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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短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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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今年参加的第二场葬礼。
第一场葬礼也在冬天。
一月,正好是一年之始,与十二月的葬礼如蛇咬尾一般,串起无风无波的一年。蛇咬尾,圈型,仿佛一个讽刺的零。
也是下雪的日子。扶柩时走过曲折的山路,脚下,被雪浸湿的砖红色泥土发出咀嚼般的吧唧声。
一月,刘雯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我走在送葬的队伍最前,替她嚎啕大哭,摔盆砸碗,仿佛棺木里的一抔灰,曾是我的母亲。
也不是没有对春花婶喊过妈妈。
下了晚自修,去刘雯家里吃夜宵,春花婶端上两碗刚出锅的鸡蛋挂面,我和刘雯一人分得一碗;再切一把小葱撒进我碗里,我吃得顾不上抬头。
饭后,要回学校宿舍了,我总舍不得走,撒娇说不如婶做我妈妈,我就让老师批个假条,留下住了,妈——春花婶就笑,脸盘子圆圆,像月亮。
我和刘雯初三那年认识。
那时我在市区里的私立初中读书,每日勤勤恳恳准点到校,在座位上鸵鸟一般埋头一学便是一天,却只比那些翘课打架的混小子高几分。
我爸爸在城郊一所公办初中做校长,怕我连高中都考不上,便决定最后半年我在他的学校里借读,由他和他的下属日日盯着,不怕盯不上普高线。
我初来乍到,看着满教室的新面孔犯晕,在新班级最靠后门的角落里捡了个空桌坐下。前排就是刘雯。课间,不少男生女生像逛动物园似的往我跟前假装无意经过。
半天过后,前排的刘雯突然拧过身子来,重重一拍我课桌上摊着的卷子,朝围在我身边的人吼道:
“看什么看,你们没觉得你们让李依然不舒服了吗?”
那时我才看清前排拥有细瘦的背部的女孩的脸:
细眉似一把钩刀,单眼皮,细长眼,线条简净利落,像是最懒惰的雕刻师随手剜的两笔,眼珠子却黑得慑人。双唇缺乏血色。长发粗而毛糙,扎成马尾后不驯地在颅顶拱起。
从那天起,我和刘雯就成了朋友。
在这样一个绝大多数学生是民工子弟的班级里,我第一次体会到名列前茅的滋味。尤其是英语,我始终是第一名。刘雯擅长数学和物理,却连一篇英语作文都写不出,拼写时对着字母“H”念“喝”。我们混在一起,互补短板,成绩上也有了起色。对于我偶尔在刘雯家留宿,爸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爸妈都是学校行政,工作繁忙,我在家也没人管,中考结束,索性住在刘雯家中。
她家年久失修,没有空调和电视,只有一个立式的电风扇,通电时发出巨大的嗡鸣声,我和刘雯用,春花婶在隔壁房间开着窗睡。
我被风扇吵得整宿睡不着,又不好意思说。第二天刘雯见到我两眼挂黑,取来几块铁皮,又拆了我随身携带的手持小风扇,不知怎么地做了个简易的小风扇,吭哧吭哧地转。
其实那小风扇转得慢,并不使人凉快,没工作多久便报废了,但我和刘雯当时都很兴奋,谁都没想到去买一个新的电扇也不过五十块钱的事。
我和她以三分之差,双双进入一所不怎么样的普高。
她选理,我选文,我们不再是同学,却还天天赖在一处。
我胖,她瘦得吓人,同学开玩笑说我抢她饭吃,我偷偷伤心,刘雯就蹿到那同学班上叫他积嘴德。也不知道刘雯哪学来这么多骂人的话。
高中仍在刘雯家所在的城郊,我愈发不回家,庆幸自己有一个避难所一样的小家。
在刘雯家留宿多年,没见过刘雯爸爸。春花婶也不愿提他,说是个酒鬼、赌鬼,没见到说明他没来打家里钱的主意,是好事呢。那钱是留给刘雯上大学的。
每说到这春花婶就会殷切地看向刘雯,刘雯便心虚地别开眼。
刘雯的英语差得人尽皆知,每天中午,教英语的史老师会满世界逮她,若她不幸被抓到(往往不会,她熟悉这所旧校区的每一个无人角落,跑起来又比猎豹还快),我们就能听到她在英语组办公室门口,对着一株盆栽字字铿锵地读着英语:
“摸死特,劈剖,呃格瑞……”
史老师有时还会找上我,要我帮帮好朋友,不然这样的物理尖子要上不了大学了。
高三时,我拿了一个被弟弟摔烂的收音机给刘雯,让她帮我修。
等她修好之后,我从兜里掏出几盘磁带来,说,我们以后每天早上早点来教室,一起听英语吧。
一年后,我和她共同考取邻市一所二本师范学院。她学会计,我学中文。
那一届是按招生地区分寝室,我和她分到二楼背阳的一个寝室。
南方多雨,哪怕是夏日晴天,我们寝室也分不到几小时阳光,衣服都晒不干,阳台栏杆上生了滑腻的苔藓,一场雨后,书架上的积灰变作薄薄一层湿土。
同寝室另外两个女孩都受不了,搬出去了,只剩我和刘雯两人,一人占两张桌子两张床,不亦乐乎。
刘雯在两张床之间架起一张吊床,每当中午短暂的几小时,阳光吝啬地刺入,她就躺在吊床上翘着脚眯眼看书。
大学,我迷上了谈恋爱,为了能得到更多男孩子的目光,费尽心思节食,把剩下的饭钱拿去买漂亮的小裙子。
而刘雯,迷上量子物理。
或者,用她的话来说,是量子物理自我筹备了一百多年,就等着她拿到书的那一刻。
刘雯几乎成了物理系的门下之客,天天翘了自己系的课往物理学系的系楼跑。
一学期下来,她屡屡缺勤,平时分扣了大半,说好和我一起互相监督备战期末考,临到考前她却认识了个新朋友。听说是在离学校不远处的天桥底下遇到的。
此人姓丰,刘雯当他面喊他老丰,背地里叫他丰子。
老丰四十出头,瘦得像辟了谷,满面胡渣与皱纹,长发半月不洗,油成章鱼腿般的一绺绺,黏在额上。一袭破烂漏絮的黑色棉服长可过膝,裹在他身上,像道袍。
那人似乎没有正经工作,每日举着一半人高的小黑板,在天桥底下演算公式,证毕后便如入定一般揣着手站在黑板边上,等人来看。
刘雯道,她当日路过,只匆匆看了两眼那公式,便被其中逼人的灵气和玄妙的美所震慑,仿佛宇宙的机密正透过那一小方黑板冲她甜笑。
据老丰自己介绍,他清华物理系在读期间,研究成果被导师剽窃。
导师是业内大牛(此刻他凑近我们,压低声音,用手背半掩这口鼻,讳莫如深,一股浓郁刺鼻的烟臭味从他污黄的齿缝间飘出),他申诉无果,又被排挤,只得肄业。
但他确信自己的发现将颠覆人类看待宇宙的方式,甚至使时空穿梭成为可能。
期末考前近一周,刘雯不回寝室了,每日在老丰的“工作室”中,试图证明多世界理论。
考试前一天她终于回来,我将她拉到镜子前,笑话她鸟巢一样蓬乱的头发,催她洗头。她本就活泼,在外过着近乎流浪的日子,竟更精神了,笑个不停,牵过我的袖子,促狭地问我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你喷香水了,对不对?”她大笑起来。
我脸红得像在烧。
她在外这几天,我和之前好感的男生一起自习,我趁他上厕所,在他课本里塞了张告白的纸条,等我们离开自习教室时,他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
那一刻我浑身发麻,幸福得几欲堕泪。
考完之后,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分数就以短信形式发到我们手机里。
我堪堪及格,刘雯连挂五科,几乎全军覆没。
寒假期间,她留校准备补考,我借口陪她,和男朋友没日没夜地腻在一起。我在外约会的时候,想必她也偷跑到老丰那里去了吧?她的书案上,总摊着同一本教材。
寒假过半,刘雯给我打电话,严肃地问我发生什么事了。她发现我在衣柜里藏了五板好时白巧克力和三大袋乐事薯片。我当时正好在街上的人潮中与男朋友走散,听到她的声音,大哭起来。
当夜,我如实告诉刘雯,我在男朋友手机里发现了另一个女孩,叫宁宁,和他交流暧昧。
点进宁宁朋友圈可以看到她的自拍。她好苗条,好漂亮。我不知道他喜欢谁,难道会是我吗?我像一个大傻瓜。
刘雯很认真地听完,对我说:“依然,不要哭了,这些都不重要。”
然后,她第一次跟我说起她心爱的量子物理。
爱人多变的心确实是一个灾难,但量子物理使这件事变得不再可怕了。因为根据多世界理论,每时每刻,都有崭新的世界线如水流一般分岔、生成。
在无数个平行宇宙中,总有着么几条世界线,他爱上别人,“但也总有这么几条世界线,他爱你爱得如痴如醉。”她看着我的眼睛,斟词酌句地极慢地解释道,“所以不要只盯着当下的这一条世界线看,任何事情放在宇宙之中,都不重要。”
那一刻世界在我心中变了样。我与世界的关系翻转了。
过去,世界出扑朔的题,而我费尽心思地求解幸运或是不幸;如今,掌握主动权是我,我随着时间线的分裂不断繁殖,插旗占据选择题的每一个A,B,C,D。
我没有犹豫,打电话向男友提出分手。
重返单身的日子快乐极了。我又重新开始物色男孩,夜里蜷在被窝中给暧昧对象发送不清不楚的短信。
刘雯补考没过,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她问老丰借了重修费,申请重修后照旧翘课。这回跑的不再是物理系的系楼了,是老丰的“工作室”。
我知道有些女孩讨厌我们,说我们一个是恬不知耻的超肥贱货,一个是和中年男人同居的怪胎男人婆。但我们不在乎。
有别的世界线的我们负责谨小慎微,负责要脸与被爱,这条世界线的我与刘雯只想要恣意地做自己。
盛夏,刘雯说她和老丰的研究取得重大进展,她兴奋得像一只草原上晒太阳打滚的小马。
我说为了庆祝,带你这个从没浪过的乖乖女上迪厅开心一下。
我当时新认识的男友是迪厅的DJ,他工作的时候,我和刘雯就靠在舞池边上喝金汤力,为了无聊的笑话乐得几乎站立不住。
在这时刘雯又聊起她心心念念的研究,一束束或红或紫的光晕从她轮廓分明的面孔上掠过:
“……‘量子纠缠’,”为了压过嘈杂的乐声和人声,她费劲地在我耳边说道,“就是说两枚粒子,不管相隔多远,哪怕在一个星系的两端,一枚动了,另一枚也会立刻作出反应。”
我道:“像双胞胎。”
她笑说:“对,双胞胎的心电感应,比光速还快。超越光速就意味着这样的感应可以跨越时空。”
我突然松开她的手,跳上舞池中央,踏着音乐的鼓点声发疯一样地蹦起来。男朋友从控制台上跑下来,搂住我的腰亲吻我,与我一起跳。
我从余光中看到舞池下的刘雯半歪着头,带着酒醉的淡笑注视我,纤长的右手抚着胸口,随着我蹦跳的节奏,轻轻地,拍,拍,拍。
那一刻我仿佛也听到了那个节奏,与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无关。是麻雀啄食般的声响,在我心间轻叩,哒,哒,哒。
如果不是刘雯事先告诉我这叫“量子纠缠”,以我的无知,我会把它称为神迹。
大三那年寒假,刘雯再一次挂科后,收到来自教务处的最后通牒:如果无法在下个学期初通过补考,并且修足最低限度的学分,她会被劝退。
教务处还给春花婶打了电话。春花婶坐了一下午长途车赶来学校,就为拎着刘雯的耳朵痛骂她不学好。
骂着骂着,春花婶哭了起来,刘雯也眼眶通红,哑了似的闷声不响,使劲把眼珠向上转,试图把眼泪憋回去。
我知道,春花婶是觉得自己身体不好,刘雯那个神出鬼没的赌棍父亲又是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炸的地雷,担心刘雯没有本科学历,没办法养活自己。至于刘雯所说的什么科学,物理,量子力学,诺贝尔奖,春花婶听不懂,也不愿听。
春花婶再三强调,过年不许回家,年三十也别回来,安安心心在学校复习功课,向老师和同学请教。
刘雯说,好,妈我知道了,你别生气了。
二十岁的我们从不想以后,不考虑结果,从未想过我们寄居于这个世界庞大的因果链之中,动弹不得。
所以当刘雯满口答应,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就是那一年的年二十九夜里,刘雯的父亲在外喝得大醉,回家偷钱,被春花婶抓住,起了争执,刘雯的父亲从案上抓起一把菜刀,几乎砍断了春花婶的脖子。
后来我无数次回忆起那个年二十九的夜晚,那一晚以后悔与痛苦的形式镌刻在我的记忆里:刘雯没有回家,也破天荒地没有去老丰的“工作室”,而是在寝室里复习补考的科目。一晚上她打了十三个哈欠,倒开水三次,上厕所一次,看了十五分钟抖音,哈哈大笑。快十一点的时候她揉揉脖子对我说,依然,好累啊,我们早点睡觉吧。
第二天清晨,刘雯被电话铃声闹醒。而春花婶再也没有醒来。
刘雯的父亲被发现躺在离家不到五百米的野地里,睡得人事不知,鼾声如雷,半身被血浸透,手里还攥着一百二十块钱。
最初的一个月,刘雯像丢了魂一样,终日躺在寝室的床上。
每天,我给她送饭,劝她下床,吃一口,春花婶看着呢,说着我哭起来,床上也传来低低的哭声,最后她才从床帘里探出一张没有血色、浸满泪水的脸。
即便是从床上下来,她的精神状态也并不稳定,受一点刺激就会情绪崩溃,哭得两手捧不住泪水,把头往墙上撞,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响,上气不接下气地哭骂,自己这辈子没听过妈几句话,为什么这一次,偏偏这一次,这么乖?
后来她能出门了,走着走着就开始发呆,几次差点被电动车别倒,我只能把她一直带在我身边。
老丰几次来学校找她,吃了闭门羹,态度越来越急迫,他怕刘雯精神状态不好,延缓研究进度。
终于,刘雯同意和老丰谈谈。他们约在初次见面的天桥附近的沙县小吃,我把她带过去之后点了两碗葱油拌面,自己端了一碗坐在隔壁桌吃,留老丰和刘雯安静地交流。
也不知道老丰跟她说了些什么,经过那次见面,刘雯就像活过来一样,甚至比以前还精神,每天天不亮就从床上蹿下来,穿衣洗漱,一阵风似的冲出寝室。
她没有参加补考,也不再上课了,一开始教务处体谅她家里遭变故,并没有苛责她,还找了心理辅导老师来和她交流,她一律不见,连教务处的老师的电话都拉黑了。
学期末,刘雯办理退学手续,从寝室里搬了出去,住在老丰的“工作室”。
周末,我偶尔去看她,给她带点方便面,原来“工作室”就是小区里一个二十平的地下车库,气味难闻。车库正中有一个制作粗劣的大家伙,接着好几根血管一样的电线。
它让我想起十五岁那年,刘雯为我做的小电风扇。
刘雯告诉我,不同的地方,引力场有微妙的区别,这个仪器就是用来探测引力场的。
只是现在它耗电量巨大,无法离开车库,也就无法实验,等改良出能耗更低的版本,就能到处探测引力场了。
我问她为什么要探测出这个引力场,她握着我的手,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小声说,她和丰子已经证得,引力场的非规律变化就是实现平行世界跃迁的关键。
我被她吓了一跳。她太瘦了,强烈的痛苦使她形销骨立,将近一米七的高个子只有不到八十斤,劲却仍很大,细如竹枝的手指攥得我生痛。
我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要穿越回去救春花婶吗?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结:如果她那一晚在家该有多好。但她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努力用我能够理解的语言解释说:
“依然,时间是线性发展的,人无法回到过去,我只能抵达另一个我所在的当下。就好像虫子吃一片对折的树叶,留下两个对称的洞,我就是要从这边的一个洞,抵达另一边的一个洞。”
“然后呢?”
“在一个妈妈还活着的世界里,和妈妈在一起。”刘雯笃定地说。
后来我见刘雯就少了,因为我上初二的弟弟和他的同班女生开房,被女生的家长发现了。女生还未满14岁,她的家长要起诉我弟弟。我妈妈因为这件事丢了工作。
为了帮忙,我请假回家,准备官司,忙得焦头烂额,还要面对弟弟的嘲弄:肥猪姐姐,妈不赚钱了,你少吃一点会死吗?
我不再为家庭流泪了。和刘雯在一起生活的这七年里,我好像,如她所说,感到来自无数个平行世界的我的陪伴,我不再寂寞,也不再害怕了。
我沉默地吃完饭,该吃多少吃多少,然后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象另一个世界的我是怎样的。我会不会有一个很温和的弟弟?或许,不是弟弟,而是妹妹?又或许,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考虑过生二胎,这个家里只有我。又或许,我是个男孩。又或许,我从未出生……
希望有一天,刘雯实现她所说的平行世界跃迁,可以告诉我,别的世界线的我有多快乐。这样,仿佛此刻的痛苦都值得了。毕竟,总是有几个我要承受不幸的概率,对吗,雯雯?
十月底,我最后一次见刘雯,她到我家里来,两眼放光,声音里掩不住兴奋:
“依然,我找到了,就是桂灵河,桂灵河的引力场是不一样的,太特殊了。我和老丰一起观测了它半个月,它的波纹,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它不断被扰动,但这样的扰动又呈现出规律……就像两头鲸鱼在一起歌唱。”
桂灵河横穿我们家所在的城市与我们大学所在的城市,流水丰盈,冬日不涸。春花婶家离桂灵河很近,中学时期我与刘雯常去河边散步,扔石子玩。
我情不自禁抓住刘雯的手。
这几天大降温,她身上仍穿着夏天的长袖单衫,手被冻得发紫。我从衣柜里给她拿了三件我嫌小的毛衣,她穿上之后像是身上套了个大麻袋,对着镜子咯咯傻笑。
我忍不住抱着她,抚着她瘦得骨头突出的肩,和剪得像男孩一样的粗硬的短发,无声地边笑边流泪。
我送她出门,临别前祝她自由与幸福。
弟弟的事终于尘埃落定,我们家赔了不少钱,但至少弟弟不会进少管所了,还能继续上学。
爸爸很操心弟弟的学业,四处问儿子班上的女生不老实,是不是应该把儿子转到他的学校来,像我当初那样借读?弟弟不愿意,最后这事也不了了之了。
这些都与我无关。我终于回到学校,准备毕业论文。
今年冬天格外冷。我一个人在寝室里写论文,湿冷的水气从窗缝里渗进来,寝室内长年照不到光,甚至比室外温度更低。
我无数次从书桌前起身,往冷却的热水袋里注满热水,才能保证打字的手可以活动。靠窗的两张床之间架起的一张吊床,风吹过,窗框轻微地震响,吊床慢悠悠地晃动。
我从抽屉里掏出一包薯片,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十二月,新雪初霁,他们在桂灵河里打捞起刘雯的尸体。
她是在雪落之前坠河的,因为据说尸体这样的腐烂情况,应该是在水里泡了三天。
“还好是天气冷,”他们说,“这要是夏天,得全烂了。”
我被传唤,问几个问题。
他们问我刘雯有没有什么情绪问题,我说没有。
他们又问我刘雯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什么亲密的人,我说老丰吧,他们就把老丰的档案找出来。
原来老丰大名叫丰成富,初中学历,本来在厂里工作,手脚不干净,就被开除了。现在那个地下车库人去楼空,没有人再知道老丰在哪里了。
最后他们说,刘雯是自杀。
河岸边的监控摄像头清晰地捕捉到她人生的最后一刻:凌晨,她半抱半拖地带着一个半人高的大仪器,走到河边上,和仪器一起沉进水里。
半分钟后,她浮上来半个身子。然后是长达三天的沉没。
他们对我说,你去处理一下死亡登记和葬礼的事吧,让你朋友早点入土为安。
我的视线从漆黑一片的监控视频上移开,沉默地点一点头。
刘雯的遗体告别会冷清极了,只来了两三个中学时期的同学。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其实刘雯也是寂寞的,除了我之外,她竟只有老丰一个朋友,如今老丰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王八蛋老丰,我暗想。
那几位我如今已经叫不出名字的同学面容哀痛地拍拍我的肩,说还记得刘雯,她是一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乐天派女生,没见过比她更有天赋的人了,如果她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在乡下,而是能受到更好的教育——
听到“如果”二字,我第一次涌出了眼泪,捂面失声痛哭。他们静静地陪我哭了一会,然后离开了,留我一个人陪着刘雯。
礼堂空旷沉寂,像沉在海里。
最后一次,我抱了抱冰冷的棺木,抚着棺木的轮廓就像是抚刘雯棱角分明的肩。流泪只是因为我想念她了,想念她靠在我耳边说话的声音,还有手的温度。
我心中一点悲伤也没有。因为我知道这不是自杀,这是一场完美的谋杀,刘雯所做的很简单,谋杀平行世界的自己,然后取代她,仅此而已。
我怀中的棺木里躺着一个陌生的刘雯,这个刘雯或许也认识一个李依然,和她是最怪异但最亲密的好朋友,共同度过了劫难一般的青春七年就像一起淋了一场大雨。
但她认识的李依然,不是我。
我认识的刘雯,此刻正在另一个世界里,缠在春花婶身边。下一碗鸡蛋挂面吧,妈妈,好久没吃了。她会这样撒娇着说。春花婶一定会嘲笑她,二十多岁了还像小孩一样,但也一定会煮一碗全世界最香的面。不放葱花,春花婶知道的。
我站起身,在礼堂中心,没有章法地舞蹈起来,我沉重的脚步如钟声一般响起,咚,咚,咚——
她一定听得见。她会倚在灶台边上,看着煮面的春花婶,右手在胸口,缓慢地,一下一顿地,打着拍子。
而我也能听见。要用心听,它很轻,麻雀啄食般。
哒,哒,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