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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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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斜川将一块鹅卵石放在坟上,之后俯身在坟头亲了亲,柔声道:“九儿,快些醒来。”坟上已经密密麻麻摆了一层鹅卵石,都是他从洛阳返回江离洲时一路上捡来的,而宁惜酒给他的那一袋他放在了怀里一直没舍得用。
自从三日前到了这里,他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坟。他不停地在鹅卵石上刻着东西,每刻完一块都会将它放在已长了野草的坟上,然后象幼年时宁惜酒被马蜂咬昏后他所做的那样亲吻一下。只是他当年亲吻的是宁惜酒的额头,如今亲吻的却是冰冷的泥土,他的吻那样轻柔,仿佛墓中之人还能感觉到这一切。
不远处的树林里,秋达心忍不住对云漫天道:“你确定你下的不是疯药?看他这样子可是完完全全疯了,一连几日坐在坟前不吃不喝,只知道摆弄一些烂石头。”
云漫天沉默着不答。今日已是秦斜川服毒后第四十九日,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去藏花阁取过解药。后从看守着江离洲的谈怀虚手下那里得悉秦斜川三日前便来了江离洲,故此今日悄悄来了此地查看究竟。云漫天透过树枝的间隙,看着坐在坟墓前形容枯槁的男子。三日来阴雨绵绵,一直坐在泥地里的他全身上下沾满了泥浆,茫茫一片灰褐中露出两只乌黑空洞的眼,只是看他一眼,便觉阴气森然,仿若他是从墓中爬出一般。
一旁的谈怀虚见秦斜川形状凄惨,忍不住道:“漫天,我看不如……”南宫寒潇忙拉了拉他衣袖,低低道;“你放心,漫天自有分寸。”谈怀虚只得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秋达心看了一阵,渐渐失去了耐心。不料这时天又下起雨来,他嘟囔着骂了声老天,顺手拔下云漫天轮椅上的伞撑开挡住自己头顶。云漫天见他只顾他自己,不悦地蹙眉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私?”
秋达心撇撇嘴露出一个不屑的神情,然后将伞移到了谈怀虚的头上,又对着云漫天眨了眨眼道:“这下我无私了罢。”
云漫天气得咬了咬牙。谈怀虚有些尴尬,正要让秋达心去和云漫天共伞。南宫寒潇已脱下外衫,悬空遮住了云漫天的身子。谈怀虚见了,将到了嘴边的话强忍住,犹豫了一下,终是淡然一笑。
感觉到头顶忽然没了雨,云漫天下意识抬起头。见是南宫寒潇的衣衫挡住了雨,他僵了一僵,重新低下头来。自从那次客栈里南宫寒潇向他说了那一通话之后,他便再没有与南宫寒潇说过一句话。蹊跷的是之后南宫寒潇虽然如影随形跟着他,除非必要也不开口。两人在一起时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秋达心见秦斜川依旧不时亲一亲坟头,弄得嘴上全是泥浆,他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道:“云漫天你玩够了罢——他弄得这么脏,等下我可不和他同船。”
云漫天睨他一眼,淡淡道:“那你一个人游水回去罢,你自诩聪明绝顶,想必水性也是天下无双的。”
“你!”秋达心气得瞪了他一眼,原来他根本就是旱鸭子。
谈怀虚见这对师兄弟似乎又要吵起来,连忙出言调解。等两人安静下来,他又看向坟前的秦斜川,见了他摇摇欲坠的样子,不由心急如焚,想着再这样下去就算秦斜川没有被毒死,也会被活活饿死。心里计较了片刻,趁着那三人不注意,他悄悄离开了树林,回了船上。
进了船舱,一个青衣人背对着他坐在小窗前看着江上的雨帘发呆。谈怀虚用手挡了挡身上的雨珠,踌躇了片刻后叹了口气,道:“你再不去求漫天,他就活不成了。”
青衣人身子震了一震,缓缓回过头,虽然苍白消瘦得脱了形,却是“已死”的宁惜酒无疑。原来那日他落水后被正好赶来的云漫天等人救起,因对秦斜川心灰意冷,这才求他们几人告诉秦斜川说自己已经死了。
宁惜酒别过目光望着窗舱的壁沉默着,隔了一会道:“你让漫天给他解药罢,就说是我说的。”今日他忽被云漫天等人带来此地,起初还摸不着头脑,到了这里云漫天方告诉他说秦斜川中了他下的毒,很快便要毒发而亡,让他来悄悄见秦斜川最后一面。
谈怀虚无奈地苦笑了一声,道:“他说了若是你不肯原谅秦兄,那么说明秦兄根本就不配活着。”他边说边不动声色打量着宁惜酒,见他表面虽一派冷漠淡然,眼中却隐隐露出担忧之色,于是又继续道:“秦兄已经在坟前不吃不喝坐了三日,其间大概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毒发一次,痛得满地打滚。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去藏花阁拿解药,我看他是存了必死之心……我不是想要为他做说客,只是想请你去在暗处再看他一眼,然后再决定是否原谅他。”
宁惜酒身子一颤,转回头去继续望着江面。雨势渐猛,模糊了他前方的视线,恍惚间觉得整个春天似乎都在下雨。滴滴答答,是黯然神伤的抽泣;淅淅沥沥,是缠绵哀怨的呜咽;哗哗啦啦,则是撕心裂肺的号啕。又有寒风时时和着,天暗沉沉,地也暗沉沉,风雨交加,无止无尽。
良久,谈怀虚终于听见他轻轻一声:“带我去罢。”
秦斜川将最后三块刻好的鹅卵石放在了坟上,俯身亲了亲坟头后他柔声道:“九儿,这是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你的话,如今你听见了么?……若是上天肯再给我一次机会,肯再给我片刻光阴,我会亲口告诉你这些……”小小的坟上密密麻麻的鹅卵石整齐排放在一起,组成了一句又一句“我爱你”。
呆呆看了一阵,他面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道:“反正我即刻便要去陪你了,到了九泉之下再当面与你说这些不迟……”
腹中的绞痛越来越厉害,感觉有千万把利器在拼命撕拉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先还一味强忍着,渐渐痛得整个身子缩成了一团,倒在了坟上。剧痛中他仰起头来,恍惚望着雨丝蒙蒙的天,那雨丝象是一根根细针密密刺在他的身上,每个毛孔都痛得山崩地裂。然而在这样的痛中,他恍惚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带着一种解脱了的轻松,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朦胧间感觉有人轻抚着他的脸,他缓缓睁开了眼,隔着细细的雨丝,怔怔望着眼前的人。清若春泉的眼波将他已渐渐撤离了身体的魂湮没,却又为他的身体注入了新的生命,那痛便也随之远去了。
他迟疑着伸出手抚上对方的脸,喃喃道:“真的么?真的是你么?” 可即便是梦,他也不愿放过短暂的幻象。他忽然一把搂住对方,那荷叶般清新的气息瞬间笼罩住了他全身,风大雨大,天地杳杳,他的世界便也只剩下这一人。不论眼下这一刻是虚幻,抑或是真实,总之他们生生世世都不会再分开了。
树林里,谈怀虚看着坟前紧紧相拥的两人终于松了口气,又暗自庆幸秦斜川没有去藏花阁取解药。若是去取了,只怕这一生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宁惜酒了。
这时秋达心不解地问他:“刚以为宁惜酒死了的时候他也曾自杀过,为何宁惜酒当日不肯谅解他,现下却轻易原谅他了?”
谈怀虚怔忡,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云漫天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道:“当日他自杀或许只是一时的情绪失控,可是他刻下的求死却是一心一意。这四十九日里,不时会有激烈的腹痛提醒着他即将到来的死亡,这种滋味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若非有必死的决心与理由,一个人断不能坚持下去,尤其是在解药唾手可得的情形下。”
他顿了顿,默然了片刻后又悄声道:“若是一个人能如此斩钉截铁愿与另一个人生死与共,无论那是爱、是怜、是愧、还是是悔,总是够他们过一辈子的了……谅解别人,其实是善待自己——宁大哥终于是想通了……”
听了这话南宫寒潇心里忽然一动,眼角余光悄悄瞟向云漫天,忍不住暗忖着道:“若是他死了,只怕我一个人是断然活不下去的。” 又想着若非那夜他们及时赶到救了宁惜酒,如今秦斜川与宁惜酒便是真真正正的阴阳永隔。即便秦斜川再悔恨交加,即便他爱宁惜酒再深,亦是于事无补。想到这点他不由在心里喟叹了一声,暗道:“世人总是在失去后才想要珍惜,孰不料等真的失去了,便再也无法挽回……又若真到了那个地步,或许惟有放下过去,珍惜现下所有才能不重蹈覆辙……”
他缓缓闭上眼,在这一刻,已随着岁月流逝开始模糊的那张容颜竟是从未有过的清晰,恍惚间又听见那人柔声喊着“含笑含笑”。刹那间他忽然明白了那人的心意:含笑含笑——不就是希望自己能含笑么?他心中突然大恸,泪水忍不住从眼角溢了出来,他连忙背过了脸去。
这时忽听秋达心惨叫了一声,道:“我真是看不下去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居然开始上演这种戏目……”
南宫寒潇收回满心的哀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原来是坟前二人正在亲吻。漫天雨丝飘到他们身上,竟似立即蒸发了,化作溶溶的轻雾。恍惚间他觉得落在自己面上的雨丝也骤然温存了许多,让他那一颗在寒冷彷徨中辗转了许久的心也渐渐融化开来。
他不禁莞尔一笑,满心愁绪顿时也烟消云散,又揶揄秋达心道:“我看你是嫉妒罢,嫉妒没人可以让你亲。”
“我嫉妒?”秋达心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我看真正嫉妒的是你这个无人要的烂货——等着我亲的俊男美女可是一大堆……”忽然侧身在谈怀虚唇上轻轻一吻,道:“这个不过是其中之一。”旋即“嗖”一声便钻进了灌木丛里,瞬间消失不见。南宫寒潇隐约看见一朵红云飘过他的耳际,不过他坚信是自己看错了。
见谈怀虚呆呆站在那里,摸着自己的嘴唇发怔。南宫寒潇忍不住调侃他道:“这等艳福,你消受得起么?”
谈怀虚忽然回过神来,他抬头看了看天,没头没脑道:“天晴了。”趁着南宫寒潇怔忡转身疾步而去,很快便不见了人影。
南宫寒潇下意识抬头看天,雨丝纷纷扬扬,天哪里晴了?这时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循声一看,原来是云漫天摇着轮椅离开了。见云漫天依旧如此冷漠,想到自己曾那样伤他,不知他几时才能原谅自己,一时竟没了追上去的勇气。
片刻后云漫天忽然回过头来,冷冷道:“你欲求不满么?看别人亲热看到舍不得走?”
南宫寒潇先是怔忡,忽然想到这还是多日来云漫天第一次主动与自己说话,顿时如蒙大赦,一个箭步追了上去。不经意回头张望,不知何时出现一道彩虹横跨过小溪,万道霞光流光溢彩——天,竟真的晴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