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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误入鬼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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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油咯!卖香油咯——”
飘渺却极具穿透性的叫卖声传来,在半空中断断续续地飘来飘去,听起来颇为怪异,似乎是内力深厚之人炫技发出的怪音。
墨雨头顶,一对溜圆的光圈包裹着极亮的梭形橙光明灭了一下,吹出一股逆风,飘向远处,许久,又旋回来,带回一阵直冲墨雨天灵盖的香气来。
好香的香油,这是他行走江湖三十多年闻过最香的香油。
方才河灯会上他就想吃香油碟的小火锅了,一直惦记到现在。
这就叫‘心想事成’,他捶了捶站久了发酸的膝盖,兴致勃勃地向声音来处寻去。
虽然心头隐约觉得奇怪,但想到那又香又辣的快活口感,墨雨咽了咽口水,这缕奇怪便被五脏腑的诸神打得灰飞烟灭,无迹可寻了。
他深提一口气,随手捡了条树枝挽个棍花,起了个范,无所畏惧地行过两人高的荒蒿,趟过踩不着底的野塘,鬼使神差地在残月疏星里闷头走了两个时辰也不自觉,一心只想着要买香油。
今晚灯会上与人聚饮耽误了时辰,城里的铺子早就关门了,所以还能不能吃到香油碟小火锅,就看他能不能买到这香油了。
期间有时听不清叫卖,险些跟丢,但每次都有另一种声音响起,像狸猫,又像婴孩,每次他匆匆追去,都没有看到声音的来源,一来二去才让他抓到机会,看到发出声音的原来是一只飞得极快的夜枭。
要不是看到两次,他还以为自己真老眼昏花看错了,几次欲追去看看那夜枭到底有个什么名堂,却每次都被忽然清晰的叫卖声拉回,让他想起来,自己是来买香油的,不是来打鸟儿的。
其实那并不是普通的鸟儿,它学名枭枭,常住鬼地,修为高一些的可以在人鬼两地自由穿行,显然这一只的修为就不低,且很快就要修成正果了。
叫卖声不论他怎么追都不远不近的,直到一个更幼稚的声音响起,他终于警觉起来。
“卖!香油嘞!”在那苍老声音之后,稚嫩的童声一字一坑地学他,在空旷的田埂里响亮得很。之后便都是那老声先叫一遍,那童声紧跟一遍,墨雨被这连绵不断的声音激得酒醒了些,足尖一点,铆足了劲顺着那稚嫩声音的方向几个起落,终于看见两个人形,一低一矮,低的肩头扛了一枝细杆,末端挑着两个小罐,矮的挨着那小罐儿,扬着脖子唱:“又香又稠的香油嘞……”
不是幻听。
墨雨见状松了口气,大步上前,掏出一串铜钱来:“可算跟上了,劳驾老板给我来二两香油!”
传闻鬼地油翁养了三只小儿,会在鬼门开时偷偷溜到人间游玩,遇见一些比较香的东西也会带回去,有一次把僧人的香烛偷了回来,气的那僧人找到这里讨要,险些将他们超度了,油翁这次才拜托江忆白来抓他们回来,小儿也知自己不该乱跑,不想油翁生气,便提出要学叫卖,改日替油翁卖油,爷俩一个教一个学正不亦乐乎,没成想把墨雨从人间引到了鬼地。
那小孩回过头,双颊红扑扑的像年画一样,似乎还没长牙,咧嘴露出一个黑漆漆的笑容,说话却很清楚:“爷爷!我卖到人啦唔……”
一双枯手捂住那孩子的嘴巴,脸转向墨雨,问得奇怪:“你……怎么会来这儿……”
“我是听到你们叫卖,来买香油的呀”墨雨答。
“坏了……坏了呀……这下可怎么办……”这里是鬼地,只有鬼魅精怪才能出入,按理说人是进不来的,难道是他们祖孙二人的叫卖声为他引了路,将他引了进来?
“要是不卖……我就回去了呗……我墨雨是断然不会抢你们的东西的,不用这么害怕呀……”墨雨在江湖上颇有侠名,早些年更甚,好评如潮,不说掷果盈车,至少是没有人害怕的,除非是罪人恶徒。
“……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这儿可不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卖油翁长吁短叹,墨雨见状正要宽慰,忽然阴风一吹,吸来一盏蓝色萤火。
油翁看到萤火,似乎松了一口气,急道:“鬼门未闭,现下回头兴许还不晚,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
烈酒壮胆,多半是脑子糊涂的原因,墨雨云里雾里地听完老者的劝告,闻着香油又亮又麻的香气,满脑子咕嘟着热气腾腾的红油小火锅,他咽了咽口水,捏着几枚铜钱恳切道:“买一两行不行?我出三倍价……买完我就走您放心。”
老者一愣,低着头嘴唇翕动,不知说了什么,膝下小童听了之后一手指着墨雨一手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完后才叉着腰对他道:“你的钱,用不了,不过!看在你如此有诚意的份上,我爷爷和我就送你一些吧!”
墨雨一笑,抱了拳刚要道谢,看到那爷孙背后有一黑影似乎从云中高月中坠落向他扑来,刚闪身躲过,嘎嘣一声扭了腰,疼得扶住腿让自己勉强站住。
可恶的鸟!
墨雨抓了把石子抬头四下寻找那夜枭的身影,被因方才低头遮在脸前的灰绵发帘糊住了视线,不过不要紧,那夜枭大如南瓜,他有自信能见之即中。
“伯伯,小罐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墨雨浑身一震,猛地撩起头发望去,果然看见那夜枭落在一个惨白的身影后边,那身影望见他也是一愣,转身便走,墨雨抬脚便追,连疼也顾不上了。
江忆白,青州知州独子,是他三十年前形影不离的好友。
“小白来啦啊……”油翁满面笑容,埋头往白影的方向小步走去。“老头子没出什么事儿……没出什么事儿,就是遇上点事耽误了……是不是等……急了。”
看来枭枭叫他来接它们的时机很不对,一个都没接上,不如不来。
“咦……人都哪去嘞?”话音未落,油翁抬起头,发现四周忽然空无一人,只有膝下的小童笑嘻嘻地抓着他的衣服,往远处指了指,然后化作一只小罐,坐在油翁挑着的细杆上滑来滑去,热热闹闹地咯咯地笑:“哥哥追着哥哥喽……”
油翁咳嗽一声,小罐儿又改口道:“卖!香油咯——”
他已死去三十个年头了,方才河灯会上,细数故人,其中唯有他天生早夭。
若非他是罪有应得而死,墨雨也想为他做一只花灯,同他说一说话。
只可惜,他是罪有应得而死,墨雨也从不信鬼神,便没有做花灯,没有说话。
青州八案中,墨雨将他家的诉状罪证铺开在整个地板上,地板摆不下,贴在悬梁上,来回看了好几遍,每条罪状都是人证物证俱在,找不出一丝破绽。
梁州知州交代,曾同青州知州商议,溺七万战败衰兵于青梁交界边水,掩盖太子敕军错令之责。
他做儿子的也不差,灭口欲偷渡到京都告御状的三十名证人,火烧十七船罪证,毁尸灭迹。
若非太子倒台,皇帝严查派了钦差带兵下青州彻查,恐怕这青州遮天之手也不会断腕。
抄家时墨雨也自请去了,长风阁在此案中助力不少,只有墨雨是结案后才知道详情的,阁主借他与江忆白的关系在江府搜集了不少证据,因瞒他之事心中有愧,便允他去了。
墨雨常与江忆白在一处,见过他施粥救民,一直以为他是个好人,他爹也应该是个好官。
江忆白坐在“青天可鉴”匾额下,神色倦怠,似乎也是一夜未眠。
墨雨飞奔过去,跳过最后一个门槛,不再靠近,将卷宗一掷,自己手里牵着一头,另一头骨碌碌滚到江忆白身前,他低头看了一眼,点点头,有气无力:
“我认罪。”
墨雨的视线始终在江忆白身上,他看起来心中没有什么波澜,似乎这些事在他眼中只是些微不足道的文字,还不如一把开刃的长刀,让他直起了身,眼底荡漾着的不知是惧是哀的莫名情绪,让人看不懂。
墨雨也不想懂,他将卷宗枕在好友颈下,合上他失焦的双眼,离开的背影有些失神:“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墨雨出身长风阁,天赋过人,得阁主亲传,他刀下的亡魂走得都很快,不会有太久的痛苦。
众人本以为他今日是来保江忆白的,毕竟江湖上谁人不知墨九郎和江忆白情投意合,结拜已久,没想到墨大侠不愧是大侠,在得知好兄弟犯了罪之后,亲自动手拨乱反正,仗义凛然,江湖之人对其更加钦佩。
“不愧是老阁主亲传的弟子!”
“当得是少年有为,一身正气啊!”
“大义灭亲,只为还青州百姓一个公道!墨大侠大义啊!”
……
墨雨不知踩到什么,实实在在滑了一跤磕到后脑,登时眼冒金星,他咬牙想起身,半天辨不清方向没起来。
到底是老了……
墨雨心中叹息,忽然从满世界的金星中冒出一道白影,将他扶起来。
墨雨摸到一只手,解下腰带将江忆白的手腕与自己的捆在一起:
唇边千言万语难出,被墨雨犬齿微磕阻回,经由舌尖,抿为良久的沉默。
假死,多么高明的手段,当年他敬江忆白认罪认罚,还亲自为他收尸封棺,如今只觉当年脏了的手恶心到了今天。
当时年轻,义愤填膺,一刀毙命。
如今却是有些下不了手,只能开口威胁:“识相点,归案自首赎清你的罪过,或许还能……或许还能留下一条命。”三十年前没来得及劝他,三十年后就不会不劝。
他没有死,江忆白面色一冷,捉住墨雨手腕往来时的方向疾走。
墨雨一脚踢向江忆白,被后者躲过:“不要逞英雄,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鬼地,你是活人,待久了是会……会出事的。”怕吓到他使他生魂不稳溃散难寻,江忆白将“死”字换了个说辞:“这不是你能待的地方。”墨雨被他拉着向来处去,原地已不见了油翁和童子的身影,只有一盏花灯在浅水里明明灭灭地打着旋。
江忆白盯着那灯看了一会,松开墨雨的手道:“你一定要跟紧这盏灯,不要让它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