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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御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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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官家对长公主是既敬又愧的话,那对睿亲王府,就是既爱又怜了。当初封睿亲王的,其实是官家做太子时,和官家一起放在先太后宫中教养的七皇子,睿王赵浱。当初先帝偏爱四皇子,封为晋王,对当今的官家造成巨大的威胁,睿王在夺嫡时是太子一党的中坚力量,当初洪畴大案,牵连甚广,睿王一人扛下所有风波,阖府幽禁,自己也被关入大理寺狱中,甚至被用了刑。事后虽然晋王因为动刑惹怒先帝,因此失宠,但睿王的身体从此一蹶不振,官家登基大典也未能参加,官家一再追封,封地,开府,甚至将陵祭大事交给了睿亲王府,都没能留住睿亲王的性命。仁照三年,睿亲王薨逝,官家辍朝三日,天下举哀。
未尽的恩宠,都放在了睿亲王世子赵衍泽的身上。自幼接入宫中教养,比一切皇子都看重些,病重时甚至是住在官家常居的仁寿宫的,官家亲自看护,赵衍泽七岁大病一场,官家为此兴建鹡鸰寺,大赦天下,为他祈福,好不容易救回一条命来,又将汤泉宫赐予他做别苑,御史台的奏章雪片一般飞来,也不管不顾。
外人不懂,还以为京中是以颖亲王府为首,其实颖亲王当初站队是在官家位置安稳之后,哪及睿亲王府一半的恩宠。
都说霍英祯神秘,其实睿亲王赵衍泽也是深居简出,常年在汤泉宫温养,除却几个顶级世家的夫人,其他家的夫人就算常赴宫宴,也无缘得见。等到内侍开道,仪仗围绕中,穿着白色衮龙袍的俊美青年带着笑意踏步走来,才真是如同梦中。
说是拜见夫人,其实沈夫人倒要先拜他,赵衍泽扶起沈夫人,口称世媪,还要以子侄礼相待,旁边自有宋嬷嬷和良王老王妃上来笑着凑趣,让沈夫人安心受礼,沈夫人固辞,赵衍泽再请,一片其乐融融。
他们一来一去推辞个没完的时候,满厅女眷都在跪着接驾,这还是好的,要是有离席给沈家难堪的,这时候来不及赶回来,那才叫一个尴尬,总不能单独上去给王爷行个礼,但不行礼,更是目无皇室。
所以当赵衍泽在厅中坐下来之后,仍然有不少匆匆赶到的世家夫人上来行礼。连平郡王妃都一样尴尬,她上来见礼,赵衍泽只微微笑:“平郡王妃来得倒早……”
平郡王妃也闹了个红脸,道:“实在是家中有事,老王妃召我回家伺候,不知王爷降临,请王爷恕罪。”
他是亲王,平郡王府是郡王,平郡王妃也只能搬出老王妃来作筏子才堪堪逃过一劫。
平郡王妃尚且尴尬,何况其他世家夫人,连卢文茵都不得不乖乖跟着陈夫人回来赴宴,赵衍泽也记不得这许多人物,只笑眯眯在厅中品茶,倒是韩月绮有仇就报,冷笑道:“陈夫人来得倒快,我还以为你们不来赴晚宴了呢?”
“哪里的话。”陈夫人也只能硬着头皮受小辈的奚落,笑道:“也是家中有事,回去料理一下,今日是沈家的大事,我们哪会不回来呢。”
所以说韩月绮也是天生做领头羊的性格,先前遭遇大败,那样愁云惨雾,换了别人早灰心了。但如今形势逆转,她立刻又信心勃勃,乘胜追击,一个个清算起来。陈夫人,卢文茵,杨巧珍,孙敏文……每一个离席又回来的夫人,都逃不过她的问话,脸皮厚的还好些,有些脸皮薄的,直接被问得脸通红,哑口无言下去了。旁人看着,也知道她是杀鸡儆猴的意思,对这看似端庄温柔的沈少夫人也多了几分敬畏。
也不知道睿亲王是真不知道内宅规矩,还是有意给沈家撑腰,竟在厅中坐了足足一刻钟,等沈夫人来传话,说:“禀王爷,筵席已备,请王爷移驾。”他才慢悠悠起身,准备移驾到沈家外宅的正堂,去赴沈大人的宴席。
沈碧微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她也不去别的地方,直奔正厅,正好看见赵衍泽起身,这样大雪天,她穿红,一般红羽缎的面子都配白狐肷里子,更显鲜艳,也衬雪景。她里面却是墨貂里子,衬着她乌发如云,胡靴胡带,手上还拿着马鞭子,站在满庭的迎春花中,飒爽得如同戏中的明妃。
看见赵衍泽,她眉毛先挑了挑。
“碧微,还不给王爷行礼。”沈夫人训斥道。
她于是上前来行礼,行礼也潇洒,撩起披风,行的虽是女子的万福礼,却比男子都硬气得多。赵衍泽笑着叫“免礼”,被她自下而上地扫了一眼,她是天生的凤眼,线条极漂亮,颜色又浓,冷得像刀锋。
“王爷怎么不饮了茶再走。”她甚至主动问道。
赵衍泽就笑。
“确实听说府上的茶好,请沈夫人再赐一杯吧。”
于是移步暖阁饮茶,更显亲近,真是如同自家子侄了,赵衍泽刚刚落座,沈夫人还没下去,就听见沈碧微冷冷道:“这样的大冷天也敢出来,你小命不要了?”
“碧微!”沈夫人大惊,连忙训斥自家女儿,但见睿亲王微微笑,哪里是受到冒犯的样子,韩月绮也笑着上来扶着她道:“夫人息怒,碧微和王爷自幼相识,少年情谊是这样的,我们下去吧,有韩娘子看着,让他们自在说话……”
她虽然比沈碧微年长几岁,到底是同龄人,知道彼此的情况,沈夫人倒也听劝,虽然仍有些不安,仍然行礼告退了。
沈碧微的婚事,多半落在几个公侯府邸,若是进宗室,也多半是皇子侧妃,毕竟翰林院有的是清贵的老臣,而且皇子们婚事都已定下。
若是睿亲王府,倒也不失为好选择……
但沈碧微和赵衍泽的相处却与沈夫人期望的全然不同。沈夫人一走,沈碧微立刻检查门窗,叫韩娘子和丫鬟:“去,把门窗关起来,不要有一点风。”
她自己则是直接举了一盏烛台,点上蜡烛,门窗一关,虽是下午,室内也暗得如同夜晚,她举着烛火,脸在摇曳的烛光中漂亮得像陶瓷的人偶,十分专注地检查一个个门窗的缝隙,看有没有冷风进来。
韩娘子和丫鬟虽然不懂,也仍然依言关门窗,点起灯来。
赵衍泽只懒洋洋喝茶。
“哪里就这样了。”他笑眯眯道:“我现在好多了,早就不怕风了。”
对此,沈碧微的回答是一言不发,只把烛火往他面前晃一晃,沈家的蜡烛已经是烟极少的了,但烛烟往他脸上一飘,他还是剧烈地咳嗽起来。韩娘子在旁边看着,心中也一惊。
谁能想到呢,看着玉树临风的一个王爷,身体底子这样弱,实在可惜了……
“不嘴硬了?”沈碧微问他。
赵衍泽咳得答不上来,脸色通红。沈碧微虽然脸冷,其实对他还是不错,韩娘子上来添茶,她接过壶来,直接将杯中茶叶清空,只倒了半杯白水,自己还试了试杯沿,吹了一下,再递给赵衍泽道:“喝吧。”
赵衍泽就着她的手喝了,他确实是脾气极好,一笑,眉眼都弯弯,赵家人相貌出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父亲当年也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赵衍泽也像他,眉色疏淡,肤白得不祥,唇色也浅,不是长寿之相。
可惜这样好的身架了,赵家是马背上打的天下,都高大舒展,要是不这么弱,其实也是武将的好材料。
“药呢?”沈碧微问他身后的随从福安。
“上个月换了个太医,说是药吃多了也伤身,就停了。现在每天只喝汤药,半月下一次针。”赵衍泽仍然抬头看她,他连瞳色也浅,在灯下几乎是烟灰色,笑起来眼尾有颗小痣,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倒是有个说法,说赵衍泽久病,是赵家人在英国公的事上亏了心,开国第一功臣,抄家夺业还不算,连尚了公主的英国公世子霍翾也害死在了白马驿。因为官家凉薄,不报应在皇子身上,反而报应在赵衍泽身上,要让睿亲王一宗都绝嗣,让官家享受摧心折肝之痛。
但官家在他身上付诸的心血,确实比哪个皇子都多。光是太医就不知道换了多少。太医院私下都说,说要做太医院首领,请孕脉,保长寿都是其次,先得学会治虚症才行。只要在血虚一症有所建树,立刻就能青云直上。
赵衍泽的病就是虚症,还是最难治的血虚,由此衍生出诸多病症,冬日不能见风,也不能受炭火气味,一概四时衣物,都由苏州织造局单开一条织厂贡上。这都是老生常谈了,去年暑热,官家又要赐他清泉宫,被劝谏了几次才停下。
沈碧微小时候不知道厉害,还敢带他去上林苑捉鸟,就消失了一下午,阖宫找翻了天,皇后娘娘都急得一身汗,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赵衍泽自己倒没事,拿着沈碧微给他买的糖人笑眯眯的。
但沈碧微如今已经长大了,不似小时候是个混世魔王了。
“行了,差不多就回去吧。”她催促他:“让宫里知道,又要着急了。”
其实哪是宫里,中宫自有自己亲生的皇子,真正着急的从来都是官家,可见人间皆苦,贵为天子,也仍然也诸多不如意。
“知道了。”赵衍泽倒是好说话,赵家人其实都薄情,但他薄情的一面也从来不朝着她。说着要走,却又不动,仍然在磨蹭。
“要我拖你?”沈碧微立刻把眉毛一挑。
他笑眯眯,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笑着往后一仰,倒是巨大的一只,像一头白色的鹿,有着漂亮的一对大角,惬意地躺在草地上,衮龙袍上的银色龙纹在灯下微微地发着光。
其实他也有过病好的时候,也去狩猎过,骑着御赐的骏马,亏比沈碧微还高出半个头的身架,弓都拉不开,打了两只还是三只兔子来着,把官家高兴坏了,弓箭,胡马,流水一般赐下来。
但当年冬天他就病重,才十四岁,躺在床上病恹恹地问沈碧微:“我死了你会和别人去骑马吗?”
赵家的人,惯常是会玩弄人心的。
沈家的人,也常年是做最忠诚的臣子的。沈夫人倒是正直,但也有限,不然不会留他们两人在这里。
但沈碧微和他们都不一样。
她连生气的时候也那样漂亮,霜雪般面容,眼神却如同雪地里烧起一团火,挑着眉毛看他:“赵衍泽,我数到三!”
“好了好了,起来了。”赵衍泽笑着站起来,立刻有宫女随从替他整理下摆,内侍过来搀扶。
沈碧微道:“等下开门,等御辇抬过来。”
“不至于。”赵衍泽笑眯眯道,可惜并没人听他的,仍然等到御辇抬来,这还不算,又有宋嬷嬷带着苏女官匆匆在沈夫人陪伴下找过来,赵衍泽扶着内侍手上了御辇,问道:“什么事?”
在沈碧微面前如何平易近人,都不影响他对着长公主最倚重的嬷嬷也这样漫不经心,好在沈碧微也并没当真。
要是傻到把皇家的“青眼相加”当真,沈大人早不知道死了几回了。从来伴君如伴虎,都说他是官家最宠爱的子侄,确实也是学得最像的。
宋嬷嬷连忙笑着答道:“是宫中有旨意到,请王爷回宫,说晚上宫中还有晚宴,北戎使臣送公主入京,官家请王爷帮忙招待呢。”
哪里会用得到他去招待?中宫皇后寿宴,他说句病了都可以不去的。何况北戎大败之后来求和的宴席。不过是找个理由让他回宫,不要吃外面的东西罢了。
顺便还点沈家一下,不要痴心妄想,有的是小国公主和宗室女供他选择,几位公主郡主的嫡女都还未嫁呢,沈碧微乖乖待在花信宴上就好。
赵衍泽果然皱了皱眉头。
“这才多久,就来催。”他抱怨完,不忘朝沈碧微笑:“今年有春狩,到时候我还来。”
当着众人,沈碧微不好骂他,只淡淡道:“王爷客气了。”
于是御辇回宫,阖府恭送,沈大人又再次亲自送到街口,在风雪里看着御辇离开才罢。
不怪沈大人怕他。赵衍泽这人也确实难缠,看起来病歪歪的,其实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宫中几个皇子都是被他磨大的,都不太敢惹他,四皇子是皇后亲生的,赵衍泽七岁时,宫中做仪仗,圣上想到他出入不便,赐了一台御辇给他,阖宫皇子都没有,四皇子就有点不满。赵衍泽身边讲书的老师教他推辞,说:“官家恩宠虽深,王爷也要为将来考虑,官家保不了王爷一世,以后难免要与诸皇子相处,不如现在早做打算。”话虽隐晦,暗示的是以后皇子登基,只怕容他不下。
赵衍泽答得也巧妙:“我未必活到那时候。”
宫中没有秘密,这话立刻就传到官家耳中,官家心中何其沉痛,一夜都难眠。后来宗室中商议立太子,官家只一句话驳回:“老四诸样都好,只是没有容人之量。”
十三年过去,宫中至今未立太子,明眼人都知道,赵衍泽会是其中举足轻重的力量。说句诛心的话,也正是因为他这身体,所以官家可以肆无忌惮地宠他,封地、宫殿、府邸,一年年地赐,把对诸皇子的宠爱都寄托在他身上。
他是没有根的树,看不到未来的溪流,堆花的锦缎再好,未来都要被一刀斩断,权势再高,家业再厚,终不是长久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