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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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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八点五十分,北城郊外下起滂沱大雨,几道雷电横空劈下,周边的别墅区突然断电,狂虐的风声夹杂着小孩尖利的哭喊声,俨然阴森古堡。
而这个左手拖着电锯,右手提着铁锤正缓缓从车库里走出来的女人,仿佛古堡里沉睡已久的女巫,刚以一场杀戮庆祝重生,倘若有人对上她的双目,一定会被那里面燃烧着的仇恨之火吞噬。
她是邢鸢,当代最年轻有为的青年古筝演奏家和作曲家,坐拥热门艺考大曲和制琴厂,可谓天之骄女,在本该接受求婚的25岁生日,她的豪门未婚夫安小鹏抱着商K认识的陪酒妹,大言不惭地教育她“什么才叫女人”。
邢鸢底层出生,能站到今天的地位除了天赋过人、善于经营之外,手段更是果敢狠厉,哪能是好欺负的包子,她毫不犹豫收拾了奸夫□□一顿,并砸烂了安小鹏车库里所有的豪车。
也许是上天刻意捉弄,雨下成这样,所有人都在抱头逃窜,偏偏她从安小鹏家里走出来,急需打车。
邢鸢坐在保安室里等待,过了二十分钟,终于有人接了这单,不由得松了口气,面色缓和不少。
从邢鸢进来后就一直暗暗看脸色的小保安同样松了口气。
这时电话响起来,邢鸢柳眉一拧。
是安小鹏。
贱人……
“邢鸢,现在雨又大又没电,太危险了,你还是回来避个雨吧。常言道夫妻不成朋友在,我安小鹏大人有大量,不希望你死太早。”
安小鹏不久前刚被邢鸢胖揍一顿,正躺在同样奄奄一息的陪酒妹怀里,一边用热鸡蛋敷脸,一边气哼哼地让邢鸢回来。
邢鸢只后悔自己当时没把安小鹏扇哑,“又想要了?”
“啊啊啊啊啊不敢!”不久前的暴力画面轮番浮现,安小鹏被吓得一激灵,连忙挂断电话。
邢鸢心道安小鹏人菜又爱玩,遂将其拉黑。
月黑风高之夜,伸手不见五指,她脑子坏了才会回去。
邢鸢靠在墙上,不动声色地喘气,灰蒙蒙的薄雾涌上眼底,显得她愈发阴鸷。
三年了,怎会不痛呢?无论她邢鸢最早出于何种目的接近安小鹏,她对他的付出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若非她持之以恒将安小鹏往正道上拉,他在三年前要么喝酒喝死了,要么打架斗殴进去了。安小鹏今儿能捯饬出一副人模狗样糊弄外人,彻头彻尾是她邢鸢的功劳。
明明是安小鹏把她一个本该坐享其成的大小姐逼成毒妇,到头来却让她陪酒妹的学习女人味?真是倒反天罡!
邢鸢一遍遍劝自己冷静,努力平息下胸膛里滔天怒火,她现在只想抛弃“安家儿媳”这个痛苦的金笼子,做回家人的掌上明珠。
倒霉透顶的小保安被邢鸢脸上的杀气吓得不轻,他干这行有些时日了,小区里进出的小姐夫人见过无数,却从未在一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女人脸上看到过这般狠辣的神情,他压根不敢和她说话,生怕下一秒成为她电锯下的冤魂。
时间从未过得如此漫长,邢鸢没等来司机,却等来了第二通电话。
是母亲……
邢鸢全身一松——太好了,她身后有家。
“喂,妈,我半小时后到家。”
邢母支支吾吾别开话题,显然不想接话。在临插一脚鸡犬升天的关键时刻,没有人希望邢鸢做逃兵。
她是安小鹏的说客。
“女儿啊,我知道安小鹏他有点风流吧,但他每年都体检的——从未有毛病!你开不开心……”
邢鸢:“……”
见邢鸢没发飙,邢母胆子便大起来:“我觉得呢,两个人过日子免不了磕磕碰碰,他安小鹏什么身家啊?要什么乖美女没有,人家偏偏愿意挨你一个母老虎的揍,很难说不是一往情深啊!安小鹏和我说,他已经原谅你的一切无礼了……只要你回头给他认个错,答应不去留学,他就挑个日子再向你求婚一次,并且保证再也不犯浑了。你说小鹏这孩子,是不是挺实心眼儿,一点儿公子哥儿脾气都没有。你要是错过这个,还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男人啊……”
邢鸢气得头昏脑涨,冷笑道:“是啊,这么好的男人怎么会一年出轨三次、被抓三次还死不悔改呢?在求婚日□□的你都觉得是好男人,说明你和安小鹏天生一对,要不你把我爸踹了,去跟你心肝过去吧!”
即便和安小鹏对峙时,她也不曾像现在这样生气,她母亲曾以她为傲,支持她做任何想做的事情,而现在她母亲却明晃晃站到安小鹏那一边,不准她去留学。
也许金龟婿才是目的,而培养女儿只是路径。
明明拼搏是她强有力的翅膀,如今却连供养她的人也认为这是累赘。
再深的血缘恩情在金钱与欲望面前竟这般不堪一击,她不由得质疑起自己的来时路。
没错,上嫁豪门是她自十八岁以来的心愿——也许最初来自于她父母的狂热期许,可时间一久,在全家人齐心协力之下,她已然习惯将此事作为人生最大的事业。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大概该从十三岁那年算起吧,她父母半死不活的小门店突然成了风口上起飞的猪。对大多数人而言,小康一跃成为暴发户毋庸置疑是桩幸事,却让习惯鸡娃自躺的邢鸢父母束手无策,他们深知自己能力有限,得过且过,却不乐意眼睁睁看着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从自己的指缝中溜走。彷徨多日后,邢鸢父母下了一个重大决定——比起文化程度不高的自己,他们更愿意举力押宝从小显现出音乐天赋的女儿,希望她能借名师之门跻身上流,趁着年轻貌美嫁入高门,以贵养富,兴旺全家。
自此之后,邢鸢父母洗心革面,打起精神老实本分做生意,此外付出最大心血就数为邢鸢艺考铺路。也许是他们财运未尽,几年下来也算乘上东风,举家搬进北城,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富人家。邢鸢自己更不负众望,用成绩振奋了全家士气;她过关斩将,在各大音乐竞赛中拔得头筹;她审时度势,收购的制琴厂通过重新整合后盈利眼红一片;她更是放下尊严,在确定了安小鹏这个目标之后,一次次用热脸去贴安家父母的冷屁股,三年内废九牛二虎之力,将安小鹏从无药可救的浪荡子改造成勉强能看的纨绔,才算得到准婆家点头,了结这桩多年心事。
这几年间,她仿佛一只打了激素不知疲倦的斗鸡,在赛场上杀出重围,企图跳进围墙般金鸟笼里,伪装成人人艳羡的金丝雀;却忘了自己本质上还是只斗鸡,随随便便来点风波就能让她现出原形。
为了达到目的,她背叛了自己最初对爱情的所有美好设想,一次次抓住安小鹏出轨,一次次为了“赢”而轻轻揭过,规训自己只要把上嫁当作事业,将安小鹏当作傀儡老板,自己就能居于高台垂帘听政。
她想不明白,明明自己的操作不曾出现半点差错,为何安小鹏这逆子还是挑了这么个吉利日子,给她以莫大的羞辱与难堪。
这就是错估自己忍耐力的代价么?
抑或说,这是背叛自己的代价。
也许斗鸡和金丝雀注定水火不容,无法共存一躯。
邢鸢感到空前的疲倦,似乎一些所有人习以为常的事情,在她心里仍旧罪无可恕。明明不久前她已经带完一批学生上岸艺术中考算是出师,在爱情面前却像个涉世未深的未成年一样愤怒无措。
二十分钟过去了,邢鸢仍没等来接驳。
邢鸢压抑情绪拨通司机电话,询问等待时间,在得到“雨大路上滑请等待20分钟”的回复后,被司机果断挂掉。
“!”
邢鸢气笑了。
不一会儿,邢鸢的电话再次响起,她属实被前两通电话给晦气到,粗看一眼是陌生来电,便有意不接。
然而来电者的毅力却相当坚韧,每每挂断,没几秒后就再次来电。
“天杀的,纯找骂……”邢鸢忍无可忍,拿起手机。
看清来电者后,她的怒火被一桶冷水浇灭。
电话是邢鸢的学生欧阳可用家里的座机打来的,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家就住在对面小区。这孩子才踩时间线用奖状补齐录取分,成为艺考幸存者,现在兴许还在兴头上。
邢鸢为此人艺考没少奔波,如今付出有了回报可谓皆大欢喜,再怒不可遏也不能给小朋友泼冷水。
她调试了一下嗓音,才接通电话。
“怎么了孩子?中午谢师宴已经恭喜过你一次了,现在老师再次祝贺你在新学校里顺风顺水,更进一步吧!”邢鸢故作轻松。
说起谢师宴,邢鸢有些悔不当初,若非她在谢师宴上喝多了酒后劲未消,也不至于打车来安小鹏那儿撞见那晦气光景,现在又得打车回去。
邢鸢一向对学生不假辞色,可偏偏对这个最不开窍的欧阳可,她不忍心说一句重话,因为欧阳可有只耳朵听力很弱,人又非常坚韧,所以她对欧阳可只要求尽力,不苛求成绩。
“谢谢老师……老师,我看到你的定位了,你怎么一直在小区门口待着呀,外面雨那么大,赶紧进屋吧!”欧阳可担忧不已。
邢鸢心下一暖,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只有学生待她以真。
她和安小鹏的恋情曾经轰轰烈烈,如今一刀两断已成定局,迟早人尽皆知,没必要为了面子瞒着。
“我分手了,在等车送我回家。”话音刚落,一滴眼泪偷偷滑落,连邢鸢本人也没有察觉。
电话那头顿了几秒,突然狠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向邢鸢提议:“老师,你来我家吧,今晚我爸妈不在,只有我和阿姨,你好好睡一觉,等雨停了,我再让人送你回去。现在雨越下越大,天色又一片漆黑,你一个人这么离开,我不放心。”
邢鸢下意识想拒绝,话语掐在开口前顿住,终究没忍心拂欧阳可好意。
“好,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不用了老师,我看到你了!我带了两把大伞,还是我来接你把!”欧阳可雀跃不已。
邢鸢没伞,顺口答应了,挂断电话后便取消了打车订单。
雨声、风声、哭喊声愈发嘈杂得绫人心神不宁,邢鸢抬头,隐隐约约看到马路对面朝她挥舞着雨伞的欧阳可,那孩子正垫着脚尖,若非地面太滑,一定会跳两下。
小姑娘比男人靠谱多了。
邢鸢眼里有了笑意。
她走出保安亭,蓦然间眼皮狂跳,心慌不止。
她好像听到了车鸣声,可红绿灯早就已经断电了。
不对劲。
“不要过来!”邢鸢扯着嗓子朝欧阳可大喊,可这种时候连她自己都听不清,又怎能强求欧阳可这个半聋子能听到。
天太黑了,雨太大了,邢鸢看到那个小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心脏差点跳出来。
恍恍惚惚,一道车灯照了过来,电光火石之间,邢鸢扔下电锯和锤子,朝欧阳可飞奔而去,下一秒,两人被撞飞到一旁,在光滑湿冷的公路上掷地有声。
欧阳可被车撞懵了几秒,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她刚刚被邢鸢一把推出了生机,没有受重伤。而被车撞了个结实的邢鸢被撞飞到几米之外,一动不动。
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血腥味,令人头皮发麻。
欧阳可张大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眼睁睁看着肇事车辆掉头开远,努力瞪着眼睛想要记清车牌号,却徒劳无功。
良久,她颤颤巍巍的爬起来,一瘸一拐走向血流了一地的邢鸢。
“救命啊!”
尖利的呼救声融进雨水,消隐于沉重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