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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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胳膊有点麻,好像在被什么压着,伸手去碰,碰到了毛茸茸的脑袋。
风从窗户的缝隙照进房间,洗手台的水滴轻飘飘从水龙头滴落,在淡蓝色的光线中,水岛秋放下手,将因怕冷而凑过来少年周边的被子仔细掖了掖。
“在想什么?”仿佛熟睡的少年含含糊糊的问。
“想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毛毯。”水岛秋答。
江户川乱步眼睫颤了颤,没有抬起:“一直开电暖炉不就好了?”
“如果停电的话就糟糕了。”
“你昨晚说梦话。”翠绿眼睛的少年打了个哈气,眼球蒙了层淡淡的水雾,看了他两秒,又轻轻闭上:“说了一夜。”
水岛秋:“……我说了什么?”
江户川乱步:“……你说……”
砰。
两人豁然坐起身看向窗外。
水岛秋瞳孔骤然一缩。
他们住在靠近郊区的老旧公寓楼,秋季的早晨又冷又静,电线杆子上的鸟雀被惊动,呼啦啦飞起来,划破了清晨的晨雾。
但没有结束,接连不断的巨响后,窗玻璃倏然被子弹击碎,水岛秋赶忙带着乱步躲到厨房的墙壁后,刚离开原位,一枚流弹便击中了吊灯,碎片稀里哗啦撒在床铺上。
尖叫后知后觉响起,楼顶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乱步。”水岛秋扯下旁边的外套给少年披上,薄薄的衣服刚落上少年的脊背,他的手腕就被死死的抓住。
“秋君。”江户川乱步消瘦的脊背轻轻发着抖:“我们得跑,马上跑。”
“好。”
不需要多问什么,水岛秋将两人不多的衣服包裹好,看了一眼这居住不久的屋子,从厨房狭窄的窗口系上床单,带着乱步逃出大楼。
早秋的风很冷,睡衣厚度明显不足,跑到在几条街外的街角,止不住的发抖。
刚刚停下脚步,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火光刺目地燃烧着,燃尽了晨雾。
热与冷的寒意令两人久久哑然。
“对不起,其实我知道的……他们会下手的事。”乱步的眼中燃起了大火:“但我判断他们不会下手,这明明是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行为……我不明白……是因为我太愚钝了吗?”
“……乱步就当他们什么都不懂就好了。”
“可他们怎么会不懂呢?”江户川乱步声音逐渐尖锐:“这明明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事,怎么会有人看不明白!难道他们在看我的表演吗?看一个笨拙的小鬼怎么把大家心里都清楚的事情拿出来洋洋自得?!”
“乱步……”水岛秋抿着唇把自己的外套也披着到少年肩头。
少年倏然闭嘴,把外套扯下来按在他身上,上挑的眼尾垂下,脸颊鼓鼓的:“我不明白,秋。”
“等长大之后,那些事就都能明白了。”
“我十四岁。”乱步侧过头反驳道:“不要拿人会在十八岁那一年变身这种话糊弄我。”
水岛秋看着他笑:“被你发现了,真对不起。”
“想吃红豆年糕。”江户川乱步嘟哝着。
“那就去吃吧。”水岛秋带着他转移方向:“住处的事不用担心,我有备选,不过如果这次再被砸,就只能风餐露宿了。”
“才不要和你一起风餐露宿。”乱步往白发少年身边靠了靠:“要吃两份年糕。”
少年恢复了精神的叽叽喳喳,电线杆上的鸟雀低头看着他们,自顾自用喙理顺羽毛。
很祥和的景象。
水岛秋却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场大火。
遥远的大火十分喧闹,狂风吹来炸裂四散的纸片,燃烧的纸页落在地上,巧又不巧的,水岛秋正好看到上面歪歪扭扭的笑脸。
他倏然握紧手,被惊觉的乱步猛地扯动了手臂:“秋,很疼欸!”
“对不起。”水岛秋抿唇把手放开:“我有点害怕。”
江户川挨着他:“你不相信我吗?”
“……谢谢。”水岛秋竭力让自己的心不在焉的目光聚焦在少年的脸上:“乱步最可靠了。”
新公寓在横滨离市中心不远处,距离‘传说中’的镭砵街很近,因为那场大爆炸的缘故,停电又停水。
怎么想这里都比之前的住处危险很多,毕竟周围到处都是流浪者、黑手党和不知名杀手。
但他们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水岛秋之所以选择这里,除了没钱这样主要的因素外,还有房东会给一个老式的被炉来过冬的承诺,虽然他完全不会用。
“我家里有这个。”乱步说:“交给我吧,一瞬间就暖起来!”
点燃炉子要用火源,水岛秋只能找来早上在街边捡到的报纸,乱步忙活的时候,他就坐在窗边读了读。
几天前的,日期很新,寻人板块有一个很小的古怪的留言,水岛秋将报纸对准窗子,看到一串竖着的暗语。
“乱步……近无寻火是什么意思?”
“最近被剿灭的小黑手党最后的行动指令——就是炸了我们家和杂志社的那群家伙。”乱步低着头对答如流,仿佛这些他早就想明白透彻了似的:“我调查杂志社的失窃案件时涉及到了他们,本不打算揭穿,却没想……总之,会造成这样的后果,是完全无法理解的非常理事件。”
说到这,乱步抬起头,用沾了煤灰的脸颊对着他笑:“反正他们不会再打扰我们了,呐,把它给我吧。”
水岛秋把报纸递过去,不多时,火就燃了起来。
文字燃烧起来比一般纸张更具有热量,燃烧了木块,燃烧了煤炭,烧的越来越红,烤的越来越热。
他盯着煤火表层暗下的灰壳发呆,思索文字与火焰的关系,愈发入神时,肩膀忽而被敲了敲。
“你今天心不在焉。”江户川乱步把手上的煤灰抹在他脸上,狡黠地笑着:“脏兮兮的,我们去泡汤泉吧!反正家里也没热水不是吗!走嘛走嘛~”
久违的温泉后,天阴沉沉黑下。
没有电,也没有任何娱乐设施,两人只能早早躺在被子里睡觉。
江户川乱步小小睡了一会,窗外大风尖啸时,他已经清醒的不得了了。
风声太大,被吵醒的水岛秋半梦半醒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意识到什么,爬起来给炉子填了些煤火。
江户川乱步就一直盯着他看,直到他躺回被子里,眼睫又低垂下去。
没睡醒呢。
乱步偷笑着问:“秋君,你是几月出生的?”
闭着眼的少年很耐心也很虚无地挤出声音:“秋天。”
窗外闪过一丝雪白的光,屋子瞬间亮堂堂的,水岛秋抖了一下,乱步凑过去挨着他,脑袋挨着脑袋。
“秋君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十八岁会进化成什么样子?”他说着。
水岛秋迟钝了许久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强打起精神看了他一眼,把被子盖到他身上:“很糟糕……一定没有乱步厉害。”说完就又闭上了眼睛。
“欸?虽然我就是那么厉害啦。”江户川乱步高兴了一会,又问:“秋君对我超有自信的。”
“嗯,很有自信。”水岛秋说。
这句话说完,他足足半天都没有出声,折腾困倦的人的游戏玩到这里就有点厌倦了,江户川乱步看着他在闪电光芒中愈发雪白的睫毛,挨的更近了点,也打算小睡一会。
可刚想这么做,就听见水岛秋自然而然的把话接上:“如果乱步是弟弟的话,兄长一定会幸福的更多吧。”
乱步倏然沉默。
他睁着眼睛,明明风雨声那么强烈,偏偏他在这嘈杂中精准捕捉了逐渐清醒、沉重的、颤抖的呼吸,现在闭眼也太晚了,刚刚还困倦的白发少年仿佛噩梦惊醒一样,猛然和他对上了视线。
“我刚刚说了什么?”他声音发着抖。
“……什么都没听到。”
可这辩解有些太过于苍白,江户川乱步眼睁睁看着水岛秋的脸色在几秒内一片惨淡,雷光中他的面色甚至白的发青,如此怔了一会,少年猛然坐起身,放在身侧的手细微地发抖。
“秋?”
“你安心睡。”水岛秋勉强撑着笑容,把自己的被子盖在他身上:“我有些事要做。”
“……下雨了。”乱步低低的说。
“对不起,麻烦你一个人在家。”置若罔闻的少年穿上外套,动作急促的仿佛有什么在追:“放心,我很快回来。”
“……”
江户川乱步躺着看少年推开房门,听到公寓外细长的走廊传出急促的哒哒声,雷声轰隆轰隆,吵闹惊人。
雨水不停休的砸在窗子上。
在这安静的某一瞬,他突然恍然大悟。
啊,原来炸掉他们的房子的那些人是这样想的。
不是必须有绝对的理由才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有时候有些行为就算心里明白也难以接受,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他也是这样。
哪怕明白水岛秋不喜欢被探究,但看着他低落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去探查,于是不小心戳到了伤口,被努力压抑自己不去伤害他的少年满含内疚的留下。
“……最讨厌了。”这种谜题,相当讨厌。
最讨厌了。
雨还在下。
雨水顺着发丝从脸颊滑落,抵达下颌的时候,已经变得温暖了。
雷声阵阵,这场暴雨来的猝不及防,却粘人的像是结为伴侣的乌鸦,唉唉鸣着满天盘旋。
【我说过。】耳边青年声音清淡:【你想起什么就会忘记什么,想的次数越多,忘记的就越多。】
忘记的痛苦从来到这世界的第一天就一直延续到今天,眼睁睁看着记忆一点点消失,水岛秋对那青年的仇恨就由此愈发深重。
雨水打的眼睛完全睁不开。
【建议你多想想。】青年低低笑着:【全部忘记就不会再痛了。】
“闭嘴!”这偏偏会让他想起更多。
想起某个雨后,他努力让那个看不清脸的人笑起来,却完全没能成功的挫败。
而后只是一瞬间,这一部分的被他珍藏的记忆,就雪花一样哗啦啦融化在了雨里。
【好吧。】青年哼了一声:【我看着你如何挣扎。】
声音融入风雨,消失的一干二净。
水岛秋抬头看向黑漆漆的雨幕,恍惚中看见那个寒冬的冰雨日,阴影角落里绻缩的影子身下汩汩流出的鲜血。
不,不能去想。
他大概是慌不择路了。
从大街行尸走肉一般走到小巷,大雨倾盆,直到脚尖陷入了某种柔软的触感,才猛然回过神。
踩中了尸体。
腿脚僵硬的动弹不得,被雨水敲打模糊的视线中,是一幅过分慑人的画面。
男人极白的面部覆盖着一层蛆虫,尸体胸腔到腹部完全被炸烂了,肠子、血液、组织液、胆液混合成浑浊恶臭的一滩,雨水落入这天然的盛酒器,敞开的腹部有密密麻麻的白色反复蠕动,甚至爬出了腹壁,向地上蔓延。
不想看,也不能再看下去,水岛秋僵硬着脖子试着转移注意力,于是抬起头,猝不及防地,远处辉煌繁荣、美丽惊人的摩天轮与高楼映入他的眼帘。
阴冷与繁华的对比,仿佛给他的目光剥下一层皮,竟一时间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紧接着,是超出常理的晕眩。
鲜明的对比令天地在风中颠倒旋转,黄昏与晨曦混淆成色彩粘腻的尸斑。
水岛秋踉跄几步,痉挛的手掌猛然按住墙壁。
‘轰隆隆——’
就在此刻,闪电划破天际,天地被镁光灯照了似的噼啪一闪。
闪电落在了拐角的位置,短促的嗡鸣后便是一片寂静,仿佛梦中幻觉,有声音远远传来。
水岛秋猛然捂住嘴巴,竭力压抑住口齿间泄出的粗喘。
“目标公寓楼没有人,大哥,这可怎么办?”
“有人又怎样,我真不懂——”另一个人顿了顿,声音烦闷:“不就是个小屁孩侦探,碰见就杀,没碰到就算,别再问我这破事。”
“可我有点怀疑,那孩子的……是……我们把他抓回去……”
水岛秋轻飘飘的。
思绪经历着岩浆和冰泉的拉锯战,天降下大雨为这场战斗火上浇油。硫磺味的气雾四处蒸腾,大脑像气球收集着战斗的废气残渣。
他看着自己气球做的头被越吹越大、越吹越大,冷热交替的气雾撑得他又涨又空,他当真觉得自己轻飘飘了,轻微的一份风就能吹得他一个趔趄。
但气球会爆掉。
气球爆炸与琴弦崩裂没什么不同,咔哒一声,那些蒙住的一切就一下炸开,雨水笔直灌进他的头顶。
水岛秋忽然无比平静。
脑内被按下了无形的暂停键,吵闹的世界刹那如坟地般死寂,天地清静到令他陌生。
自己很陌生,世界很陌生,大脑清醒的像是在下雨,可连思维也很陌生,陌生地令人发冷。
好奇怪。
为什么会这样?
走到城区角落里开门的杂货铺,他一边疑惑着,一边购置了新的匕首。
刀光中对上一双陌生的冰冷红眸,水岛秋看了看,又倦怠地垂下眼眸。
……啊,还是想不通。
还是找不到陌生感的来由。
水岛秋平静且漠然地将刀入鞘,在雨中用刀鞘敲了敲脑袋,仰着头叹了口气。
——真不明白,到底是哪里让他感到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