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裳在，恰温柔(bl)》冉*

2、青山见我应如是

　　奢华靡丽的马车车厢内坐着四个人。
　　“舅舅，还是好冷……”淡青色锦袍的少年畏缩地轻轻打了个寒噤，把衣服再扯紧了点，怯怯地转过头道，“淓姨，那边的帘子可以拉下来吗？”
　　“还是很冷？拉上来怕不闷死我们……”有个甜腻到了快要熟透烂掉的声音漫不经心地插了进来，入耳听着很舒服，语气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苏寒淓！”坐在一边的男人显得微愠，抖手给少年披上一件狐狸皮裘，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才回头怒目，“你少说几句是会怎样？”
　　“不会怎样。”苏寒淓有些无趣地挥了挥苏绣的绢帕，轻蔑地看了那抖抖索索披着衣服的少年，哈了一声看向窗外，语气轻浮，“我还怕死。”
　　唐章程眉心一皱反而语调沉了下来：“莫道我是怕了你，平日里胡作非为也就算了，我也由着你，对他，哼。”
　　那少年似乎颇有些畏惧地扯了扯唐章程的衣角，声音细如蚊蚋，似乎不知所措：“舅舅，不用……”唐章程回握住他，顺势安抚地拍了拍：“没事。”
　　这少年是唐章程的养子，素来管他叫舅舅。唐章程当他是个宝，但是出于女人的直觉，苏寒淓总是觉得这个少年不简单，那尖刻的话是一句一句不过脑地就往上冒。
　　眼见唐章程恼了，不由得也直觉这嘴拌得颇有些失体统，慵懒笑笑，便柔声道：“生成个男孩子原来也能如此娇贵，喆儿，就把帘子放下来吧。”“是。”叫做喆儿的丫鬟忙不迭的点头，低着头绕过他，一眼都不敢多看，把厚重的帘子放了下来。
　　“谢谢淓姨。”瞿松雅温顺地垂下头，心底一阵闷堵，他的寒症近日来越来越重，即使是初夏也离不得火炉锦衾，看来……横竖是捱不过这个冬天了。
　　车帘垂下的一瞬，眼角的余光好巧不巧地瞥见有个人影在窗外晃了一下，那人眼神清亮巧笑，似乎一汪浅浅的水，有日光融在里面摇曳着。看了那一眼，不知怎的，心里就“叮铮”地被谁轻轻拨动了弦似地，有些踌躇起来。
　　轻微皱眉，瞿松雅笼着大衣，左手挑起车帘，仔细地看了第二次。
　　这里是十日集，充斥的都是呵斥、欲望、怨愤，还有强烈的不甘和恐惧，却从来不是该有笑容应该出现的地方——这岂不是很奇怪？
　　于是他看见一个少年。
　　被一指粗的铁链拴住，衣裳破旧脏污，又只能单膝跪在地上勉力支撑住，却偏偏是望着他这边微微地笑着。
　　他惊讶于那样的笑容。
　　他形容不出那种笑容。
　　温顺却不屈从，在笑容里朦胧地稍稍掺着些惋惜的颜色，就这样隔着遥远的距离，瞅了他一眼便转了开去。那个少年看起来不过比他略大，也不知道之前是干什么的。瞿松雅心里称奇，被他那一笑笑得颇有些转不开眼，毕竟这样的笑，和环境未免太不搭调了。
　　“松雅？”男人见他看得认真，向着窗外随意张望了一眼，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向他扬扬脸示意，“看见什么了？进来，当心着了凉又要喝药汤。”“啊……？嗯。”唐章程乍然出声，瞿松雅有些惊慌失措地一松手，车帘立刻隔断，那个少年立刻就消失在视线里。一愣之下还待再去看，早已远远的失去了踪迹，只得看着唐章程的眼睛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舅舅。”
　　“怎么了？”唐章程颇有些讶异，瞿松雅路过这里的次数并不少，极少对某件事物表现出兴趣，甚至还十分不习惯这里的气味，屡次要求过拉下车帘，这次……“松雅，可是看上什么有趣的东西了？”瞿松雅最近病情愈发重，他有心要让这孩子过得好些，奈何瞿松雅甚少对某件事物表现出兴趣——当然对人也一样——让唐章程也无可奈何。如果瞿松雅有什么想要的，他能弄到的，必定去弄了来。
　　其实就算是人也无妨。以前他还禁着瞿松雅乱来，但是现在——毕竟谢大夫说，瞿松雅过不了这个冬了。
　　瞿松雅让他一问也有些迟疑起来，他确实有些存着好奇的心，咬了咬唇，才道：“舅舅，淓姨，且停停车可好？”
　　“哦？干什么？”男人也不管苏寒淓怎么想，感兴趣地直接叫停了马车，摸摸他的头笑道，“当真看上了想要的物事？和舅舅说，给你去买来。”这还是第一次瞿松雅对某些事物表现出一些兴趣，也许心情好些他的病也能多拖些时候，唐章程暗自思忖。
　　“嗯，松雅想……自己下去。”瞿松雅犹豫了好一会，不敢去看苏寒淓的脸色。
　　苏寒淓果然一声冷笑。
　　唐章程看了一眼苏寒淓的冷笑，略有些厌恶地转过头，旋即从兜里掏出一锭约有五两重的碎银子，放在他手心让瞿松雅握住：“若是不够，回来找舅舅要。”这集市上的东西也好人也罢，只要不是瞿松雅突发奇想要买上一群在自己院落里排阵势打架寻开心，五两尽够了。他本是要劝瞿松雅呆在车上，看了一眼苏寒淓转而想起，瞿松雅在车上估计也讨不着好，一气之下反而准了，只是挑着车帘往外留意着。
　　苏寒淓看在眼里，气得又是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看另一边的窗外。
　　马车停下的地方到他看见的那个少年的地方已经有了一段距离，瞿松雅理所当然地掀开门帘，跳下车跑了过去。
　　瞿松雅的身体不允许他跑……唐章程一愣，刚要阻拦，瞿松雅已经跑得远远的了。
　　“这孩子果然还是小孩心性，也太心急了些……”唐章程只能哑然失笑，心底隐隐有些怀念。瞿松雅从他带在身边一贯少言笑，在那件事后更是沉默寡言，也是许久不见他这样孩子气的举动了。
　　毕竟从那件事以后，他，还有所有的知情人，都对这个男孩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畏惧和疏离。而瞿松雅他本人似乎也知道。

　　瞿松雅下了车，直接向着他记忆中那个位置一溜小跑。
　　到底是要怎样的人才能有这样的笑容，在这样的集市上？
　　已经有两个买家在那里估着价，互相扯皮着。瞿松雅一见之下就开始止不住的厌恶感翻腾，市侩的嘴脸，垂涎欲滴的表情，死鱼眼一样的目光，让人浑身上下都渗透着不舒服。
　　“滚开。”瞿松雅的脸色不好看，除了这里的气味和环境实在让人难以忍受以外，一路小跑之对于平素很少活动的他，不免也有些闷堵之感。
　　“咦？”两个买家同时打量他一眼，都有些不以为然，“小鬼好大的口气。”
　　“我说你们，滚开。”瞿松雅脸色一片苍白，他一离开那马车就像变了个人，“这个人我要的。”
　　“你？”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富太太的人不由失笑，回头看了一眼那被锁在笼子里的少年男妓，浑不当真地挑挑眼角笑，“弟弟，不是我说，你才多大？买他回去做什么？”她话里有话，语调分明已有调笑的味道在里面了，另一个男人听得分明也哈哈哈地笑出声：“你知道这家伙买回去怎么用吗？”
　　笼子里的少年男妓容貌姣好，本来正对着主顾笑脸相迎，此刻的目光微微一转，温柔地停留在瞿松雅的脸上，似乎竟也有几分好笑。看少年身段恐怕年纪比他还要小上一些，若是这笔交易谈成了，莫非竟要做书童或伴读？这倒是从来未想过的生活……
　　“那关我什么事？”瞿松雅和他目光淡淡相错，然后就移开，视若无物一般看着这两个买主，口气虽然显稚嫩却不卑不亢，“这个人我高兴买下，有问题？”
　　他在唐章程和苏寒淓的面前是一派怯弱的少年模样，这样一冷下来，竟然就莫名让人生出些奇怪的感觉来，似乎毛孔下有微弱的寒气在流动着，不强烈，却让人浑身不自在。
　　那两人都有些莫名其妙，见瞿松雅不像是在说笑，也终于正色道：“你出多少？”
　　“这么多，够不够？”瞿松雅从袖底把那锭银子抛出，在地上滚了两圈掉到了那个方才给了方青几鞭的官差脚下。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安静。
　　“尽够了。”良久，那锭银子被那个少年男妓拾起，他浅笑着柔和地看了瞿松雅一眼，柔声道，“要买下三十个我这样的人，这些钱也够了。”
　　“你……”那官差不由又被他惹得发恼，这家伙左右看都不顺眼也就算了，这时候还来拆他的台！发送官卖本就难碰上好讹的主，为他一句话，就要损失三十倍的价钱！他劈手一把夺过银锭，青着脸挥了鞭就要用足力气抽下去。
　　“你！”瞿松雅眉心一皱，脸色瞬间冷下去，眼疾手快拉开那少年，自己一踉跄，竟然是差点替他硬挨了那一鞭。
　　那官差也骇了跳，慌忙地过来想拉起瞿松雅，瞿松雅转过身来气息不稳地一把挥开，口气淡淡，眉下眼神反亮得吓人：“放在平日，你就打死他我也不管……官差果然好大权利，却不知大宋律法何时有写明，能在买主面前打他买下来的人！”那官差吃了他这一堵，虽是想翻脸斥责，偏被瞿松雅一句话戳中软肋只能干瞪眼。
　　转念再想，能随随便便掷出五两银子的少年绝对有来头，单看那一件狐狸皮裘就不是普通人家穿得起，当时也甘心歇了声。问过瞿松雅是哪家的人后，咋咋舌安分把“苏寒淓”登记在册，只皱眉说既买去就快走。
　　那两个买家对视一眼，也见好就收地走了。这个少年虽然长得堪称尤物，是个绝色，但再是舍不得，和不知道柴米油盐贵的富家子又争个什么？
　　——只是心里还是不由满肚子好笑：他当真知道这少年是做什么的吗？
　　瞿松雅也懒得和那官差计较，只是脸色苍白地拢了大衣，道：“钥匙。”然后向地上的少年指了指，“打开。”
　　官差又是怔了怔，好心提醒道：“这位小公子，不能打开，一打开他就逃了！”
　　“他逃不逃关你什么事？我叫你打开。”瞿松雅摇摇头，对他居然蠢到这地步颇有几分怜悯，“我却不想把他背回去。打开。”他最后这句话是对官差说的，口气中的命令如此自然，那少年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缩，突然也流露出些奇怪的笑意。
　　天生的优越感是无法伪装的。
　　他本来对这个少年究竟打算做什么根本无意，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吃饱穿暖，现在却忍不住的对这个少年有了些兴趣。他……不简单。
　　铁索很快就被打开。那官差勉强堆着笑，不想一不小心又把这奇怪的少年得罪了。男妓可以抽可以踹可以虐待，但是打狗也要看主人。
　　瞿松雅看了他几秒，突然换了个语调，俯身语调柔和稚嫩地开口：“站得起来吗？”
　　少年躺在地上，却不伸手，只是自己扶着笼子拼力站稳了，才低声笑道：“小公子，尊卑有别，不宜如此。”
　　瞿松雅立刻温温柔柔地嗤笑了一声：“当我关心你？倒是自己给自己长脸……你要是死在外头，我的钱岂不是丢出去的？”他还是一派柔柔弱弱，果然转身就走，“跟上来。”
　　“是。”少年温顺地跟在后面，眼底流光不歇。
　　——这个看起来很像败家子的少年绝不是笨蛋，他很懂得保护自己。
　　即使关心或是保护，也不给人留下可以指点非议的地方。逆流俗而上，就是给自己树敌。虽然看起来是一派稚气还未长成的少年样子，但他似乎已经深谙此道。
　　只是那情急一拽，那是装也装不来的，货真价实的关心。
　　……关心、吗？？？
　　这个买家，真不知道是老练还是笨。方青只能摇摇头，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