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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上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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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除夕夜,你在我家,你说战争对死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但其实是不一样的。鸣沙河大战是去年十月的事,我一直在想,十月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呢?后面想起来,我在忙着借船从北疆往京中运棉布。我用的是运粮的浅船,一船可以装粮五百石,十条装棉花就是二十万斤,因为要预防棉花吸水翻船。二十万斤棉花到了京城,就有二十万人可以穿上暖和的棉袄。这还是我一家贩的,京中还有无数的布料铺子在做这件事,何况是天下。”
“因为你那五千士兵死在鸣沙河,因为你们保住了北疆。京城就有无数人今年能穿上北疆的棉布,天下也有无数人得以过一个暖和的冬天。这里面也有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兄弟姐妹。”她平静地看着裴照:“他们的死并不是毫无价值。输赢有区别,赢了就是不一样。赢了战争的人,国家得以繁荣,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今日你看到的这元宵节的万家灯火,就是你那五千士兵死在鸣沙河的意义。”
她不是清澜,说不出圣贤书上的话,她汲汲营营,勾心斗角,力争上游,相比高贵的世家小姐,她甚至更像个商人。但她自有她的道理,她会用这道理来劝裴照。
但她没想到裴照的回答。
“我知道。”他平静笑着告诉她:“所以我才下令让五千人去填河,只为了给崔景煜拖延半天的时间。”
凌波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原来他知道这后果,他知道这代价,他下令时就知道他们一定会死,他会折损自己全部的兵力,而封赏时候不会有他的功劳,因为他的折损,嘉奖的一定是崔景煜。
“况且我也不是为这个消沉的,我自有我的理由。”裴照又道。
凌波自然忍不住地问道:“那是什么理由?”
裴照笑眯眯地朝她眨眼。
“不能告诉你。”
凌波懒得理他,转而去看城墙下的观灯人,这时候正是热闹的时候,人人都提着灯在百禧街上游玩,灯河汇成一条长龙。
说她没技巧,脾气坏,但她也知道自己先伸出手,袒露自己柔软处,引出裴照最深处的话来。是叶夫人教她的道理,燕燕小,不记得了,清澜听得多,不像她,十二岁娘亲去世,刚刚开始懂事,所以她教她的每个道理她都记得,要善待“自己的人”,做能遮风挡雨的主子,要先展露善意,即使这与她的本性相悖,她也努力遵守。
尽管她也知道,很多时候不是这道理,是谁有力量,谁就能赢。迎春宴一场意外,力挽狂澜的不是韩月绮的道理,是忽然来了个睿亲王。叶大人和潘玉蓉也没报应,尽享富贵荣华,在元宵节招摇过市。
“生气了?”裴照又凑过来看她,笑眯眯的,凌波经历过,自然知道他这时候有多开心。
能把人惹翻了,又哄好,会给人极大的成就感,像是捏着对方的喜怒,拥有就带来幸福感,就像她买下如意坊之后,就算一口点心都不吃,也时时觉得香甜。
“你以为我是你,那么小气。”凌波骂他一句,见他只是笑眯眯听着,心中又惆怅起来,忍不住问他。
“裴照,我真不懂你。力量有什么不好呢?在我看来,权势最好,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报自己想报的仇,没有权势,有财富也好。我跟你说过我十二岁时家中的变故,那时候我就发誓,再也不会让我身边的人过这样的日子。”她问裴照:“你看,现在多好,清澜,燕燕,阿措,我能保护我家每个人。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比我厉害得多,你的家人呢?你的抱负呢?”
“死光了。”裴照只这一句。
凌波被他气得想笑。
“行了,懒得管你了,走吧,带你下去玩去,别整天待在这黑漆漆的地方,让人看见,还以为你是做贼的呢。”
凌波带着裴照往下走,其实更像是裴照带她,射箭的人眼睛就这样好,凌波的小兔子灯也快烧完了,光暗得很,裴照一手提灯,一手拉着她下城墙。凌波其实怕暗,一点看不清,但跟着他一步步走下去,竟也觉得安心。
其实凌波真没说错他,他天生是适合元宵节这样的盛会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长得好看的人天生就占便宜,听说连官家选臣子也偏向芝兰玉树的。他这样的人只要愿意入世,哪里没有人愿意托他一把呢。
就连百禧街上的小商贩也不例外,裴照见她的灯灭了,去向灯谜摊上的摊主借火,问道:“劳烦,借个火。”摊主是对三十来岁的夫妻,妇人很能干的样子,应着过来,看见他的模样,都顿时一愣。
“郎君的蜡烛要燃尽了,我给郎君换一支吧。”妇人满脸堆笑道,也不管裴照答不答应,径直换了,又笑着赞道:“郎君真是好相貌,是官员家的子弟吧。”
裴照只是淡淡笑,并不回答。
他这人其实不好相处,看似常年慵懒带笑,实则对谁都不上心,是近中远,不像凌波,是远中近,骂完人之后,又认真替人操心。
不过也只有裴照这样的性子,才好配这样的相貌。
百禧街上本来就人多,今日是各家小姐都出门的日子,只带个丫鬟仆妇,就能在外游荡到深夜方回。一年一度难得的盛会,都打扮得俏丽娇艳,整条街上都是年轻小姐和妇人,衣香鬓影,摩肩接踵。裴照这样的相貌,又高,一身妆花缎,如同明月落人间,所过之处,不知道多少小姐夫人都看愣了。有腼腆的,不过回头恋恋不舍,更多的,是仗着今日盛会,悄悄跟在后面,有小家碧玉、家里规矩小的,早推着自家嫂子或者婆子上前,追问“不知郎君是哪家的少爷”。
裴照只是笑着,不说话,也不回头,只拉着凌波走,凌波向来是怕这样的场合的,不似清澜总是落落大方,她更懂人心,但反而畏惧人群。总觉得被人注目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比裴照还局促,几乎是躲在披风雪帽里走的。
也正因为这缘故,几乎没有小姐注意到她,都是注视着裴照。有问名字的,有问家承的,有递灯递香囊的……个个都脸红红的,面带笑意,满面春风。
但小柳儿可就不干了。
“怎么都挤过来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跟着我们干什么?哪有你们这样的!”
但敢跟着俊俏青年追问的,哪里会是腼腆小姐,就是腼腆些,也自有婆子丫鬟来出头,顿时众人都笑了。
“小姐好大的脾气!”“元宵节本来就是男女相看的时候,问个姓名又怎么了?”“公子还没说什么呢,丫鬟先生气了?”“这小丫鬟急了,是不是怕我们看上你家少爷呀?”
小柳儿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凌波见她关心则乱,约束道:“不要起争执,小柳儿。”
偏有耳尖的,立刻听见了:“是姓柳的是吧?”“京中哪有姓柳的官宦家?”
眼看着人越跟越多,把他们一行人直堵在了一处茶楼下,走不回韩月绮包的那家了。裴照只得站定了,将凌波和小柳儿挡在身后,朝着众人淡笑着开口道:“烦请各位小姐……”
谁知道偏这样巧,楼上也正有人在观灯,还是一家子包下了茶楼,带着家中女眷都出来了,光自家小姐就有五六个,还有亲眷家的、玩得好的小姐,二十来个小姐都在楼上看热闹,听见动静往下看,裴照也正往上看了一眼,楼上顿时“哗”地一声炸开了锅。
“是镇北军的少将军。”有眼尖的女孩子立刻认了出来,叫道:“在崔家的封侯宴上赢了崔侯爷的那个。”
顿时楼上的小姐都跑过来倚着栏杆看,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许是没抓住,丢了一枝席上行令的梅花下来,开了个好头,立刻就有人把花朵果子扔下来,这下炸了窝了,楼下也不甘示弱,也有扔扇子的,也有扔手巾香囊的,都赶着叫“少将军”。
“这下真是掷果盈车了。”凌波在后面笑着感慨,多少有点看戏的意思:“楼上是金家吧,也是京中新贵了,再这样下去,不怕没有一个高欢给裴将军做。”
裴照也无奈地笑了。
他倒灵巧,到底是上过战场的将军,索性不带小柳儿了,拉着凌波匆匆穿过人群,不管她们怎么搭话,一概不理,路过卖面具的摊上,顺手拿了一张戴上,扔给小贩一锭银锞子,凌波眼尖,看出是宫中庆功宴赏的。
他倒大方,怪不得常年身上花得精光呢。
百禧街虽然不大,倒也被他七绕八绕,把人都甩开了,剩下几个顽固的,等他带着凌波转入一处小巷,躲在巷口的梅花树后,也就追丢了。
“你倒熟悉这里。”凌波笑他:“裴将军逃跑是厉害的。”
“刚才在城墙上看熟的。”裴照看一眼外面,见没人追了,也笑着回她:“叶小姐不会不认路吧?”
凌波的回应是踩他一脚。
“真该让她们把裴将军抓走,不怕没有一个贵婿给裴将军当。”
但其实她也知道这是玩笑,敢在街上追着美男子跑的,最多不过小家碧玉,真正的世家,哪怕是刚刚升上来的暴发户金家,女眷也都是矜持的,更可能的是悄悄看中了,托奶妈和姨母去和父母说,让父亲去和裴照的长辈接洽。
上次望楼那三箭后,估计不少人跟镇北军打听过他是谁。裴照从那之后,几乎不在花信宴上露面,估计也是因为这个。
偏偏就有这样不上进的人。
外面的金碧辉煌,鲜花锦簇,正配衬他的好相貌,好功夫,这样的年轻,正适合金殿对策,春风得意。只要稍微一露面,不怕没人传颂他的名字。
但他偏偏不去,宁愿躲在这陋巷里,靠着一株开败了的梅花,和自己在这当世外之人。
裴照也是太了解凌波了,一看她这表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叶小姐又要劝学了。”虽然带着面具,也听得出他在笑,懒洋洋往梅花树上一靠,道:“饶了我吧,你知道我是烂泥扶不上墙的。”
“谁要劝你了。”凌波看一眼他的脸,嫌弃道:“怪模怪样的,丑死了。”
裴照也不恼,笑着把面具往上一推,笑眯眯看她。
要自己是他这样的相貌,还戴面具呢?早就跑到灯楼上去了,要的就是让京城人都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元宵节灯火辉煌,正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阿措倒还好,不别扭。沈碧微却也是和他一样,天天衣锦夜行,这样的日子,她也是胡乱穿了一身衣裳,灯也不赏,跑得没影了。
“偏是你们这样的人,就喜欢浪费时光。”她又骂他:“你看崔景煜都不这样,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好处一点没少拿,又封侯,又出风头,今日元宵节也没见他不来……你真不觉得亏的?”
“我和他不同。”裴照只是笑:“他是山,我是雨,各有各的路数。”
凌波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两个人不同营。崔景煜是魏帅的得意门生,他的火字营却派系众多。
“他是山字营,你不是火字营吗?哪里又跑出一个雨字营来?”
“雨就是水,水火无情,都是一样的。”裴照笑她。
凌波也懒得管他说没说真话了,反正这人的弯弯绕心思都是用来玩笑的,一点也不肯用到正道上。
“你说你,这么爱打字谜,怎么不去猜灯谜呢?”
“我不爱猜灯谜。”
“那你喜欢干什么?”凌波也被挤得可怜,现在才有空整理自己身上的披风系带。正在认真把结拆了重打一个呢,听见裴照笑着道:“我就喜欢这样,和叶小姐躲在巷子里打字谜。”
凌波也习惯他这时不时的一句了,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如同佩戴了香囊一样,他随时撩拨一句是天性,你当了真,那就尴尬了。
“我也懒得管你了,横竖你这人也是分不清好歹的,也不知道我整天替你操什么心,我自己家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我知道叶小姐为什么整天为我操心。”裴照忽然笑着道。
“为什么?”凌波嫌弃地看他一眼。
其实她也是明知故问,知道裴照就算说不出“我知道叶小姐是为我好”之类的话,也会开个玩笑说“因为我是叶小姐的人”。
谁知道裴照道:“叶小姐不过是想要我的消息罢了。”
凌波气得直想踢他。
“我算是白认得你了。当我缺你这点消息呢!”凌波一面骂,一面要打他。偏偏裴照把她的兔子灯挂在梅树上,灯光映在他眼中,满眼笑意如同江南春水,凌波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看着自己笑。
凌波想起来了,这话也是她那天在山上的原话。
真是记仇的混蛋。
“你就知道记仇了。”凌波骂他:“我当初说这话,也是为了让你力争上游……”
裴照也不说什么,只把脸侧过来,凌波正骂人,被他忽然凑近吓了一跳。
“干什么?”
裴照指指自己的耳朵,见凌波不解,转过脸来朝她笑:“瞧,耳朵都起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