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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进谏 ...


  •   沈碧微向来是难请得很,堪堪卡在长公主殿下驾到之前来赴宴,被叶凌波又嫌弃道:“你再晚点来,大家一起接你的驾算了。”

      酉正三刻,长公主殿下銮驾到,已经说好是寻常赴宴,所以今日没有再出穿着礼服朝拜的笑话,魏夫人可能狠狠补习了几天礼仪,请了个宫里出来的嬷嬷在身边提点着,倒也像模像样了,亲自迎了长公主殿下入席,魏夫人亲自上前侍奉,平郡王妃布菜,魏夫人安箸,景侯爷夫人来进羹,沈夫人连忙接过来,道:“哪能劳烦老封君?”

      席上并无别的事发生,等到散席时,沈碧微却不见了,清澜心中知道是什么事,正张罗妹妹们上车,前几次她看得松了点,又是被魏禹山掀了帘子,又是凌波马车找不见人,所以她也只好打起精神,看好她们。

      谁知道她回去找韩月绮道别时,被一对宫娥拦住了。她们都极年轻,十五六岁,道:“请叶大小姐随我来。”

      清澜跟她们绕过回廊,看见长公主殿下身边的女官提着灯笼,等在那里,像一幅古画。其实清澜一见长公主殿下,哪怕只是侍从,便觉亲近,这种在佛前陶冶惯了的气质是骗不得人的,彼此相见,都十分熟悉。

      这女官对她也很客气:“叶大小姐,殿下有请。”

      清澜其实心中知道是什么事,见她这样态度,先心安三分,随她穿过回廊,进入长公主殿下歇息的正殿,太监宫女都在外间伺候,内间帘幕低垂,熏香的气味像极了寺庙,长公主殿下倚在睡榻上,闭目养神,一个宫女在边上捶腿,还有个老嬷嬷坐着说话。

      沈碧微就站在旁边,见清澜进来,也并不惊讶。

      “殿下,叶大小姐来了。”女官上前禀报道。

      清澜低眉垂目上前行礼,她的礼节是没话说的,连沈碧微也未必比得上,女官见了,面上先多三分赞赏,只有长公主殿下神色不动,也并未让她免礼。

      “是吏部的叶家?”长公主殿下问道。

      “回殿下的话,臣女父亲供职吏部侍郎,舅父供职御史台监察御史。”清澜回答道。

      上次在赵家,其实被沈碧微带歪了,她不愿意报外祖父家的名号,其实贵人垂询,报父母两边来历才是正礼。

      “哦。”长公主应了一声,旁边宫女捧上茶来,她饮了茶,才不紧不慢道:“方才碧微和我说了一番话,似乎有些道理,只是没很明白,我问她是谁说的,她说是你让她劝我的,我便唤你过来,细讲讲,什么叫作‘怀璧其罪’,什么叫‘烫手山芋’?”

      如果说长公主殿下这几日来都是在扮演一个神龛上的“贵人”的话,这大概才是她进入花信宴以来,问的第一句话。

      但凡对权力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句问话的重量。

      而清澜平静地扛下了一切。

      “回殿下的话,是臣女让沈小姐对殿下进言的。若有失言,也是臣女的过错。”

      沈碧微听到这话,立刻就要上前,被长公主瞟了一眼,只得停下。

      “抬起头来。”清澜听见长公主道。

      清澜抬起头,仍然垂着眼睛,她当然知道长公主是要看她,不是让她看自己。仰面视君,无异于刺王杀驾,是她五岁随母亲赴宫中宴席就明白的道理,十八年过去,她仍是跪在阶下礼节周全的叶清澜,只是前面再没有母亲的衣角。

      她有极好的面相,是最端正的世家小姐,温顺而优雅,又带着文人风骨。

      “你为什么让她对我进言?”长公主问道。

      “二十四番花信宴,是京中大事,镇北军回京受封,也是国之大事,两件大事撞在一起,难免人心惶惶,流言纷纷。世人愚钝,不知道长公主殿下主持花信宴是为了安置未婚的将官,而不是为了拆散患难夫妻。花信宴事关世家婚配,怀璧其罪,是烫手山芋。所以官家交由殿下来主持,是信任殿下,殿下也愿意为官家分忧。我等身为臣女,自当尽心竭力,为殿下筹谋,勇于劝谏,拨乱反正,不得以自身利害为念。”

      清澜娓娓道来,条缕清晰,连一旁的女官也听得眼神一亮,露出赞赏的表情。

      长公主殿下却神色不动。

      “既是事关重大,你只需提醒我慎重便是。何须用上劝谏二字?”她的声音像来自高高的云端,几乎将人骨骼都看透。

      “劝,是要我改心意,谏,是臣子直言规劝,要为君的人改正错误。”她轻描淡写点出叶清澜话中深意:“你也担心,我想替镇北军的将领休妻再娶?”

      殿堂内气氛顿时一冷,叶清澜仍然垂着眼睛,抬着头安静跪在地上,并不说话。

      但她的不回答已经是答案。

      “你放肆!”公主旁边的女官第一个发难:“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质疑殿下?”

      叶清澜仍然垂着眼睛,白色的面孔漂亮得像一朵莲花,看不出一丝慌乱。

      “殿下不需要替镇北军的将领休妻再娶。”她这样平静回答长公主:“但只要花信宴上再出现任何休妻再娶的事,世人都会默认是殿下的授意。”

      她抬起眼睛,安静地看着长公主道:“怀璧其罪的,是殿下,手捧着烫手山芋的,也是殿下,生在帝王家,殿下应当早就明白了这道理。不是吗?”

      满座皆惊。那女官指着她,几乎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是了,宫闱中的人赞赏一个人,多半是夸她礼节周全,不比宫中差。但如果一个人,能讲出宫中的人都讲不出的话,那恐怕她们也从容不起来了。

      “你放肆!”女官正要喝止她,却被长公主抬手阻止。

      年轻得看起来不过三十岁上下,艳丽得如同一株墨红色牡丹的长公主殿下,似乎并未被清澜的话震惊,而是十分平静地问:“那依你的意思,本宫当如何自处呢?”

      她以礼相待,清澜自然也以谋士的礼节回。

      “昔日子路问孔子:‘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我能回答殿下的也只有这一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为今之计,殿下不如先办一席,晓谕天下人殿下主持花信宴的初衷,然后设负责人若干,分别约束京中侍女、镇北军将领,嘉奖镇北军女眷,选出数人,封为诰命。再静观后变。”

      她引用的论语典故,是卫国礼崩乐坏,卫灵公昏聩无道,子路问孔子,如果卫君请你去主持朝政,你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孔子回答的是先正名。凌波闲时发的牢骚并不假,花信宴如今确实礼崩乐坏,夫人里,本该主持的几个老王妃病的病,老的老,平郡王妃还没接过班来,沈夫人也常年病着。小姐里,沈碧微不冒头,卢文茵强扶卢婉扬上台,弄得一片混乱。再加上镇北军回京的事,确实是烫手山芋。

      要光是这些,清澜也不会管的。

      但镇北军的女眷人心惶惶,京中官员宴请镇北军将领,日夜饮宴,歌伎舞女,小妾流水般送,危及花信宴的名声,再这样下去,要出大祸事。卢文茵心性歪得很,韩月绮也忙,只有她叶清澜,看得穿,也知道如何拨乱反正,才有这一番谏言。

      但她其实本来也不准备谏言的。所以才会有长公主此刻淡淡笑道:“是番好谏言,但为什么要沈碧微替你进言呢?”

      其实今天进来时叶清澜就并不担心,她这番话字字珠玑,长公主殿下当年就睿智英明,怎么会听不懂,更不可能怪罪她。

      她于是也微笑着答。

      “殿下自然不会为世俗纷扰,因人废言,但我也不能徒增殿下的负担。”

      她如今身份尴尬,虚岁二十四岁未嫁,谁都要疑心她多少有点问题。不如沈碧微,是长公主看着长大的世家女,有这一番进言,在长公主面前的形象也能更好些。

      但沈碧微这人不肯占人一点便宜,一定是长公主问起来,她就把叶清澜供出来了。

      长公主显然也知道清澜的意思,才会看着她的脸微笑起来。

      “你就不怕她吞了这功劳?虽说姐妹感情好,花信宴上事端却多。”

      沈碧微真是胆大包天,这时候还不忘悄悄翻个白眼。

      “花信宴的风气如何,是由殿下决定的。花信宴风气好,我们也好,功成不必在我。当然,碧微豁达如山中高士,自然不在乎这点小声名。”

      “叶清澜,我记得你。”长公主不紧不慢道:“当年宫中选女官,提过你的名字。”

      叶清澜只是垂头行礼。

      “殿下青眼,清澜铭感于心。”

      于是云收雨霁,长公主赐下香囊,是宫中花样,表示对她们俩进言的嘉奖。女官亲自提着灯笼送到回廊尽头,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道:“世事如水,潮涨潮落都是寻常事,叶小姐请宽心。”

      从来出色的女子之间都惺惺相惜,叶清澜也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笑着回答:“多谢姑姑宽慰。”

      女官见她应对得体,心中更惋惜,送别二人,回去之后,见长公主只是拿着份食单在看,似乎把这一番鞭辟入里的进言都抛到了脑后,忍不住道:“殿下,我听说叶小姐今年二十四了……”

      宫中女官也是待到二十五岁有一个大坎,或是放出婚配,或是留在宫中终老。依她的意思,不如将叶清澜收入女官之列,又用长公主的名义嫁出去,叶清澜得了体面,长公主也得了助力,以她的才貌,用来联姻拉拢一个镇北军将领也不是难事,不是皆大欢喜么?

      但长公主只是头也不抬,淡淡道:“靖容又心急了。”

      女官叫苏靖容,正是当初对阿措青眼有加的那个女官,到底年轻,不似嬷嬷沉稳。旁边研墨的嬷嬷听了这话,就约束地看了她一眼。

      苏靖容只得接过嬷嬷手中的墨锭,一边研墨,一面看了长公主殿下手中的食单一眼,顿时眼中一亮。

      “殿下真要办宴席了?”

      “叶清澜的谏言这样好,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长公主淡淡道:“我不先办一席,如何清源正名,对得起她这番谏言。”

      “是。”

      -

      却说清澜这边,只得和沈碧微一起出了魏府,沈碧微向来是把自己当作男子一般,胡服骑马,亲自把她送回了叶家,倒也省了被人堵在路中的事。

      叶清澜到了家,见她就要走,叫住了她:“怎么不进来喝杯茶,暖暖身子。”

      “不喝了,省得被凌波抓到,又是一番啰嗦。”沈碧微洒脱地道,转身要走,忽然又回转身来,狐疑地看着叶清澜。

      “怎么了?”叶清澜笑着看她。

      “清澜姐姐让我给长公主进言,不是为了那件事吧?”

      “哪件事?”叶清澜明知故问。

      她端庄坦荡的面容实在让人没法追问,沈碧微也只得道:“算了,不关你的事,都是凌波在作怪。”

      她说完,也不再逼问叶清澜,只是自己翻身上马,皱眉道:“凌波又去哪了,别是又在算计什么事吧?”

      都说沈家的人厉害,少夫人运筹帷幄,大小姐也气势凌人,其实是表面强势,暗地里吃亏。就好像清澜问都不用问,就知道凌波一定是在算计什么事。

      就好像她刚刚也用一番忠心耿耿的谏言,冲掉了韩月绮一心要办的,和崔景煜约定好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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