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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卷9(1) ...

  •   春日,采桑。
      汉女,采桑。
      丝绸始于商代,但技艺直至汉代才真正成熟。织机有了平织和提花两种,提花里又分显花、挑花、染花……质地又有纱、罗、绮、绫、锦、缎各色不等。家家都产丝绸,人人都是品鉴丝绸的专家,丝绸可用于硬通货,和五铢钱同样好用。
      丝绸不光在国内流通,丝绸之路——一条餐风露宿的甬道,将从无数双素手中流出的轻盈,运到千里之外,换回种子和黄金。
      武帝重视丝绸业,自然也就重视蚕蛹的养殖业。采桑养蚕,是每一个汉朝女子自会走路起就惯熟的功课。到了后来,采桑已经不仅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泛指一个女子的生活和社交平台。
      采桑,一日两次。早间六时,采得晨桑;傍晚四时,再采晚桑。如是两趟,一个女子的生活也就满满当当的了。采的时候,也自然地分作堆:老妪一堆,媳妇一堆,姑娘一堆。
      我自然在姑娘的那一堆。小伙伴里和我最熟的是小邑,她和我一起长大,用你们朝代的话来说,是我的“闺蜜”。
      我的闺蜜,并不算多。秦家在邯郸是大户人家,门当户对的并不多;再一个,我生得有些特别。
      我出生的时候,邯郸城的桑树花与牡丹,突然竞相开放。家里懂识天象的清客告诉父亲:我落地之时,有紫气向东而逝,寓意我有朝一日将花落皇家。
      父亲听信了清客之说,在我十三岁那年,原本打算将我送到长安的姑母家中,参与选妃。可我哭着喊着不愿去,谁不知道,入了那个宫门,就等于进了女人的监牢,活多久、怎么活都要看一个男人的爱憎行事。他若憎你,你离黄泉路就不远了;他即便爱你,又能爱到那一天呢,今日金屋藏娇,明日不是也长门遗恨吗。
      幸而有阿哥帮我。阿哥笑着对父亲说:“小英自小娇生惯养,口没遮拦,阿爹看她是在宫里谋生的材料吗?莫要送到宫里去,讨不着好不说,反而给我们秦家惹了祸。”
      父亲被他说中了心思,从此才将我选妃的事不提了。至于当年那个胡乱预言的清客,臊得没趣,于一个月夜,也不与任何人打招呼,自行收了包袱去了。
      虽然终未能花落皇家,可谁也不当我是寻常女子。为何?
      前面说过,我虽性情顽劣资质平常,但也略有一点小优点,那就是:我生得极美。
      五岁那年,我与阿娘去庙里拜佛,主持亲迎,唤我是“小观音”;九岁梳髻,已有文人为我赋诗:“星眸云顾盼,素腕芷流连”;十三四岁,常有男子醉倒在我家府门外哭泣求见;每日去采桑的路上,总有人沿途痴痴望着,有几回害犁田的和锄地的撞在了一起,还彼此打起架来……到了我及笄这一年,阿娘就不许我再露脸去采桑。她亲手做了一面黑纱,覆在斗笠上,让我戴上,到了桑园里才许摘下。
      戴纱就戴纱吧,我倒也不介意。我骨子里,还是阿哥的小扇坠儿,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素来与我无关。
      只除了——记忆中模模糊糊的一副好眉眼,一个好笑容。
      就是在这一年,我第二次遇见了他。
      桑园在城南。曙光初明,晨雾四散之时,村口便聚了大小婆姨十几个,再加上护送的三两哥弟,一路向城南走去。
      我和小邑手牵手走。小邑小我一岁,是个甜憨姑娘:一张茸毛脸儿圆圆胖胖,白里透红,嘴角两粒甜甜的小梨涡。这采桑队伍里的张家阿哥,名义上是护送张家妹妹,实际上就为着小邑而来。
      我总爱悄悄打趣小邑,说:“你看你看,张家阿哥又在偷看你。”小邑就顺我的眼神,与张家阿哥对个正着,再羞红了脸,躲在我身侧吃吃笑。
      女儿家生得美,总归是好事,但最好只美到小邑这个程度。不像我,烂漫春日,黑纱罩面。饶是此,还是杜绝不了一路慕名而来的狂蜂浪蝶,因此阿娘又派了家里的捣衣妇随行护着我,遇到登徒子,她捣衣锤一扬,倒也能吓退对方。
      到了桑园里,露水未干,大家都将绣花鞋脱下,换上木屐,又纷纷戴上斗笠,倒显得我正常起来。我将黑纱撩到斗笠上,看桑叶碧绿,随风招展,心情也松快起来,便唱歌,唱的是乐府的清商歌辞:

      “蚕生春三月,春桑正含绿。女儿采春桑,歌吹当春曲。冶游采桑女,尽有芳春色。姿容应春媚,粉黛不加饰。系条采春桑,采叶何纷纷。采桑不装钩,牵坏紫罗裙。”

      我唱了几句,小邑也和起来,再渐渐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我们汉代,是个全民喜歌赋的朝代。虽是正宗汉族,却和少数民族一样,兴致上来,随时载歌载舞。老百姓通音律的比例相当高,玩儿起音乐来,都是既看热闹,也看门道。
      我们齐心协力唱完了那首《采桑度》,结尾处自动分了三个声部。余音一收,满园欢笑,真正畅快。
      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走过来,将他篮子里的桑叶半篮倒于我,半篮倒于小邑。小邑甜甜地说:“多谢王可大哥。”我却只是笑笑,没说什么。小邑和我都知道,王可是为我而来,打我七岁开始进桑园,他护了我八年了,有一回还救了我的命。
      那天小邑出水痘没来,我一个人沿着垅采桑,不知不觉,便进峪深了。此处来的人少,桑叶倍加茂密,我似着了迷,尽捡那一叶比一叶碧、一叶比一叶嫩的地方去。
      撩开一枝桑枝,冷不防看见一张兽脸,一股夹杂着恶臭的热气迎面扑来。我手一哆嗦,一篮子新采的桑叶落在地上。我傻呢,竟未想着逃跑,还想捡那桑篮,那猛兽已经自桑树后绕了出来,隔着丈把距离望着我,咻咻有声,随时就欲扑上来。
      它头上一个“王”字,白毛吊睛,血盆大口,虎尾剪劲,就如画中一式一样。我呆住了,恐惧凝结,要跑已是来不及。难道我秦英今日注定命丧于此?可怜我才活到区区一十四岁年纪,人间百味连个皮毛还未尝到。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也不甚强壮的身影突然拦在我面前,用手中两根树枝互相猛击,“啪啪”有声,一边大声呵斥。
      是王可。他站在我身前,我可以看见他脊背处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他挡得我严严实实,显见是已下定了决心——或是将大虫吓走,或是先咬死他,才能咬我。
      我泪流满面,是吓的,亦是感动。想是我这条小命,还未到阎王勾簿之时,那大虫居然被王可的气势所逼,一步一步往后退,终于不甘地低吼了一声,转身奔入峪中。
      王可回身拉我:“快走,说不定它有同伴。”
      我也想走,可是哪里能够。一个脚软,就瘫在地上。王可别无他法,只得将我抱起来,匆匆回到人群里,大家这才一拥而上,将瘫软的我从王可怀里接下。阿娘派来的捣衣妇表情趣怪得很:又是恨王可抱了我一路,又是谢他好歹护得我周全。
      那天我回到家里,当夜就发起高烧。迷迷糊糊之际,只听得阿哥在厅堂里召集村里的年轻人,点起火把,进峪寻那大虫。天亮之际,我刚刚能够进得一碗莲羹,就听说了我阿哥三箭射死大虫的故事。
      这就是我那能文能武,完美无缺,又极疼我的阿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一卷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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