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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无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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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琬总归是知恩惜命的,朝他一揖:“这道升迁折子,定然是侯爷替下官求的,侯爷大恩……”
“下官铭记。”
沈期很是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漂亮的眉眼间,还带着点薄怒:“下次你能不能换个说辞?本侯都听腻了。”
宋琬愣了一下,低头复抬眸:“那,只好无以为报……”
结草衔环。
沈期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个更不必了,本侯修道。”
宋琬没懂,良久,才从他涨红的颊色中猜出来。
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她几乎在下一瞬被传染了咳症,扶着廊柱缓了许久,再抬头,眸子里盈满了楚楚水光,全是呛的。
她勉强站定在沈期跟前:“侯爷,下官不是那个意思。”
“您,您一定还有事要忙,下官今日领职,也得去都察院交接,就不叨扰了。”
沈期见她活像只被揪住尾巴的兔子,一心只想着跑,莫名有些想笑。
他方才自是尴尬的,可看到宋琬比他反应更剧烈,脸皮忽然就松了。
“这么急着走吗?”
他不管宋琬此刻有多么地头皮发麻,直接扣上了她的手腕,手指不知分寸地溜进去,检查属于他的痕迹。
直到摸到那根纤细柔软的红绳,抚过那颗桃木做的小桃花,才放心般地收回手。
他笑得很轻,仅仅是柔和,没有太多促狭使坏的意思:“你还戴着,为何不露出来?”
宋琬咬了咬嘴唇,心知他问的不是这个。
他那般明艳潺湲地瞧着她,就像桃花三月的无尽浮波,天赐甘霖般地绕过来,单单是为了她而已。
宋琬没来由地心里发涩,想起昨夜谢知衡的叮嘱,还有沈期那些实打实的厌弃,只觉退堂鼓打了三天三夜,终于把她的心思敲没了。
人有些时候,可真够荒唐的。
就比如刚刚,她错觉沈期会喜欢她,就算她告诉他一切,从婚事开始的私心算计,他也只会付之一笑,挑眉道:“这有什么的?你胆子可真小。”
可事实是,他肯定会记恨她的欺骗,把她的言行都钉在耻辱柱上,不得翻身。
宋琬摇了摇头,把几近疯狂的想象晃出来,冷静地回答他:“侯爷说什么?下官听不太明白。”
“下官一向都系在腕上,可能滑下去了。”
沈期皱了眉,不想放过她,逼她又离自己近了些:“你在敷衍。”
“你凭什么如此敷衍?本侯都没有同你计较那些不清不楚的事。”
“你若真对本侯无意,大可以明晃晃地告诉本侯,那天接你回去的男子就是你的情郎,你在岭南嫁过了,如今不过是因为畏惧权贵,才不敢跟本侯说。”
“是这样的吗,谢环?”
宋琬只觉掌心都在发冷汗,环顾一周,殿外的风很细,没有旁人。
她凝着眉头,诚实道:“不是。”
沈期仍在追问:“那你从前嫁人了吗?”
宋琬脚都快要站不住:“嫁了。”
沈期根本不信她的神色,分明就是随口扯谎的搪塞,一点儿认真的意思都没有。
他忽然想看她的笑话,叫她承认自己在撒谎:“嫁了什么人?你倒是说给本侯听听。”
“若你说不出,便是假的,本侯不认。”
宋琬盯着他不肯轻饶的眼睛,莫名生出了反骨,心里又烦又来气,扭头道:“死了。”
沈期哪里猜得到她在咒他,反倒觉得自己想对了,她编不出个囫囵的活人来,不就只好说夫君死了吗?
于是他意犹未尽地,挑眉睨她:“既然死了,又如何妨碍谢大人另有桃花?”
宋琬越听越头大,直觉编不下去,闷头往都察院走:“为亡夫守节。”
“侯爷不要再刁难下官了,侯爷若是想找乐子,找谁不行?”
沈期却有点被轻视的不爽:“到底是谁拿谁当乐子,是你先招惹本侯的。”
“是你告诉本侯一直戴着红绳,是你对本侯有意,结果我刚帮你把案子了了,升迁奏了,你就翻脸不认人。”
“追着问你,不是跟别的男子跑了,就是搪塞,现在还搬出什么亡夫,只管骗我欺瞒我。”
“想必你就是那种不讲良心的人,两头都想要,又要什么旁的东西不叫我知道,又要本侯对你好。”
“有什么顾虑,你就不能好端端地同我说明白吗?”
宋琬吞了声,斟酌三遍,还是变成了哑巴。
她沉默地盯着皂靴鞋面,良久,又抬眸对上他,眼底尽是不加掩饰的疲惫,就像本该明朗的双丝网,打上了千千心结。
也许还是得解释一二吧,宋琬极长极长地叹了口气。
可沈期好像比她先失去耐心,黯然地偏过了头:“算了,你既那般不情愿,本侯又有什么好问的?”
“你不是要去都察院上值吗?也不宜再耽搁。”
他站在原地,白衣映昼,金缕在日色下跃着浮光,分明是仙人之姿,却显得落寞非常。
宋琬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股勇气,极轻地扯了他袖子一下:“侯爷,我……”
“我没有您想得那般坏。”
“只是我确实没办法同您说。”
“也许,很久很久之后,我……”
她咬着唇,想许诺点什么,却好像什么也拽不住。
沈期还在认真地等她说完,似乎期待着她说出什么金玉良言,能叫他好生受用,旧事翻篇一般地护着她。
可宋琬嗫嚅成了结巴,也没能多说出一句话。
她埋下头,说不上是挫败还是遗憾。
沈期站着没动,依然问她:“很久很久之后,什么?”
宋琬却已经回了魂,脚踏实地地打量了他好几眼,终究是退后一步:“下官失言了,还请侯爷勿怪。”
她没再给沈期追问的机会,很快行了礼,白玉石阶三十层,几乎是一眨眼,她就跑到了金殿雕栏之外。
沈期还立在云天高处,殿宇浮光,他瞧着宋琬离开很远,很远。
单薄如纸,青袍如束,在涌动的长风里,她像翠竹晕染开的经卷。
他好像碰到了那春袍一角,可她跑得飞快,总叫他不知道错了哪里,怎么也抓不到。
这样的心思像极了抓心挠肝,沈期一点儿也不愿承认,可他今日无所事事,分明可以现在出宫的。
他却很想在宫里逗留。
*
沈期去东宫蹭了顿午膳,日高花影,莲华漏滴落数下,应是申时了。
他决定再去找宋琬一次,如果她不躲着他,他便安心出宫。
宋琬在都察院整理卷宗,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忙了一天。
今日她擢任佥都御史,官服也换成云雁绯袍,还没来得及裁合身,在值房的位置却已换了,搬到了明瓦窗下,摆着文竹盆景的黄花木桌案。
第一日,卢照便让她检点近一年的重案卷宗,录好纲目给他,宋琬连午饭都没用,笔头都快写烂了,手酸腿麻地干到傍晚。
直到最近的刘惠案录完,她才得空喝一盏茶,等墨迹晒干,纸本装进锦匣里,放去卢照的案头上。
她稍稍活动一圈筋骨,站在都察院外的廊檐发呆,想着终于无事了,收拾了书箧,准备回府。
结果她还没出承天门,又遇上了沈期。
她着实不知道,为何他们总能碰巧见到,还是说沈期故意等着逮她,就为了她早晨的落荒而逃?
宋琬顿住步子,显得有些局促:“侯爷安好。”
她一想到上午逃跑的原因,不禁将袖子攥得紧了些,似乎生怕他又不由分说地撩她袖口,去扯什么他系上的红绳。
沈期倒是没有逾距的举动,仅仅是隔了半人宽,安静地打量她。
她看着温顺了不少,起码没想着跑。
他瞬间心情有点好,问她:“谢御史忙完了吗?”
宋琬点头。
沈期便很自然地邀请她:“一道出宫吧。”
宋琬自是不敢推拒,可她想到宫外等她的谢知衡,又怕惹出什么尴尬的局面来。
只能祈祷沈期不要莫名其妙地吃醋。
她提着口气,同他走到了承天门外,听得沈期问她:“你住哪儿?”
“昨夜跟着你,是本侯不对,如果本侯坦坦荡荡地问你,你会告诉本侯吗?”
宋琬垂眸,纠结般地叹了口气。
她神色难言地看向沈期,嘴里仍在拒绝:“下官不好告诉您。”
“如果您想召见下官,去都察院捎个口信就好。”
“您那般跟着下官的马车,实在有些……自降身份。”
沈期听得她这话,脸色瞬间变了,就好像他所有的亲切都浪费在冰块上。
倒算不上对牛弹琴,只能说这牛装傻充愣,轻贱他的心意。
他实在没心思再屈尊探听她,闷着一肚子气,陪她到宫外,然后十分刺眼地,又看到了谢知衡。
那个男子是来接她的,披着一件月白轻裘,手里揣一个油纸包,似乎带了吃的给她,好叫她坐在马车上垫肚子。
他心里又泛起了那股可悲的占有欲,拽住了宋琬的衣袖。
可他没说话,他怕自己再邀她过府,会听到同样的拒绝。
他不想把自己的姿态放得那样低,他的热情是有限度的,不可能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口。
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扯着她。
宋琬却显得有些难堪,声音很低:“侯爷这是做什么?下官要回府了。”
沈期沉默了片刻,其实不想提自己的委屈:“我在宫中等了你一天。”
宋琬忽然有点难过,不知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
她知道沈期想带她回侯府,可她怎么可能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又往熟人眼皮子底下钻?
她逼自己定了定神,面无表情地对上他:“辛苦侯爷了,可下官也抄了一整天的卷宗,实在疲惫,无力跟侯爷过府一叙。”
沈期的喉头开始发涩,非要问个明白:“无力还是无心?”
宋琬咬着唇,总感觉谢知衡的目光盯着她,就在她身后,盯得很紧。
她觉得自己得理智些,沈期毫不知情,而她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该由她保持分寸才对。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荒唐:“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