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弄天上春》圆圆海

3、探亲

　　清晨，正是赶早集的时间，热闹的东都城内一队马车浩浩荡荡行驶在城中最繁华的榆华大街上。

　　这队马车拉着许多大箱子，箱子刷着鲜亮的漆油，拉车的马身姿矫健，步履轻盈，一看就是仔细饲养的昂贵上等马。一辆精雕玉琢的宝蓝色华盖马车行驶在队伍中间，造型十分扎眼，单从车厢的大小就能看出这里面坐的必定是个富贵人家。

　　浩大的车队引得过路的百姓纷纷驻足侧目。

　　“哎，爷们儿，你看看，好气派的车，这莫不是哪个官家的车。”路边一妇人道。

　　“官家？我看不像，那车只一匹马拉着，可能是哪家有钱的商户罢。”旁边那男人被叫到转过头去看。

　　听到这话，那妇人脸上立即露出鄙夷之色，言语中透露出阴阳怪气的意味“难怪这么气派呢。”

　　卿怀逸今日刚进城正在街上走，听到周围人的交谈，侧目看去，那马车刚好与他擦身而过。

　　微风卷起帘幕，珠帘晃动，一张熟悉的娇美面孔落入眼中。

　　卿怀逸无意识停下脚步，驻足看着那马车卷起尘土远去。

　　车队直行到嘉乐大街一座恢弘的宅邸前停下，门前的几个家仆早迎了上去，尹听雪掀开珠帘看去，一个年纪约莫四五十岁、衣着打扮与旁的小厮略有不同的奴仆上前来，尹听雪看他模样估摸着这是苏府的管家。

　　管家上前去，低着头恭敬道：“小姐，您终于到了，太奶奶知您要来，便叫奴们早早得留在门前候着，奴这就领小姐进去。”

　　尹听雪微微点头放下珠帘。

　　管家领着尹听雪的马车从西侧门进去，剩下拉着货物的马车由小厮引着从后门进去。

　　入了西侧门，又走了不久，领路的管家就停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到轿前。尹听雪刚觉轿子停下，就听管家在外喊;“小姐，到了。”

　　尹听雪由身边的丫鬟清竹请扶着下了马车，转身给清竹递了个眼色。

　　清竹了然地点头回应，从袖中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荷包递给管家：“有劳万管家了，您拿去，给大家分分吧。”

　　管家见了鼓鼓囊囊的荷包，满脸堆笑“谢小姐赏赐，这是奴们应该做的。”

　　接过沉甸甸的荷包，万管家忍不住在心里咂舌：不愧是尹家千金，出手就是阔绰。

　　下去后一众家丁围着他：“万管家，刚才表小姐可是打点了不少？”

　　他们分明看着那个丫鬟拿了好大一个钱袋子给他。

　　万管家仰起头，笑得鼻子下面的那个八字胡都要飞出去了，“拿去吧，表小姐给的赏钱。”他将袋子打开给刚才随行的一人都分了点，剩下的都揣进自己怀里。

　　“我听说那苏州的姑爷可是有钱得很，我看这个表小姐也是出手阔绰，咱们日后要是把她伺候舒服了，她一高兴，肯定少不了咱们的好处。”一个小厮同旁边的人道。

　　“不过是个商户之女，神气什么？”对方将碎银塞进怀里，嗤道。

　　“哎！你怎么敢妄议小姐？”其他人听到用手肘捅了下他。

　　“她？咱们小姐都是官宦之后，她算哪门子小姐？”那小厮依旧满脸不屑。

　　众人也不再多话，心里却是默认了，再有钱，也脱不掉她的商贾出身，就是低人一等的。

　　尹听雪下了车一转身便到了前院，迈步进去，前院里站着一众人，尹听雪打眼瞧了一下，便低下眉碎步走过去。

　　来到众人面前，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美妇人热情的牵起了她的手。

　　那人穿着茄紫色绣金牡丹纹亮缎滚边褙子，下着淡灰紫色牡丹暗纹襦裙。头上梳着妥帖的高髻，上簪金银珠翠，明艳夺目，仿若画中美人。

　　尹听雪猜想她就是母亲曾说的大舅舅那个貌美的妻子，她的大舅母李嘉芸。

　　尹听雪来之前从母亲那得知这位大舅母是十六岁嫁入苏府，膝下嫡子嫡女各一名。

　　“这就是我那外甥女吧，瞧这水灵灵的模样，真是越长越惹人怜的。”美妇人拉着尹听雪的手，用含笑的美目上下瞧了瞧她，说话时言语中的欢喜不似作假。

　　尹听雪由李嘉芸牵着领到众人面前，李嘉芸给尹听雪一一介绍面前的众人：“这是你二舅母。”二舅母名唤云琴。

　　尹听雪屈腿躬身：“二舅母安。”

　　云琴与李嘉芸年纪相仿，长相是名门闺秀的端庄与柔美。云琴面色和善，伸手将尹听雪轻轻扶起“孩子，路上舟车劳顿，何必如此多礼。”

　　“舅母体恤外甥，外甥不能不敬。”尹听雪言辞有礼地答道。

　　云琴一靠近，一股子若有似无的药味就传进她的鼻腔。

　　“是个懂礼的孩子。”云琴拉着尹听雪从腕上脱下一只通透满绿翡翠手镯套在尹听雪白莲藕似的手腕上，而后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李嘉芸见了笑道：“这镯子常见你二舅母带着，今日送给你了，想是对你喜欢得紧呢。”

　　尹听雪谢礼：“谢二舅母垂爱。”

　　“来见见你的几个兄弟姐妹们。”李嘉芸道。

　　尹听雪这时才抬起头，与面前的的几个同辈相看。

　　家风严明、人口众多的宅子里最重规矩，规矩守好了才能家族和气、绵延昌盛。

　　尹听雪虽没从小住在苏府，但苏家家规也从小在母亲那里习得，其中就有：敬长如天，长辈在侧，不可平视。

　　所以她到了祖母这儿来就格外注重规矩些，对待长辈也刻意不直视他们的眼睛。

　　“这是你几个嫡亲的表哥。”对面是两个身着月白色银丝暗纹仙鹤锦衣的清俊少年郎。

　　一个生着一双眼角含春目，正微笑着看她；另一个神色端正内敛，脸上带着合仪的浅笑。两人看起来年纪都稍长于她，但左不过弱冠之年。

　　“这是两个表妹，年纪呀都比你小一岁呢。”尹听雪瞧着两位妹妹一个穿着蜜粉色锦缎襦裙，一个穿着柳青色绣荷花暗纹襦裙，虽仍在豆蔻年纪但已经初显美人的底相。

　　尹听雪朝几位行礼，四人也依次回礼。

　　视线往右一移，尹听雪才看到几人右边隔着一步距离还站着一个金质玉相的俊美少年郎，这少年身着鸦青色金线云纹锦袍，神色冷淡，因为身量颇高，便拿眼斜睨着她，眼底还噙着一丝鄙夷。

　　李嘉芸一颗玲珑心，见此时情形尴尬，便道开口道;“这是你外祖父姐姐的孙儿，顾府大公子顾晏，和你同辈的，也能互称一句表兄妹的。”

　　尹听雪见他眸中神色心中已是了然。国家轻商，他们这些王公贵族大多是瞧不上她这种商贾出身的。

　　但是长辈在前，又是沾亲带故，尹听雪不想丢了礼节和尹府的脸面，若是在此处闹得不和，让人传出去说他们尹家教子无方，她才是愧对父母。

　　思及此，尹听雪大方得体地屈腿行礼;“顾表哥安。”

　　后者见她低头行礼，才慢吞吞地合抱双手回了个礼。

　　见他如此轻慢的态度，李嘉芸也说不得他什么。一来顾家乃是京城第一大家，在朝为官的就有五十余名，更不用说在地方官府的旁支，更是数不胜数。苏家虽为簪缨世家，但子嗣稀薄，在朝廷中的势力远不如顾家；二来顾晏此番是顾太师吩咐来给官人送礼的，若是言语上懈怠反倒失了主人家的气度。只能是委屈了尹听雪刚来京城就要受人冷眼，哎！谁让她出生商贾呢……

　　李嘉芸一边惋惜的同时又一边赞赏尹听雪沉稳有礼的性子：苏云檀教的女儿倒是有几分像她。

　　云琴在此时合时宜地开了口：“听雪，你外祖母听说你要来，早几日就开始候着了，这几日还常常念叨着自你六岁那年后就再也没见过你了，还不知如今你是何模样。”

　　“如今你出落得亭亭玉立，待会儿老太太见了肯定欢喜，我们且快些进去吧。”

　　“是。”尹听雪恭敬地应了。云琴领着众人一同进了垂花门，垂花门后就是内院。

　　李嘉芸面对着顾晏道：“顾公子，先请移步书房喝茶，待官人回来后小厮会向您通告。”

　　顾晏拱手：“那就有劳苏夫人。”

　　尹听雪跟着众人在庭院中走，正值春季，院内移步换景，假山、池塘、亭台、游廊周围精心侍弄的花草生长繁盛，风吹柳颤，花香风软。

　　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

　　过了内院，顺着游廊走，再拐两个弯，就到了后院，后院墙边种着依依柳树，而院门由上等红木精心雕琢而成，岁月在其表面留下了细腻而温润的光泽，门楣上雕刻着精细繁复的花纹，而门楣之上挂着由金漆书写的“耕读传家”的牌匾，自有一派书香门第的底蕴。

　　走进内院，跨过门槛，再绕过一扇紫檀屏风，尹听雪就看见了端坐上位的外祖母。

　　李嘉芸和云琴走过去端坐在其下首两侧的圈椅上。尹听雪与一众小辈们一同行了礼。

　　坐在上首的苏老太太神色慈祥，对着下面的尹听雪招手：“好孩子，上前来，让祖母好好看看。”

　　尹听雪恭敬地应下，上前两步。

　　“抬起头来。”

　　尹听雪低着的眉目缓缓抬起，这才让众人能看清她的脸。

　　厅堂中央的女孩头戴金爵钗，腰佩翠琅玕，腰肢袅娜似弱柳，娇靥粉润似桃花。黛眉轻展，美眸流光，朱唇莹润，虽称不上倾国倾城，却也叫人见之难忘。特别是她眼眸清丽摄人，宛若千斛明珠，顾盼之间，柔情便起。

　　众人面上多少都带着惊异神情，即便是在京城内也少有这般沉鱼落雁的闺阁小姐。

　　苏老夫人见到那母女之间相似的眉眼，往事不禁浮上心头，慈祥的面容染上暮色。

　　苏老夫人朝她伸出手，尹听雪顺从的上前拖住。

　　“与你母亲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子看起来也柔顺，是个极好的孩子。”尹听雪与外祖母对视一眼后又轻颤着睫毛垂下了眸子，她分明看到了外祖母眼中的哀伤。

　　尹听雪后退两步突然跪下：“外孙不孝，这么多年未能探望外祖母，辜负了外祖母的挂念之情。”

　　苏老太太见她突然跪下有片刻惊讶，后微侧目看了眼身侧嬷嬷，后者立马上前去扶尹听雪。

　　“好孩子，你一片孝心，外祖母从何处怨你。如今你既来了这儿，就踏实住下。在府中若是缺了什么尽管打发下面的去置办，或是受了什么委屈也尽管说与外祖母听。”她当然知道尹听雪是替母亲请罪，只是她也是作为一个母亲，又怎么会真的怨恨自己的孩子呢！

　　尹听雪站起来捏着手帕拭泪。

　　这次让她来也想着替母亲尽孝，以慰母亲在天之灵。

　　一直坐着的李嘉芸这时开口：“多年未见，外甥女想来是喜极而泣，且快止住，一家人团圆，合该欢声笑语的。”

　　尹听雪听了也顺着台阶下：“是外甥失仪了。”

　　“好了，你一路颠簸，想来也累了，去歇会儿吧，索性你来了，有什么话日后也有机会说，你们都下去吧。”

　　话毕，老太太由旁边的嬷嬷扶着回房。

　　众人也出了内院，李嘉芸转头吩咐身边管事王妈妈：“叫几个人领着堂小姐去西厢房的栖霞居住下。”

　　王妈妈是李嘉芸从娘家带来的嬷嬷，她办事稳妥，李嘉芸最是信任她。

　　嬷嬷应下，便领着尹听雪去了。

　　“小姐在此处住着有任何不便且差人告诉奴，夫人特别嘱咐了要好好照顾小姐。”临走尹听雪拿了一袋碎银子给她，王妈妈恭敬接过谢恩。

　　出栖霞居时她眉稍微扬，心情看起来还不错，仅仅跑了个腿就拿了点银子，换谁来都开心。

　　尹听雪在院子里逛了一圈，栖霞居位置不偏，在院子里能晒到温暖的太阳，离着苏老太太的寝居也不算远。

　　苏府不算亏待了她。

　　清竹扶着尹听雪进了屋在贵妃榻上坐下，简单收拾一番后，尹听雪又走到书案前坐下，清竹在旁边磨墨。

　　不久，尹听雪把娟秀小字列的目录递给清竹：“叫几个仔细的丫鬟去把这些东西从库房取出来按名列送到各屋里去。”

　　“小姐，怎么把这些名贵药材分了好些去二老爷房里。”

　　“将才与二舅母言谈间，我闻到了一股淡淡药味，且见她多次以帕掩口，想来她是长久吃着药的，所以想着送些过去。”

　　“小姐心细，这些都注意得到。”

　　“这毕竟不在自己家里，做事细致些也免得被人挑了错处，未来当做话柄。”

　　“可是奴看这家里几位长辈对小姐都很关照啊。”

　　“我过来即是客，这样的关心才合乎礼节，官家门府里做事最讲究，她们若是对我疏离不管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再者说人心隔肚皮，我和这几位长辈左不过第二次见面，能有多少亲情？她们又有几个是真的紧着我们的？”

　　“做事周到些总没错。”尹听雪眼中一片清明。

　　清竹明了地点了头，随后出去了。

　　尹听雪一人坐在房里，她今日见了外祖母，从外祖母的态度可以看出，她对母亲当年执意嫁给父亲一事还是心存芥蒂的，只是人年纪大了总要心软些，所以今日对自己还算关怀慈爱，日后若想讨得外祖母欢心还得下点功夫。

　　尹听雪坐着沉吟了会儿，又拿纸提笔开始写信。

　　这边安顿下来，她是应该给家里去一封信的，好叫父亲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