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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没雨逢恩令(结):辞旧逢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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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相对而立,一同赏天边云朵,直到天色渐晚,江忆白施法将他眼睛蒙住,墨雨看不清楚,只能由江忆白拉着走。
途中有妇人询问:“怎么这么晚出门,赶着投胎去啊?”
“哎你!”方言太重,墨雨只听到后半句有些冒犯,伸出手指刚要骂人,被江忆白眼疾手快捂上嘴巴:“人家在跟我问好呢。”
江忆白拉着他出了鬼门,一路走到鬼地与人间交界处,语气有些兴奋道:“黄泉渡到了,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墨雨按照记忆中卷宗所附的名册背诵,无一遗漏,为立在鬼地的江忆白身上七万兵士引路投胎,剩下的魂灵眼见同僚离去投胎,纷纷哀伤愤怒起来,无数鬼手从魂幡伸出,几欲把江忆白撕碎。
“常三。”江忆白开口,魂幡并无任何反应。
江忆白有些疑惑,又道:“左五。”
墨雨背名字习惯了,听江忆白这样说,疑问道:“常三,左五……像是两个人名。”
此言一出,江忆白身上魂幡一轻,正是有鬼物离开的动作。
有用?
接下来江忆白同墨雨一人背诵,一人重复,在人间鬼地交界处坐问二十三日,渡三十万魂灵入黄泉。
枭枭在一旁守护,待墨雨口中念完最后一个名字,枭枭便也功德圆满,高飞盘旋了几圈,冲他们叫了几声,振翅飞上九天,难以窥见了。
“墨雨。”
江忆白没继续说下来,但是墨雨不知怎么,也有一种“自己该走了”的感觉。
眼前忽然清明,是人间的景色。
为什么?
不明白……
墨雨心头一痛,忽然升起一种莫大的悲哀,窒灭三十年来好不容易燃起来的一丝喜悦。
百感交集间,一阵天旋地转,被迫依着身体反应干呕几次,难受地跪趴在地上,余光里是一抹白色,墨雨抱住江忆白的衣脚不松手,离得近了又发现,江忆白衣后的脚是一种接近透明的白色,流水烟似的揉来揉去,飘忽不定。
墨雨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使劲抹了一把眼睛。
江忆白已退后一步,衣袂穿过墨雨手心,敛了脚隐在衣下。
思绪回转,脑中一直有什么东西如此清晰又难以捕捉的东西此时展开在他眼前。
转了个身,墨雨闭上眼睛,伸手强按下自己额心的泪意,不知所谓地走了几步,回过头,江忆白仍看着他,目光中的眷恋一如三十年前。
好想像之前一样,随便将他缠住,他就能一直乖乖跟着自己。
心跳渐沉渐缓,墨雨喉咙发堵,抚着胸口顺气,低头看到自己的影子佝偻着。
又退几步,手上皱纹渐深。
有风携芦花飘扬而过,拂起他苍白的鬓发。
墨雨不知所措地张着嘴巴看江忆白,眼中噙满泪水。
他的容貌依然年轻,眼中满是温存的笑意,冲他挥了挥手,似乎是在道别。
“江忆白?”见他不动,墨雨泪如雨下:“你还是怪我……所以……所以就不要我了?”
江忆白摇摇头,抬起手,遥遥为他擦拭泪痕,他的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什么,墨雨已经听不到了,耳边只有长长的嗡鸣,一寸寸从他仅存的清醒意志里割刮着什么,回忆里的江忆白越来越模糊,模糊到墨雨感觉眼前的江忆白有些陌生,他似乎只记得江忆白三岁时的样子了。
“江忆白!江忆白!不要!”
墨雨反应过来,想狂奔过去,却一脚踩重陷在泥里,身形不稳地摔在水坑里。
黑水塘里摸鱼的乡亲听到有呜呜的怪声,以为是什么精怪出来作妖,纷纷拿起镐耙围成一个半圆凑过去,看见一个满身泥泞的人叫喊着在浅滩泥水里扑腾着,疯魔了一般哭叫着,一会冲天,一会冲地,一会又把头埋在泥水里,努力往里钻,眼尖的认出了他腰间质地极好的令牌道:“是墨家的人!”
乡亲们七手八脚把他架到墨府门口,墨雨高烧三日,悠悠转醒,已全然忘记醉酒之后的事情,只小外甥天天笑他,缠着他每天要一根糖葫芦才肯保密,不让墨雨大侠在外的威名有损。
这一觉醒来墨雨觉得以后可不能再喝酒了,总觉得心尖像是被剜了一块肉似的,时不时冒出一种空洞的疼痛,虽不致命,但却难以忽略。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后来他发现,只要闻到某种香油味,这股闷痛便能减轻,便多了个每日闻香油的日常,闻久了也无聊,无聊时就同香油聊天,给它讲一个玩伴的事儿,用的是他和很久远的一段记忆里一个小哥哥的故事,他依稀记得自己叫那小哥哥“小白”,但是他有种不能告诉别人他的名字的直觉,所以他就没有跟香油说他的名字,他以为自己不说,香油就不知道。
一人一刀就这么平静地将余下的日子和香油罐一天天过了下去。
忽然有一天,墨雨睡得早,见着一白衣人从云雾中走来,对他道:“忆白将至轮回,特来与九郎道别,感谢九郎行侠仗义,坚持正道不改,为我还清我在人间未尽的委任,让我可以再入轮回,投胎做人。”
墨雨懵然同江忆白对视,见对方秀雅清俊,态姿犹如神仙,恍惚间于是下意识笑着承应,江忆白回他一笑,作一个长揖,飘飘然隐入云雾中离去。
墨雨目送那白衣神姿,脚下不听使唤地追了几步,刚要追上时梦醒了,眼前哪有什么神仙云雾,只有一扇半开的窗扉,窗外天色淡蓝,月色浅白,似乎正是破晓时分。
墨雨努力回忆,隐约觉得方才发生了什么必须要记起来的事情,但想了半天,却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只好作罢。
第二日小雪,街头有人撑白伞行走,背影单薄。
墨雨手一松,刀在落地面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老朋友,心中莫名泛起一阵酸苦,激得他喉咙一痛,痛得弯下身去,顺便捡起那长刀,合刀入鞘。
“墨大侠!”有小童蹲下来同他打招呼:“什么事情这么难过呀?头发都白了。”
他起了一半身,见小童问,又俯下身,张张嘴正想从头跟他讲,被牵着小童的妇人一巴掌拍在冲天鬏上:“墨大侠同你二爷爷一般大的岁数了,头发白很正常。”教训完小童,那妇人又弯身给他赔笑:“不好意思啊墨大侠,小孩不懂事您别介意啊……”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样的话,想不起来了。
不过,是了。
他是一位功成名就的侠客,应当是没有难过的。
就算有,也会被岁月雪藏在发间,同他一起封棺葬土,化作百世太平中的新雪,辞旧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