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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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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陆知时回想起和芦安的初遇,脑中总会先浮现出那片茫茫无边的芦苇。
风吹来泥土草木的香气,在夕阳下交织出融融的昏黄的暖意。
在他第一次死亡、第一次重生时,这段记忆总如同刻进了灵魂,随着他魂魄的动荡而翻涌,倏忽乍现又沉寂。
两人终被芦花淹没,天地白茫茫一片,再看不清了。
现在他又漂浮在空中,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但即便他曾有过一次死而复生的奇遇,此时此刻,他还是对眼前的情景有些难以理解。
想不起前因后果,也不知道自己飘去了哪里,只是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他猜测这是一场梦,亦或一个回忆构筑的幻境,他可能是又一次梦到了两个人的初遇,这里的温暖总是让他沉湎其中。
于是他只是看着,像台下的人围观一场戏,他旁观过去的自己。
他看见“陆知时”愣愣地放开被他抓住的少年,面颊忽地飘红,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才笨嘴拙舌地用玉佩来做话题。
可幻境并未如期结束,直到二人嘴里陆续吐出熟悉的对话,他才恍然发现,这和以往的情况大不相同。
以前他的回忆总会断在这里,再被其他的记忆、或是白茫茫的芦花掩埋,可现在,“回忆中”两人的动作却始终没有停下。
幻境中的少年甚至过于鲜活,以至于他像真的回到了十六七岁的这个春夏之交,丝毫没有梦境特有的模糊波动。
他这才意识到这里似乎根本不是一段梦境或记忆片段。
他甚至预感到“陆知时”马上要说什么了,于是在心里拼命地喊着不要说、不能说——可二人就像戏台里演绎固定剧情的人偶,被命运牵丝而动。
他还是听见了那句话。
“这块玉佩送给你,你叫什么名字?”
———
芦安,也就是青衣少年,是在前一天的傍晚跑出来的。
当时天色昏灰,空气有些窒闷,隐有要下雨的迹象,阁中弟子大多回房休息了,芦安就趁此机会溜到后山,又趁守门弟子换班的时间一口气跑了出去。
芦安是生长在太苍山的药童。
据说他最初是在一片芦苇丛被人捡到的,衣服亦或腰带的地方绣了个“安”字,所以他就叫芦安。
衣服早就被扒下来卖了,所以芦安不知道自己是谁,也记不得之前的事,更无从寻找家人。
收留他的太苍门弟子出身于门内药宗,本是看他可怜才收留他,最后却没有为他寻个好去处。
起先,他只是个小侍童,幸运的话以后还能入门拜师,可不知怎么被宗内长老看中,随口一句话就将他变成了药童。
药童顾名思义,就是给他们试药的侍童。
芦安作为药童,每日的职责就是吃药、试毒,再煎熬几天观察身体上有什么变化。
与芦安同批的几个孩子早就不知道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哪了,熬不下去的大有人在,芦安作为其中比较弱小的一个,居然活了整整十年。
如此残忍不通人道的事情,早不知在这太苍门隐秘滋长了多久了。
太苍门派本是依古老的太苍山而建,世上最后一位有记载的仙家就出身于此,百年前,魏朝的开国皇帝更是亲自登山问道,此后历任国师也都出身于太苍。
如今,太苍门俨然是魏朝最正统的门派,但要问这些门内子弟究竟能不能成仙?却没人能回答。
世上已经千年未有人羽化登仙过了,仙门凋敝,只能倚靠官家的青睐,小门派多成了江湖骗子,世人却还千年如一日地做着成仙大梦。
门内子弟也不例外,除了剑宗宗主常年闭门不出以外,各宗的修炼方式五花八门,说得难听一些,甚至与山外的歪门邪道无甚差别,只不过他们更道貌岸然一些。
比如药宗就整日妄想通过修炼仙丹一步登天。
山外一些邪门功法为了提升修为,会培养药人。他们挑选一批人,从小给他们喂特定的草药丹丸,以人养药,长此以往,这些人的血就成了一味药,可毒可医。
由于真正养成药人的概率太小,效果也不稳定,这种方式渐渐被抛弃了。
但没想到,太苍山一介正派仙门,居然也阴差阳错养出来一个药人。
芦安如今的血液就是可毒可医的状态,即便没有人明确地将他定义为“药人”,这件事在宗内众人眼里也已经是心照不宣了。
自那以后,芦安的地位也因此攀升不少,成了长老们的专属药童。
与以前相比,他吃药的次数变少了,但长老们提供的药材更加稀奇古怪,服下后的不良反应也更严重了。
当然,长老们偶尔也取点他的血,把合成的丹药再喂给他,芦安时常对这种自产自销的行为感到可笑,但每次都只能半死不活地被绑在床上被人观察药效。
以至于他经常想自己上辈子是不是做了什么穷凶极恶的天大坏事,才落得如今的下场。
十年来不断的喂药,让芦安与普通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成仙是没影的,体质倒是天翻地覆了。
他的骨骼发育不良,身量不高也没有肉,整个人轻飘飘的,嘴唇常年苍白,甚至瞳色都隐隐变得妖异,芦安时常猜测自己这幅模样,会不会被山下的普通人当成妖怪押走。
不过他也没有下山的□□内的弟子一茬接一茬,不少新进来的人没见过他,偶尔碰到了,总会盯着他看很久。
前一天的傍晚时分,芦安正在计划自己的第十一次出逃计划。
前十次全部失败了,往往刚走到山门口就会被人逮回来。
倒也没有什么惩罚,如今他的血液太珍贵,磕碰不得,最多被饿上几天,最后还得给他补回来,不然试药没有力气。
芦安也因此乐得试错,哪怕跑不出去也比坐以待毙更好,何况他还偷偷绘制了地图,每次出逃都往不同的方向跑。害怕被人看出他在探路,他还浪费了两次机会,专门往走过的地方跑。
他在三天前刚被喂了药,浑身巨痛了一天一夜,现下身上还虚弱的很,但这反而是最好的逃跑机会。
这次试药的反应不够特殊,没有被观察记录下来的必要,而下一次试药大概会在半月后,这期间应该也没什么人来。
趁着如此难遇的大好机会,草率的计划一定,芦安说走就走。
——
夜里无云,清朗的月光照亮了林中全力奔跑的人影。
芦安的心怦怦直跳,分不清是跑得还是吓得。
他没想到后山居然这么好闯,安排的守门分布很稀疏,换班时间也很长。后山靠近剑宗,芦安以前根本不敢往这边走,根本没想到剑宗子弟这么懒散。
一口气跑到半山腰还是有些震惊,居然就这么逃出去了,芦安简直难以置信。
但紧接着又是后悔,本以为这次也会被押回去,身上只带了一把铜板和几块干粮,早知道就抓一把屋里的草药了,也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芦安慢下脚步,兴奋感退却,疲惫渐渐漫上来。
药效没过,芦安其实没什么力气,能跑这么远全凭一股气,如今脚步虚浮,越走越慢,终于力竭地停了下来。
所幸今夜晴朗,有月光引路,芦安找了个古树靠着滑坐在地。
虽然毒蛇毒虫对他没什么威胁,但芦安还是担心野兽出没,本想吃点干粮继续赶路,但实在没力气了,芦安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
他清楚这是运动后药力上涌的原因,无论在心里如何叫喊,意识还是渐渐远去,陷入了昏迷。
不知过了多久,芦安因为心悸猛地惊醒,冷汗几乎要浸透衣料。
昏迷的感觉并不好,意识被猛然切断,让他毫无安全感,缓了一会,芦安突然感觉远处有什么声音传来。
他扶着树干站起来,迷迷糊糊看见远处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而后猛然意识到那是有人提着火把在移动。
芦安刚平复下来的心脏又开始狂跳,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朝着反方向狂奔。
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来找他的,但他一定要逃。
他的体力却还未恢复,四肢疲软无力,被绊得摔了好几跤,但他丝毫不敢停下,摔倒了就立马爬起来继续跑,最后膝盖一软,被一条断木绊倒,下面又正好是斜坡,芦安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顺着斜坡滚了下去,直到被一颗树拦住。
少年被树干重重一撞,也不知道有没有晕过去,疼得整个人动弹不得。
远处的火光已经看不见了,而身后似乎不再是山林了,他缓了几口气,撑着树干慢慢起身,才看清后头是一大片河滩。
芦安拖着疼痛的身体往前挪着。
他听同门说过,后山的山脚下,有一条河,还有一大片芦苇荡,他想亲眼看看。
月光恍惚中亮得惊人,照亮了大片的芦苇,茂密的穗子在月色下轻轻摇曳,好像也发着光。
芦安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一片芦苇叶。
扑通一声,少年倒在了芦苇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