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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玻璃珠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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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常人不同,天生白色的头发,白色的皮肤,白色的眼睛,人人都怕我,觉得我是妖怪,可又因为我是大周的长公主,不敢怕我。
我是天子同胞的亲妹妹,是这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我有着他所有的宠爱,我想天就是天,想地就是地,是除天子以外,这天下最尊贵的人。
从后宫到前朝,从宫里到民间,从权贵到百姓,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给我脸色看。这天下间只要是我想要的,从天上飞的,到地下游的,没有任何一件东西是我得不到的。
人们说我飞扬跋扈,我也确实任性到了极致。
我配得,生来就是站在云尖上的人。
但是,我最近有了一个烦恼。
在我十四岁这年的春天,草原的部落大厄,送来了新的贡品。
不是按照每年的惯例,送给我天子阿兄的美人,而是一个小少年。
大厄人独有的蓝色眼睛,镶在他古铜色的深邃皮肤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从眉角一路蜿蜒而下到唇边,像是年初边陲献上来的,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豹子。
他穿着一身蛮夷的皮袄子,头发乱蓬蓬的炸起来,跪在长生殿前的大雨里,跪得笔直,身后一地淌了血的人头,咕噜咕噜地滚着,没有吓到他,却吓得在场的宫人都变成了淋雨的鹌鹑,瑟瑟发着抖。
我偏偏头,问身边惨白着脸的婢子阿娟。
“阿兄又生什么气?”
“是原本草原要送给陛下的公主,在路上自尽了,所以他们就只能把随行的王子,也就是他,大厄王最不受宠的小儿子,送来交差。”
又是个不愿低头的烈性子。
可惜,他们不知道我天子阿兄的脾气,他最讨厌有人失职,不论原因是什么,那美人死了,就是失职了,他们必定要人头落地。若是直接跑了也好,别来这宫里,还不至于落得这么讨厌的下场,好生生的花园,三月的爽朗天,血腥气闻着人只泛恶心。
大概是听到了我的声音,提着滴血长刀的阿兄缓缓回头,把刀递给一旁的宫人。
他缓步走到我身边,抬起另一只没有沾血的手,抚摸着我的脸。
我能感觉得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眼睛上,眼中又浮现出那种我最厌恶的怜惜,仿佛我不是他同胞的妹妹,而是一件有着瑕疵的花瓶。
阿兄温和道:“既然今年没有美人,阿妹,这孩子便送你吧,就当是草原供给你的,留着做个玩物,若不喜欢,就放在你宫里,随便扔在哪儿。”
我看着那个一身脏兮兮的小孩,有些嫌弃,立刻说:“我不要,腌臜的玩意儿,弄污了我的地方。”
可阿娟低声凑到我耳边,“公主,既然陛下让你收下,那就收下吧。”
阿兄看向阿娟的眼神多了些赞赏,什么都没说,便带人走开了。
我不满地回头瞪了阿娟一眼。只好跺跺脚,叉腰走到那少年面前,看着他缓缓抬眼。
走近了我才发现,他的眼睛不是寻常大厄人那种发黑的蓝,竟是水蓝色的。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像两颗圆溜溜的玻璃,嵌在一张什么表情都没有的脸上,看着违和极了。
“小质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狼崽子盯着我不说话。
阿娟快步上前甩手就是一巴掌,呵斥道:“畜生!公主问你话呢!”
可小少年瞧着跪在地上,身上的傲骨被折弯了,还是嘴硬的很,挨了阿娟硬生生的几巴掌,愣是没吭气,没说一句话。
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倔强的人。
“阿娟,他的眼睛好看,你去,叫人把他的眼睛挖下来,找个玻璃瓶子放着,我要做成个琉璃蚌珠,一定很好看。”
那少年闻言一颤,再次抬起的玻璃眼珠里,没有我预想中的恐惧与惊颤,没有那种面对死亡本能的求饶——而是冷漠。
他冷漠的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睛。
仿佛我要做的事情,对他来说不算是什么。甚至不足以让他对我再多一个眼神,更何况是求饶。
他被涌上来的宫人拉下去,拽到水井旁,我背过身,靠在庭栏上,打算听他最后忍不住的哀嚎声。
可是,直到阿娟把他的眼睛泡在碟儿里,呈给我。
我竟没听到一丝惨叫和哭声。
当我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明白,如果能给他匹马驹子,他当场就能尥翻了天。
人人说,草原的狼崽子,血里流得是桀骜不驯。
我瞧可不只有这些,还有野蛮,顽固。
不过那之后,我就忘了他。
那眼睛确实好看,被我放在玻璃瓶子里,就着一枚玉贝壳,做了个假蚌珠。
只可惜,眼珠子到底是长在人身上的,离开了人,没几日就烂掉了,泡在水里,瞧着脏兮兮的恶心,我怕生臭味,就扔去院子里的树下,做了花肥。
原本,我与他就没有了交集,不论他是死是活,去了哪儿,都与我无关。我会慢慢地忘记他,忘记这个令我心中生出一丝烦躁,在我这骄横跋扈的生活里,第一次不向我求饶的人。
可一个月后,我才知道,原来阿娟早瞒着我,把他安排在我宫里,当了个杂役。为了怕我看见,只给他轮了夜班。
我这才知道,这一个月的夜里,每当我睡下,他都会站在窗前,用他那只剩下一只的玻璃珠子,透过纸窗子看着我。
“若不是我今天要为阿娘守灵,我还发现不了这个偷看我的贱东西!”
我气得抓起桌案上的方玉镇,重重砸在阿娟的脑袋上,血沿着她的脸流下来,整个宫的奴才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偏偏只有他,不仅昂着他那鸟窝一样杂乱的脑袋,还亲口告诉我,这一个月来,他每天晚上都会站在窗前,像今晚被我发现的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他有些变了,变得不太一样,这变化令我心中的无名火更上三分,我抽出墙上的剑,想要把那颗偏要抬起来的脑袋砍去。
阿娟冲上来挡住我的剑,众人也都扑上来拦我。
那些以往连眼神都不敢多看我一样的奴婢,竟也敢拦了我的路。
“放开!放开我!你们这些贱婢,你们敢拦我!这宫里,从来都是我想杀谁就杀谁,这天下哪里有我杀不得的人!今日我偏要杀了他!”
“公主,他是陛下赏的,纵使公主再不喜欢,也得留他在这儿活着呀!”
我闻言恼怒,张口骂道:“再不放开我,我连你们一起砍!”
“公主!!”
阿娟忽地发出一声悲痛的吼声,她从未用这样大的声音和我说话,将我一时吓唬在原地,高举着剑,怔怔看着她。
“蛮夷的大军,今日已经攻到襄阳城了!陛下已经打算派人去议和。他就算再不受宠,也是那大厄王的儿子,若是杀了他,这消息传到宫外去,只怕——在当下这个时候,陛下真的会生公主的气的!”
“阿兄他没有告诉我。”
“陛下让瞒着公主,谁也不许说的。”
“为什么?”
殿内众人却诡异的沉默下来。
我冷冷地威胁:“你们不说,我就去找阿兄,说你们告诉我,让他杀了你们。”
“是……是那大厄王提出,退兵的条件……不仅是割让十二洲的土地,还有……让公主……嫁给他。”阿娟说道。
此话一出,我定住了。
清脆的笑声从一人的嘴里发出来,我恼得推开众人,扔掉剑,一巴掌打在那畅快的笑脸上。
少年偏了偏笑,笑声不见了,挂在脸上的,却是比笑还难看的讥讽。
“小质子,你笑什么。”
他讥笑道,“我爹是个跟你阿兄一样的人。”
那时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没有什么少年人的稚气,和他的人一样,干干净净,又冷清清的,像是一串风铃一样清脆。
可说出的话,却跟锯木头一样刺耳。
“如果你嫁过去,刚好能当他第十五任妻子。十五是个好数字,在我们草原,是个吉利的数字。”
我挂在脸上的骄傲不见了,取而代之是恐惧,害怕,惊慌,高声叫道:“你住口!住口!住口!!”
我把那些拦着我的侍女全都推开,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推到在地上。
我想要掐死他。
好像只要掐死他,他说的那些话就会从未存在。只要掐死他,我就不会透过他,看到我的未来。
直到我看到他那一只漂亮的玻璃眼睛,只剩下了平静。
很漂亮。
是我最恨那种漂亮。
漂亮的不像是这世间存在的东西一样。
我看着他,不知为何,我忽然明白,他与那些向我求饶的人究竟是哪里不同。
他在求死,而旁人都在求生。
我看着他闭上眼睛,在他因缺氧面色潮红时,缓缓松开手手,坐在他身上看他。
他颤了颤眼皮,再次睁开眼,眼中还是那种空荡荡的平静,却又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厌恨。
我笑了。
我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拎起来,方才的失态与害怕荡然无存,只有微笑。
“你难道以为,我真的被你激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