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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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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重,天宇是暗沉沉的黑,整座王城都沉浸在黑暗之中。云落宫檐角下的一盏宫灯,发出黯淡的光芒。
李寄和婉兮刚刚走出殿门,忽觉园中青芷,不安地微微一动。清风掠过的时候,仿佛有飞鸟,轻轻扇动翅膀,从檐顶飘落下来。然而,园前阶上多出来的,不是飞鸟,而是一个人。整个人都沉在夜色里,唯有王冠上的明珠,闪动着一点微光。
“是王上……”婉兮紧抓住李寄的手臂,另一只手不由得捂住了惊异的嘴巴。
驺郢站在阶面上,一动不动,望向门内的两个女子。
“你今日战胜了南越剑士,为我闽越扬眉吐气,孤要赐封你为婉妃,你为什么不肯接受?”
他沉声道:“还有这座云落宫,如此破败,孤屡次要你迁移别宫,为什么不肯?”
“今日我已见过了剑圣的厉害。詹志明的‘利’,那种锋芒的锐利,无坚不摧,至少在目前,我找不到可以挡住它的剑术。”
对于国君的深夜造访,李寄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她和婉兮的手中,都提着一柄长剑,原是打算进行每日例行的睡前练剑,此时也似乎不打算停止。
她没有回答国君的质问,只是淡淡地顺着自己的话头,说下去道:“恐怕我要离开了,回到山林中去,去找我的师傅。”
“师傅?”婉兮又是一惊。对于这位亦师亦主的李娘子,她虽然朝夕相处三年,却知之甚少。对于李寄的师承来历,李寄不提,婉兮也从未问过,到得后来,她几乎有了一种错觉,认为这所有的惊才绝艳,都是李寄与生俱来的本领。她可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李寄也是有师傅的。
但驺郢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几乎跳了起来:
“你是说那只白猿么?无伤当年说过,白猿只教会了你剑术中的自然之道,而此后对剑术的追寻,需要你自己悟出的灵机。前路茫茫,除了你自己,谁也无法帮助到你的精进。白猿……它也无法再做你的师傅了。”
李寄垂下头来,默认了他的话语,显得有些茫然:“南越人终于来了,我却不能创立出可以与他们抗衡的剑术。这几年来,无论怎样精练剑术,我都找不到……无伤公子所说的那种力量,守护的力量。”
“可是你今天已经打败了詹志明,用你的‘剌蛇式’……”驺郢大声道。
“那是因为詹志明初练‘利’字诀,并没有圆熟地掌握其中的精奥,又被我的剑术所慑,才败在我的剑下。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有克制‘剌蛇式’的办法,而剑圣……”李寄叹了一口气,道:“剑圣一旦得知我今日克制住了‘利’字诀,定将我看作一个大的隐患,必欲除之而后快。他若亲来,以其修为之深,又有名闻天下的利器——苍南剑,我定然不是对手。”
驺郢沉默了半晌。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有如两团小小的火焰在跳跃:“如果连你这样的奇才也要选择离开,而无法为闽越效力,那我闽越剑术,就将永远被南越剑术所压制,兵力积弱,闽越国的子民,只能沦落为南越的臣仆了么?”
“三年前,如果没有无伤公子,我早就被剑圣所杀。”李寄昂起首来,明月的光辉洒落在她清丽的脸庞上:“我并不是吝惜自己的生命,只是……”
“三年来,无伤踏遍千山万水,只为了要给你寻找一柄能与苍南剑抗衡的利器。”驺郢紧盯着她,缓缓道:“就算你并不稀罕孤给予你的一切,但他……他快要回来了,难道你忍心让他失望吗?”
他蓦地转身,腾腾地走掉了。
李寄默默地站在阶前,青芷的芳香,飘拂在她的裙边。月光冷寒,映照得她的脸,清丽如水。
“娘子,你当初因为出色的剑术,获得了王上的青目,可他为什么将你放在这个偏僻的云落宫,而且三年来不闻不问呢?你的剑术,与我所见过的闽越人都不相同呢,甚至与南越人和中原的剑术也不一样……那只白猿,又是怎么回事?”
“婉兮,你的话真多。”
“……”
李寄和婉兮,两人抱着膝,坐在高高的殿宇上。暮秋将至,夜风中带着沁骨的寒意。
三年来,每逢月夜,她们便在殿宇的顶端练剑,一来是为了训练纵腾自如的身法,二来,是为了离那轮明月更近一些。
可是今晚,她们第一次放下了手中的剑,而只是促膝并坐,仰首看着夜空。
闽越王城依山而建,此时坐在高高的殿顶看出去,目光越过森严的高墙、还有王城最南的城门,便能看见不远处遮芒山连绵起伏的剪影。山间不时腾起一溜火光,穿过茂盛的林木。遮芒山盛产铁矿,国中宝剑所用的金铁,多产于此山。三年前闽越王驺郢下令,要千金寻求最锋利的宝剑,所以遮芒山来了很多的铸剑师,搭起大大小小的冶坊,日夜不息,想要锻造出绝世的神兵。最盛之时,那些炼剑炉中冒起的红紫火烟,几乎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只是,要铸成绝世的神兵,不仅好的金铁,还需要寒石、冷泉、高明的冶炼技术甚至是运气。可惜三年来,铸剑师们所铸成的宝剑,多是不尽人意,所以到后来他们的兴趣也淡了下来,三三两两离开了这里,只有零星的几所冶坊,还抱有一线希望,坚持冶炼下去。
此时李寄和婉兮所见的,便是那尚存的冶坊,在铸炼时溅出的炉火。它们那样灿烂,却又一闪即逝,仿佛流过的美丽星矢,令人神往不已。
“第一次见着无伤公子,是在将乐郡。”
李寄忽然说话了,却是无头无由,听得婉兮一头雾水:“无伤公子,你和王上都提到过他,可他究竟是谁?”
“欧冶之锋,无伤之剑。这两句话,你没有听说过么?”李寄抱紧膝盖,平静地答道。
婉兮身子往后一仰,轻轻拍了拍手掌:“欧冶子我是听过啦,那是春秋战国时期,著名铸剑师。传说咱们遮芒山,是欧冶子大师铸剑的地方。欧冶子取金铁、寒石、冷泉三物,铸成龙渊、太阿、工布三剑,为千古神兵。如今天下第一利器,剑圣所佩的苍南剑,传说便是欧冶子之徒风神所铸……可是,这跟无伤之剑,又有什么关系?”
“无伤公子……他本是闽越王族,是当今王上的弟弟,却从小喜欢冶炼之术。后来得遇名师,正是欧冶子一脉传下的铸剑师,历时十年,终有所成。他精于铸造,我闽越军中所用的刀剑,都是出自于他之手呢。虽然如今闽越国中,并没有精良的铁矿可以铸剑,但人们都说,以无伤的铸剑之技,如果能找到好的精铁,一定能比得上欧冶子,所以才有欧冶之锋,无伤之剑的说法。”
婉兮蓦地想起白日斗剑时,闽越剑士那柄脱手飞出的剑,剑身所刻,正是“无伤之剑”四个字。
“无伤公子……我入宫三年,都不曾听过他的名字。”
“因为他离开三年了。”李寄一手支颐,看着天上的明月,道:“很小的时候,我还是将乐郡中,一家猎户的小女儿。有一次在山间采摘野果,无意中遇到了前来偷果子的老白……哦,老白是一只老白猿,每次我进山采摘果子,总被它偷走大半。我家是猎户,我小时候也学过些粗浅的剑术,愤怒之下,便以竹枝驱赶,谁知它也采下竹枝与我对招,其招数的精妙深奥,无所遁形,浑然天成,不是人间的剑士可以达到的。我被它所折服,不时入山采果,诱它来偷,只为了让它与我对招。久而久之,果然功夫精进,并从中领悟到剑术真正的道理。而我和老白,也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到得后来,竟然可以象师友一样相处。
只到那一年的祭蛇大典来临,我因为剑术有成,所以暗暗立下心愿,要斩杀那尾为害郡中的大蛇。我准备好了掺有毒药的糯米团,带上长剑,又约来了老白,恰在此时的岭上,我遇见了正被大蛇追赶的王上,我杀死大蛇,救下了王上,遇到了随后赶来的无伤公子。
我那时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杀蛇后径自回到了将乐郡。谁知一天夜里,有人前来找我,至今我仍记得,那晚,满天的星光下,他忽然从树梢飘落下来,落在了我的面前。”
她突然停住了,微微一笑,抬起头来,看向浩瀚的天宇。天宇清朗,明月澄澈。而那个夜晚呢?那晚只有满天的星辰在闪耀,星光下,他就站在面前,玉冠束髻,长衣如水,宛若是来自星河中的仙人。他那样微笑着,温柔而专注地看着她:“李姑娘,好久不见。”
现在仍记得那一片星光,星光朦胧而灿烂,真的象梦一样……象梦一样的,还有他——无伤公子。
“无伤公子是连夜从闽越王城赶来的,正因为他的到来,才让我明白:世人流传李寄斩蛇的故事,其实连这故事的主角——我李寄本人,都不知道那尾大蛇,并非天生的妖物,却是人灾。它是南越人秘密豢养在此的,据说有一种邪恶的办法,是让蛇食满十人后,取蛇血与珍贵药材,便能和成益寿延年的丹药。南越王需要清纶阁的剑术,所以准备将这种丹药献给清纶阁主——剑圣胧欲基。我杀了大蛇,得罪了南越和清纶阁,南越派出剌杀我的剑手已在前来的路上,无伤公子是因为得知消息,担心我会受到伤害,才星夜奔来报讯的。
他安顿了我的家人,将我带到了王城。又让王上假借纳妃的名义,将我带入宫中躲藏。我为了藏匿身形,也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便选择了这所最为僻静的云落宫。”
“那段日子,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无伤公子常常前来找我,他自身也精于剑术,常跟我一起互相切蹉。我们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如今的闽越国,处于南越与东瓯的夹击之间,立足不稳。而大汉朝的态度,也是摇摆不定。南越向来与清纶阁交好,得到剑圣真传,军中剑士尤精剑术。东瓯擅长冶器,唯有咱们闽越国,剑术浅陋,也没有神兵利器。战斗能力远远低于那两国,偏偏物产又极是丰饶,且拥有最丰富的矿产,容易引起别国的窥测。长此以往,必然会有祸端啊。
他问我,什么是我毕生最大的心愿?
我从小喜爱剑术,后来随白猿习剑,初窥到剑道的奥妙精深,更是欣喜,所以一心只想达到剑之一道无上的境界。当时我毫不犹豫,答他说,毕生之愿,在于追寻剑道无上境界。
他似乎有些惆怅,但也许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这样也好。以我在剑道上的姿质悟性,假以时日,必有大成,如果能终于练成独步天下的剑术,并传授给闽越剑士,那么闽越军中的战斗能力,一定会有大的提升。
长此藏匿在宫中避祸,或许会荒废我的剑术。可是剑圣的‘利’字诀之威,天下闻名,即算我剑术大进,但除非能有一柄神兵利器,可以与剑圣的‘苍南剑’抗衡,否则在剑圣的剑下,仍然不能保全自己。所以他说……让我突破现在的剑术,而他要离开王城,走遍天下,去为我寻觅上等铁精,来铸造一柄神兵利器。”
“然后呢?”婉兮听得入神,不由得问道。
李寄沉默了片刻。
“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是偶尔,从王上的口中,得知一鳞半爪的消息。他不断地铸剑,但每一柄剑都不能使他满意。他不断地寻找着新的铁精,他的足迹踏遍了越地山水,甚至还去了江南。”
“以前无伤公子跟我说过,天下的疆土,很大很大,我们闽越不过是极小的一部分。我们越人,是越王勾践的后代,很多很多年前,我们都是生活在江南的。江南是个很美的地方,那里有茫茫烟雨,有云霞般的杏花,风物温软而秀丽,有数不清的江河和湖泊。所以我们以前,把天下也称之为‘江湖’。他少年时喜爱游历,行走在那广阔的江湖中,他去过高入云巅的昆仑山,也驰骋过碧翠万顷的草原。可他一直没有去过江南,因为在等着有那么一个人,能够和他携手并肩,走入杏花烟雨之中……可是,他终究还是一个人去了,寻找铁精那样匆忙,在暮秋时节去的,那时节,没有杏花和烟雨……”
“婉兮,三年过去了,我的剑术仍然不能突破。我害怕见到无伤公子,如果他为我铸造出天下无双的宝剑,我却哪里有精妙的剑术来配得上他的心血?今天从詹志明的剑术中,我虽然胜了,却更加明白自己无法战胜剑圣。所以,我想离开这里,回山中去……我想好好想一想,剑道中无上的巨大力量,究竟会是什么呢?”
明月那么近,伸手便可掬它入怀。如水的清辉,柔和倾泻在她们身上,玉宇澄澈,似乎连心都被清洗得宁静。
“剑道中的无上力量……”婉兮迷惑地看着她,李寄却叹了一口气,仰起头来,看天上的明月。
然而,已经走不成了。
清晨的曦光,刚刚洒落在满院的青芷上,云落宫的大门便被敲响了,一个宫监匆匆地进来,跪在阶下:
“今日王上接到宫门外的投书,有自称清纶阁使者的人,请求与李娘子一见。”
“王上是什么意思?”婉兮立在镜前,帮端坐不动的李寄将发髻轻轻挽上去,用银簪绾紧,皱眉问道。
“王上既令你来告知我,他的意思我就明白了。”李寄安然地抚了抚那根簪。从展现出非凡剑术的那一天起,她便卸掉了宫妃的装束,将象征修仪品级的玉簪,交还给了宫中的更衣司。衣衫玄黑,一泻到地,与那银簪高髻相衬,越衬得肤光雪白,眉目如墨,显出修竹玉树般的英气来。
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清纶阁主是大汉皇帝都要尊重的人,眼下闽越与南越并未交恶,闽越国怎么能拒绝他们来使的要求?据我想来,只怕剑圣已经得知了‘利’字诀被破一事,才令人前来一探虚实。”
她侧了侧头,簪尖闪耀着凌厉的银光。
“清纶使者在哪里?”
“城外三里处,昌域湖。”
昌域湖是闽越第一大湖,波光浩渺,一望无际。湖底有温泉涌出,在水面上腾起淡淡白气,湖边草木受暖气熏长,四季青翠,花朵绵延,远望有如仙境。
婉兮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李寄缓缓走向湖边。玄衣高髻,手无长物,别说长剑,连柄匕首也没有携带。婉兮建议她带兵器防身,她只淡淡地笑了笑:“清纶使者,不是轻易动刀剑的人。”
湖边堤旁,站有一个白衣男子,长袍宽带,正是汉装打扮。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眉目竟是异常的俊美,便连那只从袖中伸出的手,也是修长白晰,有如美玉。先前那闽越的那个詹志明,已是难得的佳公子,但与这白衣男子相比,竟然也逊色许多。
婉兮呆呆看着他,只觉他一举一动,无不优雅绝纶,实在令人神弛魂夺,心中早暗暗赞道:“天下竟有这样美的男子!”
他似乎并没有看见李寄,俯下身来,伸手向那湖边,折得一枝紫红色的辛夷花,擎向湖面。亭亭的辛夷花影,映照在碧绿的湖水中,别有一番情致。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摸花朵,爱怜无限。然而在他手指抚过之处,那片片花瓣,突然间好似有了生机,逐渐森然直立,柔美的花尖射出剑器凛寒的杀气!婉兮虽然隔得远,也觉剌痛之意,当面扑来,不由得后退一步,心中惊道:“好强的剑气!”
辛夷花嗤地一声,破空射来,那强劲的气息,竟然隐约带有呼啸之声!
李寄却没有后退。她缓缓蹲下身来,极慢极慢,俯身就湖,以手搅了搅水。随着她的手指搅动,湖面有层层涟漪荡开,轻柔自然,连着那些杀气也缓缓散开,婉兮只觉那剌痛之意,越来越薄,越来越轻,终归虚无。
辛夷花凌厉的来势,也在无形中渐渐化散,终于噗地一声轻响,是来势完全消失,那紫红花朵飘然坠落,浮在湖面上。李寄伸手入水,拣起花枝,这才侧过脸来,向着那白衣男子,微微一笑。
“好一式化虚为无!李娘子果然是剑道高手!”
白衣男子忽然站起身来,微笑着向李寄道。声音柔和动听,如风吹环佩:“在下是胧欲基大弟子即若寒。师尊特命在下送上辛夷花一枝,聊寄雅问。”
婉兮听在耳中,忽觉脸上一热,想道:“这白衣男子真是无一不美,不知在李娘子心中,无伤公子可有这般动人?”
李寄不答,只是拈起那枝辛夷花,向着鼻端悠然一嗅,道:“真香。”
水声轻响,一弯小舟,悄然从辛夷花丛间荡了出来。
白衣男子足尖一点,跃上小舟。白雾缭绕,从湖面蒸腾而起,他的身形隐于其中,只是依稀可辨,唯有清朗声音,从湖面水雾之中,远远传来:“师尊传言李娘子,素闻李娘子师从于白猿,剑术独成一派,认为剑术之能,不在于利。清纶阁素习剑术,且一直以‘利’字诀名扬天下,忽然听到李娘子如此论调,心中实在十分钦佩。故师尊拟于一月后前来闽越,与李娘子定下比试之约,为的不过是论证剑术精妙之处,到底在于‘道’字,还是一个‘利’字。这场比试无关国体,只在剑术高低,生死有命,各不追究。不知李娘子可敢应约?”
婉兮脸色一变,李寄将辛夷花从鼻端拿开,答道:“得向剑圣请教,实在荣幸。小女子一月之后,就于此地,恭迎剑圣驾临。”
即若寒的笑声,在雾中越是清朗动听:“如此,在下便回禀师尊,告辞了!”
水声细碎,却是那小舟已穿过白雾,破涛而去。
婉兮长长舒出一口气,跃到李寄身边,喜孜孜道:“娘子你真是厉害,我看那个什么剑圣大弟子,也远远不及你么……”
话音未落,但见李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俯身向前,哇地一声,已吐出一口鲜血来。
“不要出声。”李寄扶着婉兮的肩,制止住她的惊慌,但声音都仿佛虚弱下来:“辛夷花一击之中,仍然蕴含着‘利’字诀的精妙。若他用的是剑器,我也不会胜得如此容易。而这即若寒,不过是剑圣的大弟子而已……婉兮,我实在是不能战胜剑圣了,王上说,无伤已经回到了闽越,现居在遮芒山,为我铸造宝剑。可我……没有面目去见他,请你帮我去找他,告诉他说,阿寄天姿鲁钝,兴盛闽越剑术的重任,愧难承受。”
婉兮是在第二天的中午回来的。
李寄端坐在云落宫的正殿中,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那一双黑瞳,证询地看着婉兮。
“婢子见到无伤公子了。”婉兮俯身行礼,双眼看着地上:“无伤公子在那里建有一座冶坊,用从五岳三山收集来的金铁精英,为您铸造可用的宝剑。”
“我的话,你带到了么?他怎么说?”李寄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却隐藏着微微的颤抖。她的手边,放着一只简单的包袱,那是出门的行装。
婉兮不敢看她,只觉自己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无伤公子说,他明白您毕生的追寻,莫过于求得无上的剑道。剑道包括在天道之中,而天道的力量,来自于守护。外在的一切其实都不重要,人永远不要忽略自己的力量。最后……他说,让您于此时,远远地看着遮芒山,他要让您知道,什么是守护的力量。”
“看着遮芒山?他……”
李寄突然站起身来,向殿外疾步奔去。她奔走得如此的疾猛,几张挡住去路的座椅,被她仰面撞翻,也无暇顾及。
天色将晚,暮光四合,天边出现了淡淡的云霞。隔着云落宫四周连绵的屋脊,李寄遥遥看见,在地平线的尽头,高高矗立的遮芒山前,有千万个红紫光点,如雨般喷薄而出,将云霞映成通红一片,灿烂如锦。
那是铸剑炉中溅出的火花,是宝剑出炉之前,最后的粹炼!可是寻常的铸剑,不会有这样喷薄宏大的声势,除非是……除非是……
婉兮跟着奔出去,却看见李寄陡然停住了疾速的奔走,顿住脚步,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双膝一软,缓缓地跪落在青芷丛中。
她颤抖的手指,缓缓张开,抓住一把青芷,紧紧握住。青芷折断在她的掌心里,汁液沁出来,有淡淡的涩香,充盈鼻端,如同遥远的记忆,那样清新,而又令人下泪。
“无伤!”
这是婉兮第一次,听到李寄叫出他的名字,是无伤,不是无伤公子。不,或许在心里早就叫过了,所以此时叫出来,是那样自然而又饱含情感。在满天的光雨落下来时,婉兮依稀看到李寄的眼中,闪动着一点晶莹的光芒。
“无伤!”
当初,在我于山间师从于白猿的时候,在我从剑术中获得由衷的欣喜的时候,在我从未遇到你的时候,我想用毕生的精力,去追寻无上的剑道。因为你懂得我的志向,所以你不辞劳苦,为我走遍天下,想铸得能与苍南匹敌的利剑,帮助我克服心魔。
其实我破不了“利”字诀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到了后来,毕生之愿,已不再是追寻剑道的无上境界。我本来应该象天上的流云、山涧的溪流一样自由自在,我本来早就该离开这里,和老白一起,回归山林。可我却将自己幽闭在云落宫中,只跟婉兮相依为命。那是因为在我的心中,在牵挂着一个人,期盼着一个人,因为等待他的归来,所以本来有如明镜般的心,出现了刹那的昏沉,也阻碍了剑道的追寻。我不忍抛下这个人,我宁可放弃剑道,那个人……就是你。
其实我早就明白了,在多年前的那个星空下,你千里来奔的心意。
你投身剑炉时,也不过只为了让我明白,你想要守护我时,所迸发出的巨大力量。
第二天,一只剑盒送到了云落宫。盒上浮雕花纹,古朴凝重,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李寄轻轻打开盒盖,但觉冷寒之气,扑面而来。
盒中躺着一柄铁剑,虎吞云纹,剑身修长。通体是如夜的漆黑,不用触及,便觉出它的沉重的冰凉。
柄上刻有两个字,那熟悉的清秀小篆,是婉兮都能认出来的,与“无伤之剑”的字迹,同出一人之手:
“铁英。”
秋阳和煦,照在锦缎的浮花之上,当中夹杂的金银丝线,分外耀眼。婉兮还是坐在阶前的绣架旁,举指剌绣。但心神始终不定,时不时要偷偷瞄一眼对面的李寄。
明天便是与胧欲基比剑之日,这并非普通的切蹉,清纶阁支持的南越,绝不容许闽越国出现李寄这样出色的剑手。所以胧欲基一旦出手,必会一力取走李寄的性命。
李寄却是异乎寻常的平静,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提到无伤的名字。只是她督促婉兮练习针阵,却比以前更厉害了些。有时甚至要练到很晚,也不准婉兮睡觉,那种严苛紧急的程度,几乎要令婉兮疑心,那与剑圣定下闽中之约的人,竟是自己。
一只黄蜂,嗡嗡喑喑,从鬓边一掠而过。婉兮本能地偏了偏头,却见李寄手指微微一动,蓦地拔出腰间长剑!
铮!铁英应声出鞘,当空闪过一道寒光,呛!复又回剑入鞘!
婉兮偷偷瞄看,但见那黄蜂仍在空中飞舞,心中蓦地一沉:“娘子是不是忽逢大变,又日夜督促我练功,反将自己的功夫退步了?竟连准头也这样差?”
然而,等一等……黄蜂呢?那嗡嗡喑喑的声音,似乎断绝了。婉兮再凝神细看时,心突然狂跳起来:“娘子!这是……这是……”
那只黄蜂就落在她的裙边,一动不动,竟不知在何时,已悄然死去。然而,黄黑相间的蜂体上,居然没有一处伤口!刹那间,仿佛只是婉兮的眼前一花,那只黄蜂的尸体蓦地一动,便消失了,如同它从来没有出现过。只地面多了薄薄一层浅红微末,被风一吹,顿时无影无踪。
难道剑气之强,已达到了这样的境界么?婉兮张大了嘴巴,仰头看向李寄。
李寄已经缓缓站起身来,手撑绣架,向地上看去。玄衣如黑夜,越发衬出她的肤色有如冰雪,眉宇之间,那种清越之气,也是越来越浓了。她俯身凝视着那只黄蜂躺过的地方,良久良久,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适才王上派人来说,此番比剑后,无论胜败,他都要封您为王后。他征集国中所有巧匠,令他们在日夜赶制您的后冠。听说那冠是黄金铸成,上面镶有荆山之玉、南浦之珠,可是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呢。”婉兮小心翼翼地找些话说,想让李寄有瞬间的开颜。
李寄仿佛才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婉兮,这数日来,你的剑术已大有长进。就连那一帘针阵,你几乎都能做到进出自如。我所能教你的技艺,只能到此为止,将来是否得窥无上的剑道,就要看你的经历和悟性了。”
婉兮顿时欣喜起来:“那么,将来我会成为娘子这样的人么?”
李寄去拿绣针的手指,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婉兮,你真想成为我这样的人么?”
婉兮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也要去寻找,我的守护,我的力量。”
“守护的力量……”明亮的光芒,从李寄黑嗔嗔的眸子中闪出来,那一刹那,竟宛若最绚丽的黑宝石:“是呵,当初杀蛇,是为了守护将乐郡的安宁;入宫近三年,是为了守护闽越的安宁;将来踏遍山川……”她眼中神采更盛,不由得抬起头来,目光掠过云落宫破败的檐,看向那金光熠熠外的广阔天空:“是为了守护剑道的光芒。婉兮,希望有一天,你真正懂得无上的剑道,真正明白守护的力量。”
她握紧了手中的铁英剑,一缕若有若无的笑容,浮现在她的唇角:“婉兮,我要去晋见王上,你敢不敢陪我去?”
夜幕降临了闽越王城,但闽越王所居的正殿中,仍然是灯火通明。四周点起数百支火把,照得殿内有如白昼。驺郢对她们的到来,满脸笑意。但他只远远地坐着,身前是密密麻麻的闽越剑士。剑光如雪,剑身如林。婉兮皱了皱眉,驺郢却仿佛看出了她的疑问,笑起来道:“剑圣明日将要到来,与李娘子你比试剑术。他向来都是南越的靠山,南越剑术更是出自清纶一脉,是非常时期,孤不得不特别谨慎,这些都是我闽越国中最精良的剑士,所以孤让他们护在周围,以防不测。”
李寄扫了一眼那些剑士,她脸上的神情仍然平静,道:“臣妾是来向王上提出一个请求的。”
驺郢有些意外,但旋即又笑了:“明日即将为国出战,今日李娘子你提出要求,也在情理之中。但说无妨,本王无不应允。”
李寄点了点头,道:“臣妾已将所有的剑术,都传授给了臣妾的婢女婉兮。假以时日,她必会超出我今日的成就。”她把婉兮一把拉过来,闪动的火光,照亮了婉兮羞怯的脸庞。
但李寄接下来的话语,却让婉兮都惊疑地睁大了眼睛:“此战之后,无论胜败,臣妾请求王上撤去臣妾一切封号,放归江湖。而婉兮将继续留在宫中,请王上封她为剑士教席,将我所创立的剑术传授给我闽越的儿郎,这,也算是臣妾对于故国的一种守护吧。”
“为何如此?”驺郢的眉头,不知不觉也皱了起来:“本王不是早就对你许诺了么?明日战后,便要封你为我闽越的王后!堂堂王后不做,谈什么放归江湖?”
“我不会做你的王后。”李寄清清楚楚地说,无视驺郢慢慢难看的脸色:“我只想问你,无伤呢……他在哪里?”
“无伤公子?”
驺郢目光一闪,沉声道:“他已投炉殉剑……”
“堂堂一国之君,也学妄言欺人么?”李寄打断了他的话头:“剑也有自己的气息,铁英是他亲手铸成的,可是……铁英是一柄铸成已久的宝剑,它有一种悠远的气息,没有新粹炼后的烟气,所以并不如你所告诉我的,是无伤投炉后刚刚铸成的!”
“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守护的对象。我已经想明白了,身为闽越女子,我一定要让南越看到,我们闽越子民守护自己国土的决心,我们的勇气会是一种巨大的力量!身为一个剑手,我要守护剑道的完美和尊严,我要让清纶阁,让南越人看到,就算夺得了遮芒山的矿藏,铸成天下最锋利的剑器,但如果没有一种道的力量,也同样无法占领闽越!所以我同意明日出战,为闽越而战,为剑道而战!”
“但是,”她目光中闪动着刃的冷锋:“我要知道无伤在哪里!”
“是的。”驺郢居然承认了,脸色慢慢冷肃下来:“我是在逼出你的决心,因为你知道的,如果没有可以与苍南剑抗衡的利器,如果没有你彻底放弃对尘世依恋的决心,就此与剑圣比试,你根本没有一丝胜算。你是我们闽越百年难遇的优秀剑手,也是我们战胜南越剑术的唯一希望!我不能让你成为一个庸碌无为的女子,所以我让无伤投炉以殉,铸成这柄铁英剑,而他一死,你的心中,也再没有丝毫的挂碍……”
话未说完,只听见一片清脆的兵刃交击的声响,那些想要拦截她的剑士们,根本无从阻住她势如破竹的剑气,手腕上一阵疼痛,雪亮的剑刃,脱手而出,一柄柄都飞上了半空。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那玄衣女子,从寒光的阵中,清风般轻快逸来,铁英光闪,剑锋准确无误地逼近了驺郢的颈子。
所有人都呆住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只听见火把在吡啪地燃烧。
“告诉我!”
她终于喊了出来。铮!剑锋出鞘,逼近他的颈子,那寒凉的刃风,甚至已经割破了脆弱的表皮,有血丝隐隐沁出来。婉兮不禁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只觉手心里全是冷汗。
“阿寄,你要杀了我么?”驺郢颤抖的身体,忽然平静了下来。连声音都柔和了许多:“请你原谅孤,可你别忘了你也是闽越人!如果我们的剑术,始终不是南越之敌,那亡国的命运,在所难逃。难道真的要我们毁掉自己的宗庙,中断祖宗的供祀,背井离乡,去遥远的江浙,仰人鼻息么?
我知道,你与无伤有江南之约。江南是我们越人的故乡,可如今早被大汉所占。那里有百里杏花,一蓑烟雨,可那毕竟不是今日的闽越!”
“你……你怎么知道?”她眼光微微一闪。
“我当然知道。是他离开王城的最后一夜,亲口讲给我听的。”驺郢傲然道:“他明白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也明白你与生俱来,便有逃脱不了的使命。当他第一次在山中,见到你和白猿,与大蛇相斗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你终有一天,会达到剑道的无上境界。”
“所以,他宁愿牺牲自己,也宁愿牺牲情意。而本王……成全他,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无伤他是生是死,他究竟在哪里……”
剑锋的冷寒,蓦然离开了颈喉。
驺郢睁开眼睛,只看见那玄衣的身影,在火光和目光的交织中,决然远去。他举起手来,拦住正欲追赶的剑士们,摇了摇头:“让她走吧……她不会走远的,因为明日,清纶阁主胧欲基,便要驾临了。”
婉兮呆呆地站在那里,甚至忘记了要追随李寄而去。因为……因为在她的心中,其实是明白的:无伤,或许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她骗了李寄。当初她去找闽越王驺郢,询问无伤下落的时候,驺郢并没有让她去遮芒山寻找无伤,而只是默默地取出了一柄玄黑冰冷的长剑。
“婉兮,无伤再也没有回来。一年前,他托人将这剑带回了王城,却要我一定在最危难的关头交给李寄。”
婉兮听见自己震惊之下变得飘忽的声音:“为什么?”
“无伤说,李寄她天资聪颖,当初跟随白猿,修习剑道,一切成就,都得来太过容易。她的剑术已经达到了精绝天然的地步,却始终不明白,剑道中的无上力量,究竟是什么。”
象鹦鹉学舌一般,婉兮跟着问了一句:“剑道中的无上力量,那……是什么?”
“无伤说,剑道与天道相通,而天道的力量,是守护。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对象,因为有了守护,才会从心中滋生力量。因为要守护闽越的子民,所以我有了与南越抗衡的力量;而无伤,为了他所守护的对象,他甚至……”
“他怎样了?”
“传说欧冶子大师所铸的最后一柄宝剑,名叫铁英。他倾若耶之水,伐三山之木,仍然无法铸造成功。最后欧冶子跳入铸剑炉的熊熊烈火之中,以自己的精血祭剑,当时天地为之动容,众神为之俯首,炉火之中,升起剑身,光焰灼灼,照亮山河。”
“那……那跟无伤公子所铸的剑有什么关系?”
“因为无伤……无伤为李寄所铸的这柄剑,剑的名字,也叫铁英。”
“王上是说……”
婉兮手腕一软,几乎捧不住剑身,便要将那柄剑摔下地来。她定了定神,站稳身子,仔细地凝视驺郢的脸庞,却发现这位国君刚毅的神情中,带有几分少有的伤感和悲哀。
“这柄铁英宝剑,一定敌得过剑圣的苍南剑,在当今的冶炼技术下,本来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却被无伤铸成了……大概,这也是他守护的力量吧……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的力量。李寄的力量,需要有外力的推动,才能唤醒。可是如果仅仅只是告诉她,无伤早已不在人世,她只会悲痛,却并不能真正触及内心。”
“那么……”
“你回去告诉她,说无伤将在今天下午投身殉炉,孤将安排人,在遮芒山上做出炉殉的景象,让她真正经历一次,生与死的别离哀伤。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明白,人总有自己需要守护的对象,总有自己愿意为之付出的一切牺牲。”
然后,然后……便是那满天的光点、通红的云霞。
天下第一阁清纶阁的主人,剑圣胧欲基,终于在一月之后,驾临闽越国。
婉兮永远都记得那一天,夕阳西下,残照如血。闽越王驺郢率领百官,早就恭候在昌域湖畔。
湖畔搭起高高的土台,土台旁便是闽越王及百官的坐席,对面是南越国使者坐席。对于此次比试,虽然只是剑术切蹉,其实已经事关两国国运,故南越国十分重视,也派南越太子赵国贤为首的使团前来观看。昌域湖边,所有的空地甚至树木之上,都挤满了闽越百姓。虽然一向听说过李寄杀蛇的美名,但毕竟不能与名震天下三十载的剑圣相比,是以大多心中,都是惴惴不安。
忽听一阵欢呼,有人叫道:“剑圣!是剑圣来了!”
远处湖堤树木之间,有八名美女,纤纤玉臂,抬有一架肩舆,分花拂柳,徐徐行来。时已深秋,但那些美女都着轻纱薄绡,足上莲履尖尖,容貌如花,长发曼妙,说不出的美好悦目。
那俊美无双的即若寒,随侍在肩舆一旁,更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舆上那人。白衣长发,背廓雄伟,如山巍峨。然而他的容貌,却更是与众不同。按照江湖传言,这位清纶阁主已年过六旬,但他却有着光滑如孩童的肌肤,湛然若神的双目,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左右一掠,所有人便觉如遇电亟,仿佛那淡淡的一掠,都击在了自己的心上。
不知何时,湖边出现了一个玄衣女子。她目视剑圣,从容地徐徐走过来。所到之处,人群纷纷闪开一条道来,四周顿时鸦雀无声。因为剑圣出现时引起的骚动,仿佛都消失在这玄衣女子沉静的目光中。她的肩上背有一柄铁剑,剑身修长,通体漆黑,有如暗夜。此外别无修饰,看上去平凡而无奇。
她的身后,只跟有一名绿衣小婢,梳丫髻,满面涨红,却用力地挺直腰身,显然对人多的场合尚不能适应。
胧欲基挥了挥手,八名美女停住脚步,轻轻将肩舆放了下来。他的目光,在那柄铁剑上转了转,忽然笑了:“‘道’真的有这样的力量,让你具有凡人所没有的勇气,竟然敢以这柄铁剑,来挑战我的苍南?”
玄衣女子面对他的目光,竟没有丝毫的闪躲,反而也打量了他几眼,问道:“请问您的苍南剑呢?”
胧欲基洒然一笑,伸出手来,道:“我有三十年不曾用剑,寻常对阵,只有指甲。”那是一只皎白如女子的美手,骨节均匀,指骨修长,与他身形魁伟大不相符。更奇的是指甲留得极长,约有半尺,略略弯曲如鸟爪,甲面却红润光洁,修剪得甚是美观。
“你可不要小看我的指甲,我修习‘利’字诀,我的指甲,坚硬之处,也不亚于铜铁。”
仿佛看出女子的疑惑,他手腕微微一抖,五根指甲嗖地一下,齐崭崭地直了起来,当真利如短剑:“我是胧欲基。”
玄衣女子的惊讶神情,只是一闪即逝。她抬起眼来看着他,伸手从旁边折下一根芦枝,安然地答道:“我是李寄。”
话音未落,围观众人忽然感到一阵清风,从二人身前飘拂而来,吹得湖畔草木簌簌作响。胧欲基的白袍,李寄的玄衣,也在风中飘舞不定,相映之下,越发清俊爽丽。李寄突然动了!她整个人飘然而起,在空中如飞鸟般,划过优美的一道弧形痕迹,芦枝直取中宫,径直向白清霜剌去!
胧欲基大出意料,朗声笑道:“好!三十年来,能跟我动手而不拔剑的,你是第一人!”话虽如此,他却束手不动,一双黑嗔嗔的眸子,凝望进去,竟然幽深而灿然,隐约闪耀着动人的光华。
他只是轻轻弹了弹指甲!
吲!甲片划过,那芦枝之上,依次出现三道裂痕,顷刻之间,尽数断裂,甲片就势而上,眼见便要划上李寄手掌,她的手掌却与芦枝一起,陡然间化为一缕柔软水波,从甲片杀气中悄然逸出!
周边众人雷鸣般地喝出一声:“好!”大多数人未曾见过李寄出手的,起先心存轻视,此时却不由得多了几分钦敬。再看南越众人及即若寒等人时,却是神态自如,似乎并不将此放在心上。
婉兮在心里叫道:“这就是那一帘针阵的功夫呀!原来在对战之中,竟有这样大的作用!”
“呛!”清吟声中,一道寒光蓦然闪现,而就在这一闪之间,甚至连怎样出手都未曾看清,胧欲基五根利剑样的指甲,堪堪停在了李寄的咽喉处!
众人失声而呼,甚至连驺郢都不由得腾身站起!
李寄丝毫不惧,微笑道:“其实不必留五根指甲的。”
胧欲基也微微一笑,道:“愿闻其详。”
李寄直视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珠,缓缓道:“你最初定然认为,一甲如一剑,五甲自然是五剑,威力平空增大了五倍。可惜五指连筋,哪怕五剑伸出去好看,终究不能分开使用,更谈不上起承转合,围攻包抄,攻守避诱,相互呼应,所以说,五剑,不过是一剑罢了。”
她望着胧欲基渐渐转红的脸庞,道:“可是五甲同时化剑,需要的真气就会有五股。真气分流,自然威力减小。如我说,不如化五为一,真气锋锐无敌,才是世上一等一的利剑,才符合这个‘利’字诀。”
驺郢不料她在这样生死存于一线的时际,还在与胧欲基大谈剑术,不禁心中暗暗着急。谁知胧欲基竟也不急着取她性命,仰天大笑道:“好!没想到最懂‘利’字诀的,居然是你!”
“你”字的话音还未消逝,但见那按在李寄喉头的五根指甲,已经齐齐断落!胧欲基撤回手掌,微笑道:“你果然有让我前来的资格!听说你曾扬言,剑术达到至高境界,跟心性有关,所求的乃是一个‘道’字。但今日我要让你明白,剑术至高境界,与一切无关,所凭恃的,只是剑器本身的锋利!”他向即若寒看了一眼,道:“三十年了,终于找到可以让我一动苍南剑的人!”
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再也难以安静下来。
即若寒恭敬上前,单膝跪地,奉上一柄银白色的长剑。众人哗地一声,叫出声来,但见那剑鞘全是鲨鱼皮制,通身珠嵌玉镶,华贵异常。
呛!剑身出鞘,刃光如雪,婉兮被那剑上寒气所慑,只觉眼珠生疼。她强自镇定心神,仔细看时,但见那刃光果然清寒异常,映得胧欲基的须发之中,都透出隐约的碧清色,胧欲基俯身取剑,一丝长发无意间被风吹向剑刃,立刻悄然断成两截,引得众人又是一阵惊叹。
婉兮在那一刹那间,突然明白了这场比试的真正含义。
苍南剑,这天下第一利器,所代表的已不仅仅只是剑器的锋锐,更是清纶阁一脉‘利’字诀的强大威力。对于整个剑术来说,它还代表了三十年来,清纶阁,以及剑圣胧欲基本人的剑法精髓:只要拥有无上的锋锐,就可以无视一切剑术所应该具有的招式、心法,以那样直接而霸道的“利”,摧毁所有的一切!
而在清纶阁支持下的南越剑术,不,是整个南越的国风,何尝不是一个“利”字呢?数十年来,一直凭恃强大的武力去掠夺、诛灭其他的国家,无需仁义,无需慈悲,如果剑术只追寻那个‘利’字,那么在治国的方略里,自然不会再存在“道”的位置。
看似是胧欲基与李寄的一场比剑,其实是国与国的较量,是‘利’与‘道’的较量!
胧欲基执剑而立,宽大的衣袖一摆,微笑道:“出剑吧!”
李寄取下背上的长剑,拔出了那柄铁英。
玄衣,黑剑,在这女子的身上,竟是如此自然地融为了一体。而胧欲基的白袍,也临风飞起,宛若仙人一般,广袖底手腕微曲,当空一扬!那一瞬间,如同全身光华散放,他恍若也化作了传说中的剑仙,翩然起舞,当真有仙气庄严。
周围气流受剑锋逼迫,突然收缩,那苍南剑的气势,仿佛化作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悍然把握了这整个乾坤!无数暗力奔涌,如蚕啮叶,竟似乎所有的真气都游离出去,被一丝丝抽走、吸吞、逼干!
一股凌寒白气,忽然冲天而起,在空中旋转凝聚,如同无形利剑,呼啸穿梭!湖边草木纷纷碎裂,那些叶片残蕊,居然从四面八方竞相奔去,汇入白气柱形之中,湮没无迹!
而李寄的玄衣身影,早被这白气吞没入内,难以看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但觉目旌神摇,几乎不敢相信是在人间。
铮!白气之中,忽有黑影疾射而出!那是铁英宝剑!剑身宛若怒鬣长龙,奋力穿破层层剑气光影,昂首直上,疾剌而来!
然而白气凌空扭转,由柱形化为环状,回旋而来,将铁英剑身牢牢缠住!
呛呛!金铁交击,是李寄无路可退,只得挥起铁英,与紧随而来的苍南剑正面相碰!
卡嚓一声脆响,在寂静如死的环境中,听得分外清晰。所有剑气光影,刹那间如潮退去!婉兮失声惊叫,手指颤抖着指向场内,脸色刹那间失去了血色!银光掠过,铁英宝剑,与苍南剑相击的那一刹那间,不堪其利,当中而断!
几乎与其同时,呛啷一声,是半截剑身落到了地上!
包括驺郢在内,所有闽越人的脸色,都在那一刹那间,失去了血色。
即若寒长长吐出一口气,眼中浮现出喜悦的神情来。然而,在这口气吐出一半的时候,他只觉眼前一花,是那半截剑身,以一种异乎寻常的角度,劈空而来!那一剑,似近似远,似疾似慢,几乎听得清,当风擦过剑身时,溅出的嘶嘶声。而那嘶嘶的风,揉和在冷寒的剑气里,却在虚空中化作一片银色的光雨。
而那个玄衣女子,坚定清澈的目光,穿破剑气风声,落在剑圣刹那间扭曲的脸庞上:
“道的力量,终会胜过利剑,是不是?”
然而剑圣根本不理会她的问话,只是死死地盯住她的剑。喉头咕噜了一声,滚出五个字来:
“还是……剌蛇式!”
不敢置信的古怪笑意,只在剑圣唇边停留了片刻,随即便消失了。这种消失,是永久的消失。因为不但是笑意,甚至是那刚刚挂有笑意的嘴角、那光洁如孩童的脸、那湛深的双眸,修长的髭须,甚至是整个人的影子,都消失在李寄缓缓剌出这一剑时,所蒸腾起的光雨之中。
那光雨如此轻柔朦胧,仿佛是无数次的憧憬中,那个少女披银针蓑,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过江南杏花荫里,那一蓑斜风中的烟雨。然而雨梢却闪动着犀利的锋刃,如同那日李寄遥望遮芒山时,目中缓缓收敛的锐利。只这一剑剌出时,那瞬间的时光,却在诉说翻覆与跌宕,性气与哀伤,仿佛褪还了红尘所有的喧嚣,沿着一道圆弧掠过去,还原为世界最初的洪荒。
噗!
白袍四分五裂,凌空飘散开去。而与其同时,胧欲基周身皮肤爆裂,无数血粉血雾,自皮下飞溅出来,皮肉碎片落了一地。
在他消失前最后一瞬的神智里,他从心底迸发出一声永远无法说出的惊呼:“这才是真正的力量,这才是剑道啊!”
所有人呆若木鸡。
“剑圣已败!”李寄厉声喝道:“‘道’是永存的剑术!我将把它传给闽越剑士,你们要守护自己的家园和国土,永远不要忘记守护的力量!”
光雨呼啸,四下散落,都湮没于无尽的虚幻之中。只有那个玄衣少女,手执长剑,仍保持着斜剌的姿势,巍然而立。剑气擦过虚空,化为光焰,吞吐不定,剌痛了所有人的眼,似乎要撕破黑沉沉的长空。
闽越女子李寄,那剌向苍穹的一剑,连同那山峦般庄严的身影,终将铭刻在千万闽越人的心中。
驺郢满面放光,索性站到宝座之上,向四周大声宣道:“本王将李寄所创,命名为越女剑法!此后我闽越儿女,世世代代,都不要忘记这剑法之中,所蕴藏的守护力量!”
所有的闽越人都沸腾起来,齐声呼道:“越女剑!越女剑!”
“真正杀死胧欲基的……其实是他自己。”
婉兮站在即若寒的身后,鼓足勇气,轻声道。
被奉若神明的剑圣,名动天下的清纶阁主胧欲基,竟然败在越女李寄的剑下,不幸身亡,成为轰动一时的重大事件。曾叱咤风云的“利”字诀,竟惨败在越女剑的“道”字诀下,清纶阁领袖群侪的地位,就此一落千丈,失去了往日在江湖中的声望。南越人羞怒交加,灰溜溜地返回了自己的国土,不肯再将清纶阁视作靠山。而阁中众人心灰意冷,看不到未来的光明,又经不住清纶阁以前的仇家落井下石,多次前来挑畔,也先后离去。偌大一个清纶阁,短短数月内风雨飘摇,树倒猢狲散,几乎只留下了个空壳。
当然,这是以后的事了。
婉兮只记得,当时胧欲基身亡之后,周身暴裂,化为齑粉。狂欢的闽越人抬起闽越王驺郢,簇拥他回去王城之中。李寄在众人对闽越王千岁的欢呼声中,悄然离去,而她,作为李寄的侍女和弟子,却不知是否被那跪在当地的白衣身影所打动,竟然独自留了下来。
即若寒膝前的那片土地,已经被血肉粉末染成了淡淡的粉色,腥气扑鼻。他那样天神般洁净高贵的男子,却毫不犹豫,久久跪在那里,不肯挪动一步。他的眼中没有泪水,甚至连愤怒都没有,只是那样平静的,始终不曾动过分毫。
他听到了婉兮的说话,身子微微一震,转过头来。
他看到了那个绿衣小婢,怯生生地站在自己身后,又是同情,又是不敢,急得鼻尖上都沁出了汗珠。
“你说什么?”他出声问道,心里突然一动。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最刚强锋锐的,往往容易折断,看似柔弱的,却往往能真正无敌。你们清纶阁的‘利’字诀,其实早就走入了谬误之中,太过于相信外在的刚强锋锐,却忽视了心的强大。”
婉兮被他一望,更是紧张羞怯,但说了几句后,却渐渐忘记了羞意,不由得沉浸在一种新颖的兴奋之中,侃侃而谈:“胧欲基的剑气看似强大,但太依赖也太相信,那种无坚不摧的威力,根本没有给自己留下回旋的余地。过去的对手,被剑圣的威名所慑,又亲眼见到那剑气的凶猛和可怕,当然会一败涂地。可是我家李娘子,一直致力于道的修习,所以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坚毅心志,当她的心不再受到外物的影响时,也就无惧于那剑气的声势,心中反而具有一种超凡的清明,剑势之中,也不会再有任何的破绽。
所以,李娘子断剑之后,却并没有中断气势,她的气势绵绵不绝,似乎柔弱却又蕴含至刚之力,况且以断剑进攻,出其不意,胧欲基焉能不败!以她那样柔和而广阔的力量,根本不会让胧欲基死得那样霸道惨烈。是胧欲基无力回护自身,反被自己强大的剑气反啮,才会尸骨无存!即……你是叫即若寒么?以后练剑,可不要只是凭恃一个‘利’字啊!”
即若寒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绿衣小婢,睁大眼睛,将她打量了几眼。
“你是李寄的什么人?”他将眼睛微微眯起来,问道。
“我是她的弟子。”婉兮看了一眼这个俊美的男子,陡然住口,意识到自己滔滔不绝的样子,不禁脸又红了。但经他一提,她想起李寄来,再四下一看不见踪影,顿时慌了:“哎呀,我要去找我家李娘子了!你……”她跑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关切地说:“你快回去吧!”
即若寒无声地笑了笑,站起身来。
“我会再来找你的。”他的眼神紧紧盯住她,使得她又是一阵脸红心跳,慌忙跑远了。
“哼,”他看见那绿衣身影,仿佛受惊的小鹿般,消失在人潮之中,不由得收敛了笑意,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因为你是越女剑唯一的传人。终有一天,我会让你们明白,并不是只有你们,才懂得心的强大。”
“李娘子!不,王后!”婉兮推开云落宫的大门,暮秋的风从她的手臂旁掠过去,穿越门扇间的隙缝,冲入空旷的庭院中。
她突然站住了,呆在那里。
云落宫的殿门大开,四下却空旷无人。远远看去,只有殿中地上,一团闪烁的微光——是那顶象征地位尊严的后冠,闽越最珍贵的宝物。价值连城的荆山之玉、南浦之珠,都被镶嵌在黄金的冠身上,它们看上去,是那样的璀璨夺目,又是那样的清冷孤独。
驺郢果不食言,将后位留给了李寄,他在吩咐准备册后大典的同时,令人将后冠送到了这里。但他绝不曾想到,这样珍贵的赐物,竟会被如此轻视地丢弃在宫殿的一角。
满院的青芷,在风中摇曳不定。仿佛感知了那个女子的离去,它们看上去,也是那样孤独和惆怅,散发出带有涩意的淡淡清香。
仿佛蓦地想起了什么,婉兮转过身,冲了出去。刚出宫门,迎面便是黑牙明黄青虬旗,在风中招展而来,旗下的龙舆上,端坐着志得意满的闽越王驺郢,他看到了婉兮,惊愕地探起身来,想要向她询问些什么……可是她不管不顾,甚至都顾不得为臣子的礼仪,便径直冲过他的仪仗和舆边,向王城南门奔去。
宫人们的惊呼、侍卫的喝斥、还有追赶的脚步、劝阻的声音、甚至是她挥剑时击飞兵器的脆响……在她的耳边渐渐远去。一路之上,没有人拦住她这新晋王后最宠爱的弟子和侍女,事实上,以她如今的剑术修为,除了李寄,这世上也再难有人拦得住她。到后来,唯有她空旷的足音,在闽越宫中的石阶上急促响起,如雨点般,向着王城南门一路洒落。
一口气奔出南门,婉兮蓦地停住了脚步。
果然,在地平线的尽头,那高高矗立的遮芒山上,有玄衣女子,背着一柄铁剑,大步往上爬去,背脊却挺得笔直。一只她从来不曾见过的白毛巨猿,紧随在李寄的身后,它高过人头,身手矫捷,跳跃而行。
李寄离开王城,这早在婉兮的预料之中。她那样的女子,仿佛山间飘浮自在的白云,涧中奔流不息的溪水,注定不会被这小小宫墙所圈禁。可是,她为什么会在离开王城后,便马上去了冶山呢?
对,冶山。
驺郢刚刚下旨,将遮芒山更名为冶山,据说是为了纪念那样在山间辛苦冶炼宝剑的铸剑师们。但是婉兮明白:他,是在纪念无伤。
看着玄衣女子背上的那柄剑,婉兮心中忽然一动。
铁英断裂后,婉兮曾奉李寄的命令,秘密地将两截断剑拿去冶坊,要重新铸在一起。但那铸剑师所说的话,却让她大吃一惊:“重铸所费功夫,要超过铸一把新剑。看姑娘你的举止衣着,一定不是普通人家,那为什么不买一把好些的宝剑,却要将这柄普通的铁剑重新铸在一起呢?”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说什么?这把剑不好么?”
铸剑师奇怪地看着她:“这只是普通的生铁所铸,比寻常铁剑要好一些,可不也至于断了都不舍得丢弃啊。”
婉兮突然陷入了迷茫之中,她想起那个夜晚,李寄仗剑闯入闽越王的正殿,与驺郢的那番对话。是不是他们二人,在那时便已明白:那寄托了所有人希望的,可以克制苍南剑的铁英剑,居然只是一柄普通的铁剑。或许是驺郢需要这样一柄剑,或许是李寄也需要这样一柄剑。这柄剑中,有无伤留下的力量。
那么,究竟无伤有没有投身殉炉呢?无伤在哪里?生或是死?不知道。
真正的力量,并不是来自于剑的锋利。而铁英的存在,不过是一个引子,让李寄心中守护的决心,终于苏醒。
李寄的手伸回去,摸了摸铁英剑身。在冰凉的铁的金属质感下,仿佛有什么,在缓缓地跳动。遮芒山间的雾瘴,被夕光照映下,化作深幽紫蓝的幻影。透过幻影之外,远远看得见那些连绵山川,河流穿涌。她知道,那里有一个广阔的世界,是无伤跟她讲过的那个江湖。
走遍那广阔的江湖,能不能找到无伤?能不能再有那样一个夜晚,在满天的星光下,看到那温柔而专注的眼神?
一定会,江湖如此广阔,一年、两年、三年,一直找下去,总会看到江南的杏花,江南的烟雨,还有无伤。
而在山脚之下,闽越王城之中,有一个绿衣小婢,正扶着宫门,遥遥眺望。晶莹如珠的眼泪,从她的颊边,一颗颗落下来,湿透了淡绿的衣襟。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而落泪,只觉曾简单的心中,竟仿佛充盈了这世间上最为复杂的情感。
是对生命无常的哀伤,还是放下一切的欣悦?是对往事恋恋的不舍,还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婉兮觉得有一部分的过去,从自己的身体内剥落了。而新的勇气和决心,如枝头鲜绿的芽,正悄悄地生长出来。
模糊泪光中,她看见那个玄衣女子,缓缓走远。夕阳残照,山河默然,广阔无尽的天地,仿佛一张大幕,只为衬托出那抹柔弱而坚毅的背影。白猿时而引颈长啸一声,凄厉哀绝,惊得林木簌簌,落了一地的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