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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犟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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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崔景煜青年封侯前途无量,纵使魏禹山少年得志才貌无双,但自从长公主主持花信宴的那一刻开始,花信宴的魁首就多了一个可能,甚至是唯一的可能。
二十四年前,还是先帝嫡女的明华长公主下嫁英国公府,驸马是英国公世子霍翾。一个是备受宠爱的公主,血脉高贵,容色倾城;一个是开国功臣正朔,惊才绝艳。虽然后面以先帝抄了英国公府告终,霍翾也死在离京城不到百里的白马驿,但长公主也是曾经生下一位小世子的。
英国公府被抄家之后,长公主常年寡居,从此少见世人,连带着那位小世子也神隐起来。有说英国公府留下的老仆带着他居住在府中别苑,不与长公主相见的,也有说当今官家曾经下旨,要把他接进宫中和皇子一起教养的。
但小世子确实极少露面,凤毛麟角的一点印象,都来自已故去的几位老王妃,一说他继承了母亲的相貌,身架却像极了英国公世子霍翾,一说长公主亲自带着他赴过宫宴,连宫中皇子都不敢和他攀谈。
但算起来,世子今年应该也有二十一岁了,听说是在永宁山读书。永宁山其实不是山,是座行宫,里面的书院很有名,几位皇子受封前都曾在里面受过课,就连官家有时候闲下来,也要请大儒在永宁山讲经,洗一洗浊气。
世子长居永宁,可见官家的重视,虽然英国公府已经抄了家,但以长公主殿下在官家心中的份量,世子承袭英国公爵位也不是难事。
所以从长公主主持花信宴的事传出来开始,就有无数人猜测,也许长公主殿下是和官家达成了某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官家让世子袭爵,长公主殿下则是帮官家照看今年的花信宴,顺便定下世子的婚事,毕竟二十一岁,也正是该定亲的时候了。
如果这个猜测属实的话,那今年花信宴上的魁首,可就轮不到什么武将了。
勇国公作为如今京中唯一存世的国公,已经绝嗣,沈碧微作为外孙女尚且风头无两,如果出现一个继承英国公府和长公主血脉的年轻国公爷,会引起多大的追逐,简直不可想象。
良王老太妃问出来的,其实是所有夫人小姐都想知道答案的。
而长公主殿下并没有回答。
回答的是宋嬷嬷。
她笑着道:“到底老太妃耳目通明,国公爷在永宁山读书,书院年节下都不放假,且来不了呢。”
她话音未落,正好帘外进了一阵风,吹得柱上缠枝百花照镜烛台上的烛火大亮,沉香凤纹蜡烛被烧得滋滋作响。凌波觉得这不像是蜡烛,倒像是满座夫人心中野心熊熊燃烧的声音。
不是世子爷,是国公。
官家已经封了长公主的独子,为英国公。这偌大的国公府,这雕梁画栋,玉砖铺地的财富,长公主的血脉,还有千里外连天的封地,都属于那个此刻正在不到五十里外的长宁行宫的二十一岁男子,和他未来的妻子——国公府的女主人。
凌波在满座的寂静中和清澜平静对视,后者无奈地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但就连清澜也无法否认,沈碧微会是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人。
沈碧微果然杯弓蛇影,凌波看完清澜,就看她,见她如同炸了毛的猫般,警告地瞪着自己。
但她也无法阻止接下来的事。
一直云淡风轻的、几乎是不理世事的、对花信宴上谁争长短都毫无所谓的、礼佛的沈夫人,在宋嬷嬷的话说完之后,第一个接上了她的话。
“到底国公爷爱读书。”她像个和蔼的长辈,笑着对宋嬷嬷道:“不像我家碧微,整日只贪玩。”
“哪能呢?”良王老太妃立刻接话:“碧微可孝顺了,勇国公爷最疼的就是她。何况兄长就是探花郎,妹妹哪能不会读书呢?”
“是呀。我家婉扬前些日子去报德寺为母亲祈福,还遇上沈小姐呢。”卢文茵立刻不失时机地跟上:“沈小姐也是去祈福的吧?”
“婉扬的孝心自然是没得说。”平郡王妃笑着称赞道。
夫人们的自卖自夸中,长公主殿下只是微微垂着眼睛,并不说话,像极了庙中垂眼看着善男信女的佛像,宋嬷嬷则是代替她来发言,长袖善舞,把各家小姐夸了个遍。
一片热闹中,沈碧微溜了出去,站在廊下安静看月亮。凌波本来是出来透气的,见她这样子,笑了,道:“正唱戏呢,怎么主角反而跑了?”
“你别惹我。”沈碧微气闷得很。
“这就听不下去了?”凌波一点不怕她,还过去捏她脸:“等到年后,英国公爷现身,那好戏才开唱呢。”
“霍英祯。”
“什么?”凌波不解。
“他叫霍英祯。”沈碧微这时候还不忘告诉她:“我三岁的时候,英国公府还没被抄家,他家带他来我家老头家里做过客,拜帖上写的就是霍英祯。”
“是个好名字。”凌波感慨,转过来看沈碧微气闷的样子,又觉得好笑,劝她道:“你看,你的身份和我们到底是不一样的,这满席夫人小姐野心勃勃,其实知道他名字的都没几个,你却三岁就知道了。可见你天生是要跟他成双促对的,何必反抗呢?这也是福气,要是真让卢家得意了,反而不好了。”
“这样的福气,给卢家最好。”沈碧微嫌弃道。
“呸呸呸,乌鸦嘴!”凌波立刻掐她:“再说这不吉利的话试试?卢婉扬真得了意,第一个整死你!你没有居过人下,哪尝过小人得志的滋味?你看卢文茵,现在没事都要整清澜呢,就是当年在她下面憋坏了。到时候我可不管你,让你后悔去。”
“我就是不想被这样配来配去,我见都没见过霍英祯呢,我娘已经恨不得把我送过去了。”
“沈夫人也是为你好。你不嫁霍英祯,想嫁谁?谁还配得上你?”凌波到底还是女孩子,满嘴嫁的时候还是知道瞄一下周围的,见有小柳儿在望风,于是沉下心来,认真劝她:“你别犟了,横竖是要嫁的,不如嫁个最好的。别到时候真闹得山穷水尽,反而捡个差的。落毛的凤凰不如鸡,那可真要气死我了。你看卢婉扬,明知道够不上还力争上游呢,你也争气点。”
“我就不想争这个气。”沈碧微犟道。
“行行行,又犯倔,我懒得理你。”凌波道:“我还有正事要忙呢,你乖乖在这,别闯祸,等会我忙完了,还要你送我回去呢。”
“我就闯祸!”沈碧微犯浑。
凌波被她气笑了。
“好好好,你现在去把戏台掀翻了,再连夜骑马去永宁山把霍英祯揍一顿,看长公主殿下怎么发落你。”
她虽然开玩笑,其实知道沈碧微并不会干什么。她是生来就戴着七重金锁的孙猴子,绸缎堆里长成的沈大小姐,真论起来,礼节比凌波还周全呢。不过空嚷几句过瘾罢了。
所以凌波劝完沈碧微,自去忙她的事。沈碧微觉得席上气氛憋闷,她却觉得这种纷纷扰扰的热闹挺好的,夫人们一人一句,总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和孟姨母都还在的时候,年节下,火龙烧得滚烫,熏笼温暖,橘子在火上烘出温柔的甜香,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什么也不用管,就算偷喝大人的酒醉过去,一觉醒来也总还是有母亲在身边。
可惜如今她早已学会在暗夜里奔走,记忆里那样的年节,细想想,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凌波这边一走,沈碧微更烦了,府里不想呆,索性叫下人牵马,准备回自家老头那里,看他头风好了没有。要是福吉坊的熟食摊子没收,正好带点鹿肉去给他下酒去。
她一面打算,一面牵了马出门,看是沈家大小姐,公主府的人也并不拦她,她远远看见小门外一辆轿子停着,认出是叶家的轿子,猜测多半是阿措。
阿措如今也胆大了,不等自家姐姐,一个人就敢先走了。
她放轻马步声,悄悄过去,准备吓阿措一跳,谁知道一眼瞄见个人影,也牵着马,横在轿子前,穿着锦袍,不是魏禹山那小混蛋是谁。
上次魏禹山拦马车的事,她也听说了,只可惜自己不在场,不然一定揍他一顿,正好看看镇北军的人经不经打。今日大好机会,哪有不打的,立刻拿出随身的小弓箭来。
她整天威胁凌波要闯祸,其实有分寸极了,长安城中施展不开,箭矢都是没有箭头的,顺手一搭弓,连珠三箭,直朝魏禹山而去。
小混蛋反应倒快,到底是斩敌首立过功的少将军,第一箭还没到就反应过来了,立刻一转身,抬起手臂用臂甲挡住了,也有胆色,竟然不躲,反而挡在了轿子前,护住了阿措。
后两箭都被他打落,他直接拔剑出来,道:“谁敢偷袭镇北军!”
沈碧微怕他求援,闹大了真成了闯祸了,于是懒洋洋从暗中现身,冷笑道:“不是一支哨箭就有人来吗?镇北军的支援这么不行?”
其实第一箭出来,魏禹山就有一个本能地放哨箭求援的动作,不知为什么又自己停下了,沈碧微看见这动作,心中已经猜到七八分,等到阿措挑起轿帘的时候,也就猜个十成十了。
魏禹山还在端详她是谁,阿措已经走出轿子来,站在灯下,垂头道:“碧微姐姐。”
沈碧微只冷笑。
“凌波教得好。”她只轻描淡写地道:“黑灯瞎火的,丫鬟也不带,在这‘诉衷肠’呢?”
诉衷肠是戏里私会的戏码,三个字一出,阿措的脸顿时红得如同火烧,魏禹山虽然不懂,也猜出不是什么好话,立刻剑拔弩张朝她道:“你别在这血口喷人,是我拦住她的轿子,不关她的事。有什么事,自有我一肩承担。”
“到底魏小侯爷好教养,堂堂小侯爷,拦住闺阁女儿的轿子。”沈碧微只冷冷问他:“要是外人撞见了,闹开来,流言蜚语冲着她来的时候,不知道小侯爷如何一肩承担?”
“那我就娶她!”魏禹山立刻道。
阿措就算无地自容,也反应极快,啐道:“那我也不嫁你!”
魏禹山顿时急了,看她一眼,衡量了一下紧急程度,还是选择先解决沈碧微这边,戒备地看着她。
十八岁的少年,在黑暗中的样子,如同一匹毛都竖起来的白狼,倒也还有几分担当。沈碧微看他们这样子,只觉得好笑。她一抬手,魏禹山立刻把阿措挡在身后,大概以为她要收拾阿措了。
“是我缠着她,不关她的事。”方才还在席上傲气得不成样子的小侯爷,又出惊人之语。
沈碧微懒得理他。
“滚一边去。”她嫌弃地道:“阿措,叫你的轿夫和丫鬟回来,我送你回去。”
魏禹山哪里会相信她,只疑心她要带阿措回去给叶家姐妹教训,立家法。但阿措执意要走,他也没办法,只能道:“我让小四跟你回去,有事就让他来找我报信。”
“你别发疯。”阿措骂他,见他不肯放手,又耐心道:“没事的,碧微姐姐是为我好,我跟她回去就好了,你也回去吧。”
魏禹山只得放手,看着沈碧微像押送犯人一样,把阿措押送走了,路过魏禹山的时候还冷笑一声,感叹道:“嚯,镇北军。”魏禹山这辈子也没受过这气,只差气晕过去。
沈碧微押着阿措回了叶家,叶家姐妹都还没回来,沈碧微刚还跟叶凌波发牢骚,其实自己做起姐姐也蛮像模像样的,直接往茶桌边一坐,杨花端茶上来,她只一句:“原来凌波让你跟着阿措,是为了教她这些的?”
杨花也是从小跟着凌波的,而且还是大丫鬟里更守规矩的那个,哪里听得起这种话,只能红着脸跪了下来,一言不发。
阿措就算不跟凌波学,也是个有担当的,见杨花为自己担责,于是走过来,垂头站在沈碧微面前,道:“碧微姐姐,不关她们的事,都是我一意孤行,她们也劝过我,只是我不听。”
“一意孤行。”沈碧微听笑了:“为了什么?就为了魏禹山那小混蛋?”
“不是你想的那样。”阿措倔强得很。
沈碧微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打量她神色,内心也觉得好笑。真是讽刺,她其实向来是最胆大妄为的人,此刻竟要坐在这教别人规矩,怎么不算是因果报应呢?
“那是怎样?”她平静问阿措:“是卧薪尝胆?还是美人计?你预备把他骗到暗处打一顿,还是坏了他的名声?”
阿措惊讶地看着她。
她哪里知道沈碧微的反叛程度。真要放开手闯起祸来,叶家姐妹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倒也没那么坏。”她总算跟沈碧微交了底:“我只是觉得,他对清澜姐姐很无礼,不想他一直和咱们作对而已。”
“所以你以身饲虎,觉得他要是喜欢了你,你就可以拿捏住他了,还能给凌波帮忙?”沈碧微把她的想法看得通透。
阿措立刻抿了唇不说话了,显然是被说中了。
怪不得自家老头常说,笨人其实犯不了大错,真正能闯祸的人,都是那些固执的聪明人。
沈碧微懒得劝她,也知道是劝不动的,就好像叶凌波也劝她不动一样,索性站了起来。
“行了,别在这站着了,我又不是凌波,不喜欢带小孩。”她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你也听不进去,大概还觉得自己很厉害呢,凌波喜欢弯弯绕,走远路,你也跟着学,真觉得摆弄人心那么好玩呢?”
阿措红着脸,一言不发,叶凌波还笑自己犟种,其实阿措这犟种样,明明跟她一模一样。
沈碧微站起来,懒得再说什么,直接从怀里拿出一柄小匕首,放在桌上。
“摆弄人心虽然好玩,玩脱了也不是好收场的。你是聪明人,我劝不住你,自己有点分寸吧。”她转身要走,见阿措一脸忐忑地跟在后面,道:“放心,我不是告密的人。我劝你还是自己找个时间跟凌波坦白吧,不然被她发现可不是好玩的。走了,别送了。”
她洒脱地一挥手,就走进了满庭院的月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