的,要说有什么不足之处,那就是人虽斯文但性格执拗。传闻他不卑不亢,坚持己见,不管什么级别的领导都不怵,常常需要顶头上司出面斡旋。
      张远刚休息好的脑袋又针刺似的疼了,难道是因为性格问题导致心理失衡做了自绝的事情?从下车到投海,这一哭又是为了什么?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个人找上门来了。

      鹡鸰在原,载飞载鸣。
      一个半月前。
      胡守亮走出规划局办公楼,深吸了一口海滨城市夜晚的空气,偷偷享受着这片刻的惬意。金融谷项目马上就能验收通过了,这算是年前最后一桩大事,他这个规划局局长也能好好休息一下了。
      在大门处,遇到了同样晚归的李旦。
      李旦年轻,一身才华,谦虚秉直,是他欣赏的类型。而胡守亮的智慧、正直的领导魅力也让李旦折服。两人时常交流专业业务,胡守亮还点拨他职场官场生存技巧,可谓是惺惺相惜,俨然师徒。
      但今晚的李旦,显然心不在焉,聊天总是慢半拍。胡守亮知道是由于上面新开展的打造梦江金融谷的工作,从规划先行到规划验收一系列流程时间紧、任务重,确实为难他了。
      胡守亮其实并不赞成在梦江搞金融谷,他曾和李旦细谈过其中利弊,梦江还是以传统农业、工业为主,商贸业并不发达,机械化、智能化程度不高,银行保险业务体量较小,所谓金融谷其实就是传统文化文创网红点,再辅以数字经济行业点缀期间。按照胡守亮的话,“本质上这就中山街加硅谷,毫无新意不止还完全不符合市情。”
      李旦认同胡守的观点,从项目开始他就十分抵触,但总受不住各级、各方的【大局论】,硬着头皮继续做,但最近发生的事情却超出了他的控制。眼见上司兼恩师的胡守亮为项目苦心经营良久,现在项目准备落成更是心情愉悦,他不由得犹豫、侥幸,或许未必就有意外呢?
      在局门口临行分别,李旦拿出一个卷筒,装的是本市油画大家的作品——梦江前世今生。用嵌入式的画法,将梦江过去老旧灰扑扑的样子和现在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场景置于同一个空间,让人不忍泪目。
      胡守亮摸着画面,感慨万千。他扎根梦江二十年,这个每一处地方的开发都是从他手里的图纸变成现实的,说他是梦江发展的见证者也不为过。这幅画实在有意思,若有可能,都可以作为他的墓志铭。

      雄鹰凌空,长啸啁啁。
      一个月后,装饰奢华、彩灯闪烁的金融谷终于揭幕。省里、市里、属地政府,项目方,各路人马热热闹闹举行了揭幕仪式,晚上又搞了焰火表演、晚会表演。
      胡守亮今天老家有事没来。
      李旦谢绝了所有邀请,独自一个人坐在金融谷三楼的角落里喝酒,看着舞台光球下热烈扭动的人,脚底都仿佛感受到了震动。他醉意上涌,摇晃着走出大门,上了车昏昏沉沉回到家,可是震动嘈杂的感觉仍旧存在,好像床在动,整栋楼也在动,夜空也在动。
      然而这震动并非舞台的音乐声波,也非喝酒后产生的错觉,而是实实在在的、真真切切的震动——金融谷三楼挑空的阳台,也就是表演的舞台,塌了!
      李旦醉了、悬了一整晚的心,终于死了。凌晨一点,他坐在自家阳台上,裹了满身的露水,长长舒了口气,流下两行泪水,那是为无辜伤亡的人的哀悼。
      一个小时后,胡守亮来到了李旦家楼下,没等电话拨出去,李旦就出现在楼下。他等候已久。
      “从你送我梦江前世今生图,我就察觉到不对劲了。今天晚上,不对,是昨天晚上、今天凌晨的事一发生,我就去查了规划的所有流程。…… 李旦,我等你一个解释。”
      “验收的单子是我签字的,责任我来承担。”
      “违规验收不符合规划、私自建设的三楼阳台,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承受了什么压力,一定也有人拿我来威胁你服从他们!但是,为什么不能和我说呢?!我们还有很多方法去解决!”
      “金融谷,省里市里都是立了军令状的,没有任何退路。这事省里没人点头,市里也不点头,师傅您更不能点头,只有我。我可以不顾其他,但不能不顾您。我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如我去了……请师傅照顾一二。”
      “令你这么做的是谁?!”
      “不要问是谁,问了也没用。阳台既已建了,我也验收了,出了事自然是我担着。只要金融谷能按时开幕,领导能满意,师傅您不再为难,区区一个我,赔了也值。”
      “你中有我的,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他们拿你的命换政绩,枉顾群众利益和生死,你还要死心塌地守口如瓶?!这次他们利用的不仅是你,胁迫的也不止是我,还是法理昭然!你的人头这一次是保不住了,但我还是要你看个明白,死个明白,看看你保的是什么烂心烂肺的东西,不要做这糊涂鬼!”

      琴鸟婉转,善做口技。
      上午九点,事故现场刚收拾完。孙秘书带了2千元一两的明前来到了胡守亮家里。胡守亮接待的是两杯白水。两人相对面而坐,脸上均不显神色。
      此一局,是彼此心知肚明的局,是无可变通的局,孙秘书知道,胡守亮也清楚。
      白水添了两轮,孙秘书苦等不到胡守亮开口,心里有了计较。
      “唉,真没想到会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让人痛心了。出了事情之后,我立刻汇报了市长,市长要求着重安抚死难者家属。可是现在有一件为难事,区厅的事故调查组下来了,哪个环节的问题,谁的责任,都要一一厘清。”
      “那是哪个环节的问题,谁的责任呢?”
      “自然是规划验收的责任。”
      “只是规划验收的责任吗?!”
      “金融谷三楼挑空阳台本不在规划内容里,可竟然就验收通过使用了,这都是有实打实证据的。”
      “就按你说的来汇报给纪检组,汇报材料由你来草拟。”
      “这个当然,我来组织材料,但是汇报还是要以市规划局名义上报市政府,市政府报纪检组。”
      “市政府的汇报,我局就不代劳了。我只提醒一句,城西综合商业体和金融谷,两个同样体量的工程项目,金融谷的投资和工程投入都是城西项目的两倍,这样的谎你们得圆好了。”
      “主任您既然这样说,小孙我不得不斗胆说一句。金融谷揭幕一事,区厅给市里划定了时间线,想必也给你们局提了要求,当时是你们局拖着迟迟不肯验收这才耽误了,一定要追查,查到我们头上,我们要不要把区厅的要求上报给纪检组织,那金融谷是不是也要叫停,还请主任明示。”
      “你是说,违规验收金融谷是区厅让干的!”
      “我,我没这样说!”
      “那你刚才说的区厅的要求是怎么回事,还有要追查区厅又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建造金融谷的决策。”
      “这次塌楼事故和金融谷开幕有什么关系,金融谷开幕和规划验收又有什么关系,要有关系,你一并写清楚!”
      “建造金融谷和这次塌楼事件肯定没有关系,可是楼塌了全是由于违规验收造成的,也有点说不过去。我是想,一定是项目方为了多要面积,多搞一个舞台创收,贿赂了规划验收部门的人,这样情况也不少见啊。就这样上奏吧,至于规划验收部门是否受贿,以后可以慢慢查,现在就凭楼塌了死了人这一款,也得有相关人员担责。这样对上对下也有了交代,主任您看是否妥当。”
      “你说的相关人员是哪些人呢”
      “当然是规划验收部门负责的同志。”
      “负责的同志又是哪些?”
      “分管规划验收的副主任自然逃不掉,还有项目属地政府协助验收的同志,同责。”
      “那就是李旦,还有属地政府的,还有吗?”
      “当然了,验收单上没有主任您的名字,您呢,就是失察,做个内部检讨即可。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是不是不易牵扯过多。”
      “那工程质量监督的呢?”
      “住建局施工监管的领导是区厅领导的连襟。”
      “那就是说,这场塌楼之祸还是无法汇报。李旦你听见了吧,虽然是电话,想必信号是没问题的。这就是你死不松口要瞒下的糟心烂货!”
      “——胡主任!你!——”
      “我的意见就是,金融谷塌楼事件要汇报,规划验收责任有之,施工监工责任更有,这要在汇报里写清楚。还有金融谷要停业,找个第三方进行安全监测之后再开业。等您报告写好了,我再签字盖章上报。李旦,你挂电话吧。”

      必胜鸟进击,七鬼长嘶。
      孙秘书一脸郁色回到办公室,一五一十向副市长汇报了胡守亮的意思,连同李旦的电话连线都汇报仔细了。
      副市长立即摔了杯子,脸色铁青。这个茅坑石头般的胡守亮实在可恶! 他这厢刚在书记、市长面前受的气还没顺,纪检部门就马不停蹄赶到,一分钟都没给他留,要求集团内下午就要见汇报!现在还想要让金融谷停业检查,这就是两巴掌都甩到了区厅和他们市一级的脸上!换届的节骨眼上谁敢做这个打耳光的人?!
      副市长青筋暴起,咬牙切齿,竭力忍着面上不显,但掌心却被指甲掐出了痕迹。让孙秘书组织了材料之后,两人开车,再次拜访了胡守亮。
      还是那两杯白水,一样的位置。只是两人变成了三人。
      胡守亮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完了报告。
      “停业检测的内容,怎么没写。”
      “金融谷是各级领导都立了军令状的,停业不是我们能说的。如果区厅有要求,我们自然照办。”
      “如果没有要求呢?金融谷风险不明,如果将来再发生类似事件呢,是谁的责任?还是再问责李旦一次?”
      “既然要写那就没办法以市政府的名义报给纪检组了,胡主任你们规划部门自行和纪检组申诉吧。”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规划部门管规划验收,我能有什么意思!”
      “为了换届,为了政绩,拿干部的前途为赌注,拿百姓的生命不当回事,您也干得出来?!”
      “那是你们规划部门的事儿。”
      “明知违规还要求干部验收也是我的事?!”
      “谁要求干部违规验收!楼塌了,项目方问责的人也有名单了,你还要怎样!胡主任,验收单你没签字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不行,我头上只有一片云,这片云在区厅。你可以不买市长、省长的帐,我可是区厅里管,翻了脸,自有市长和区厅说去。”
      “用不着市长和区厅说,我的人事关系也是区直直管,我也能见到区厅领导,当面汇报!李旦,你出来吧!”
      李旦从里间出来,从头至尾他已经听了完整,心中失望、心死大于痛苦。他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双手递给了胡守亮。
      副市长和孙秘书都大为震惊,一股无可挽回的不详预兆涌上心头!
      “师傅,整个事件我都写清楚了,见面世间、地点、谈话内容,都有。属地政府涉事同志也签了名。出了这个门我就自首,师傅的教养之恩,来世再报偿了。”
      “市长、孙秘书,这份记录你们要不要看看?我建议你们不要看了。金融谷这个决策的初衷是什么,实际实施怎么演,大家都清楚,群众的利益要不要维护,经济发展要不要恢复,任何人任何事都别想装进换届这个臭篓子含糊过了,我没有退路,我劝你们也不要有退路。我再问一句,这份汇报材料你们还改不改。”
      副市长低头不语。孙秘书看得分明,此时也该他站出来了。
      “胡主任,这份材料是我起草的,我领悟意思不到位,大家都是为了群众的利益和经济发展,这是毋庸置疑的,我这就回去改,改好了呈您过目。”

      天昏昏,寒鸦呜呜。
      张远听完了胡守亮的讲述,终是明白了李旦在那一段路上的痛哭。但同时,另一个疑问却浮了上来。
      “李旦既已向纪检部门自首,为什么还要投海自尽?”
      “程序上的过失,法律可以严惩,但背负一条生命,非死不能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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