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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蛋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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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行,第一个问题。”郑庭酒顿了顿,视线下移,看清了凌初一塞在兜里那本书封面上的字,索性直接问他“喜欢学地理吗”。
凌初一:“……啊?”
郑庭酒挣开还被抓着的那只手,从凌初一兜里拿出那本书——《高中地理图册大全(赠品)》,第一页写了个名字——“江修”。
“还行。”凌初一无意识捏紧被放开的手,随即又摇摇头,“不喜欢。”
不喜欢。
一个问题一件事。
凌初一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说道:“不喜欢地理,讲地形地貌还勉强能接受,讲气候天气那是真的烦。做选择题全靠手气,做大题全看运气……但我们地理老师人又很好,矮矮的一个小姑娘,喜欢扎高马尾,可可爱爱的,笑起来像朵花。”
“她教两个班,我高二有段时间不在她教的班,她也喜欢问我学得怎么样。”凌初一停了停,像是在回忆还有什么能说的,“对了,大家有时候调侃她是‘青春美少女’,尽管她的大女儿已经能在放学后自己从小学走来我们学校找她了。”
见郑庭酒的目光在“江修”两个字上停留,凌初一就顺口接着说道:“江修嘛……你中午见过那个,他理科思维挺不错的,比较擅长地理这种有一点偏理性质的……学科。他笔记全,所以拿他的书来看看。”
郑庭酒安静一会,淡淡开口:“你学文科,是指学政史地吗?”
看着他点头,郑庭酒把书递给他,继续问道:“那第二个问题……”
“什么时候近视的?”他看向了凌初一胸前衣服上挂着的眼镜。
凌初一一愣,突然想起中午问郑庭酒知不知道自己戴眼镜,郑庭酒没听清。
在此刻又以另一种方式补偿回来。
他中午就想说了,或者说他从郑庭酒回国的第一天就想把这些大大小小,琐琐碎碎的事情全说给郑庭酒听。
但就像中午提起时那样,太突兀又太奇怪,连对方没听清再重复一遍都显得那么不自然。
直到此刻。
凌初一坐直身体,认真回答:“记不清了,应该是在初三的时候……”他眯着眼睛想了想,又继续说道,“初三的时候没好好听课,复习也没跟上,后来要中考了,担心考不上高中………然后就熬夜看书什么的,慢慢就近视了。度数不高,也就两三百度吧,平时我也不怎么戴眼镜。”
随着凌初一的描述,那些关于少年的成长,青涩的蜕变那样生动呈现在郑庭酒眼前。
会不认真听课,会担心考不上高中,会有过真切的,热烈的,鲜艳的……他实实在在缺席了的时光。
看郑庭酒表情不对,凌初一语气立马轻松起来:“其实吧……我当时觉得我特别厉害要拯救世界去了,本来就没打算接着上学。江修那几天没日没夜跑来骂我没出息,太烦了你不知道,逼得我熬夜复习换他闭嘴。”
怎么又是江修?
郑庭酒挑眉:“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江修?我初一……欸,自己念自己名字感觉好奇怪。”
郑庭酒一顿,没忍住笑起来,半晌越想越好笑,只好别过头,猛咳了一声才止住。
“……我初一的时候……哎得了吧你,有这么好笑吗?”
郑庭酒又咳一声:“不笑了,你说。”
“读初中的时候。”凌初一微微前倾,也笑,“那个时候一个班的同学,初二的时候叫我‘初二’,初三的时候叫我‘初三’。后来高中我和江修还在一个班,他本来想接着叫我‘高一’,被我……批评了一顿才没接着叫。”
总觉得这个“批评”转得很生硬啊。
怕郑庭酒多问,凌初一立马拉回话题:“嗯,就这么近视的。你可以问第三个了。”
“第三个问题……我能换成一个请求吗?”
凌初一很短地笑了一声。
哟,您家这游戏规则还边玩边改。
“你可以先提。”答不答应再说。
“能戴上我看看吗?”
郑庭酒看过来的神情太认真又太诚恳,目光沉静温柔,眼神落在他身上的一刻像无数个他深夜梦回的美好童年,那个人站在光里,看着他,笑起来的时候朱阿姨挂在楼梯扶手上的风铃正好“叮铃”响起,活泼完整。
凌初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说不出话也动不了,直愣愣盯着郑庭酒,整个人卡壳似的木在了原地。
郑庭酒跟没事人一样,大大方方让他看,也不出声,压着嘴角的笑意就这么等着,等到凌初一猛地回神,尴尬得用衣服擦了好几遍眼镜,才慌里慌张戴上了。
戴上眼镜,世界又明晰了一层,反而不像他的梦了。
梦里的少年长大了。
凌初一戴上眼镜看过来的一瞬间,郑庭酒也一时无言。
镜片遮挡,为小孩蒙上了一层奇异的防护罩,平添一份距离感,使他整个人看上去突然有了棱角,冷冽分明。
原来凌初一不笑的时候,和小时候一点都不像。
小孩长大了。
……
咔哒。
开关按下去,室内立马被暖黄的灯光装满。
凌初一随手把地理图册往客厅沙发上一丢,拎着精致的包装盒径直进了厨房。
这得有多好吃让郑庭酒非得大晚上亲自送过来,还被迫和他闲聊了近一个小时。
想起刚才郑庭酒把蛋糕递过来时特意强调了一句“很甜”,凌初一就忍不住笑起来,笑了两声又笑不出来了。
还好郑庭酒的车停在暗处,刚才接蛋糕的时候表情没控制住,差点被看出来了。凌初一有些冷漠地想着,犹豫几秒,还是打开了那个漂亮的盒子。
好看。
除此之外想不出其它形容词了。
他实在记不清上次吃类似于蛋糕这样的的高糖食物是什么时候了,一时半会脑子里能用来形容的词汇实在是少得可怜。
没吃晚饭,但这会儿已经饿过了,没感觉了。
但架不住脑海里郑庭酒把蛋糕拿出来递给他时脸上温温柔柔的笑意,凌初一叹了口气,随意拿了把勺子,靠着厨房流理台挖了一口塞到嘴里。
好甜。
——呕。
凌初一抗拒甜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医生曾要求他保持每天的,适度的甜食摄入,也就是传统的系统脱敏疗法,凌初一零零散散坚持了近一年,自觉好的差不多了,能适应正常的甜食,就没继续了。
但他还是习惯性避免吃甜食,也实在没想到郑庭酒说的“很甜”是甜得离谱的那种甜。
——呕。
郑庭酒你买的时候自己尝过吗?
带回来的地图册一页没翻,凌初一躺下的一刻都觉得嘴里还是一股黏腻的甜味。
小时候身体不好,所有饮食的摄入都是经过精心管控的,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导致凌初一很馋糖果等各种零食。
郑庭酒那时候倒是会以奖励的形式偷偷给他带糖什么的,慢慢地凌初一也不馋零食了,就是单纯喜欢甜的。
这个认知看来现在还保留在郑庭酒脑子里啊。
那是不是说明郑庭酒还记得关于他的,一些琐碎的小细节呢?
凌初一强压着胃里的不适,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蜡烛被吹灭,燃烧过后的烟味裹着蛋糕甜腻的气息升起来,带来一股独特的味道。
“好了,生日快乐。”凌初一站在椅子上,一本正经准备切蛋糕。
蜡烛,奶油,圆柱形物体,小少爷凌初一大概从来没有亲手切过蛋糕,站在那里足足愣了十几秒,最后把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女孩。
秦典翻了个白眼,忍了几秒没忍住,哈哈大笑。
凌初一:“……”
秦典接过刀,利落切下一块放在盘子里,然后递过去:“小孩,接着。”
“说多少遍了,能别叫我小孩吗?”凌初一在椅子上坐下来,刚才还和女孩齐平的身高立马少了大半截,“不吃。”
“不叫小孩那叫什么?小矮子?”秦典才不管他吃不吃,把那块蛋糕往桌上一放,重新举起刀切下一块去了。
“我有名字。”
“行行行,小初一。”秦典坐下来,拿了把叉子开始吃蛋糕。
听见“小初一”三个字,凌初一故作老成叹了口气:“还是叫小孩吧。”
天知道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秦典张嘴就叫他“小屁孩”或者“小矮子”,能进化到叫“小孩”已经是秦典待人的最高礼仪了。
“你哥叫就不允许我叫啊。”秦典故意笑他,和凌初一对视的一秒立马收住了笑,“行了,不叫就不叫,快吃吧。”
小孩就是小孩,多讲几句她都怕凌初一直接哭出来。
当然,秦·过于早熟·标准莽夫·至今还不会解简单一元一次方程·只比凌初一大两岁·典,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小孩,并且始终坚定地认为身边所有人都是小孩。
“我不吃,不然又要躺医院了。”凌初一清醒得很,完全不受空气中飘飘忽忽的甜味所诱惑,“我不会给你机会再见庭酒哥哥的。”
秦典大惊:“你怎么知道我想见他?”
凌初一就傻笑起来。
“我上次听到你和他讨论钢琴里面装死人血会不会把琴键染红了。”凌初一说,“他回去后一直在研究这个,听着好吓人。”
“去你的吧,让我见见怎么了,小气鬼。”秦典骂骂咧咧又吃一口蛋糕,然后淡淡开口道,“很甜哦……谢了。”
“蛋糕是李老师准备的,我只负责陪你过生日。”凌初一诚实道,说着说着有些不满,“你过生日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舒不是告诉你了嘛。”秦典无所谓耸耸肩,沉默几秒才开口说道,“其实我生日不是今天。”
正从口袋里偷偷摸摸拿礼物拿到一半的凌初一:“……啊?”
秦典看着他的动作,笑得很嫌弃:“别藏了,我看见了。”
凌初一就破罐破摔把盒子拿出来放到秦典面前,嘟嘟囔囔重复了一遍“生日快乐”。
盒子里是一条精致的宝石手链,闪着细细碎碎的光。
于是记忆突然就被拉扯到很远的地方。
有一年夏天,李舒家里停电,冰箱罢工,为避免“灾难”泛滥,两人提前把冰箱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收拾妥当,然后就开始抠冰箱里还未完全化开的冰块玩。
她骂李舒幼稚得要死,李舒就笑眯眯往她脸上抹水。
后来大块大块的冰被丢到阳光下自己融化,阳光落在冰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在她的回忆里烙下一个独特的印记。
记了好久好久的光亮,竟然在今天又一种奇特的方式重现。
秦典怔然,一时无言。
“不是你真的生日正好,等李老师回来,再给你重新过一个呗?”
秦典转头,小屁孩两只手撑着下巴,看向她的眼睛里呈着雀跃的笑意和细细碎碎的光亮,像极了手链上的宝石。
“好啊。”秦典答应得很快,随后像是漫不经心一样提起,“喂,见过阳光照在冰面上吗?”
“?”
女孩就放松地笑起来:“没有的话……要一起‘抠冰箱’吗?”
凌初一猛地睁开眼,在一片黑暗中茫然地转了转头,感受到枕头柔软的触感的一瞬间长舒出一口气,慢慢清醒过来。
做梦了。
他很久没梦到这样完整的,美好的……还在活着,会说会笑的秦典了。
久违了。
凌初一伸出一只手揉了揉眉心,另一只手在枕头旁摸到手机——凌晨五点二十四。
手机的光闪得人眼睛疼,凌初一重新躺好,伸手揉了揉眼睛,余光突然瞥见……
床边站了一个人。
凌初一猛地一惊,一时间脑中想过无数种可能,最后都汇聚成一个疑问——他竟然没有发现什么时候进了个人?
奇怪的是,那个勉强算得上是个人形的轮廓瘦瘦小小的,不像任何一个他想到的可能会半夜来访的客人。
凌初一深吸一口气,猛地坐了起来,伸手打开书桌上的台灯。
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比打开灯看见那里有个人还让凌初一觉得惊悚。
幻觉?
凌初一摇了摇头,试图使自己清醒过来,他下意识伸手拿过台灯边的玻璃杯,刚想喝口水冷静一下,却突然怔住了。
他从来没有晚上睡觉前喝水的习惯,也不喜欢在书桌上放水杯,因为书很多,水洒了很麻烦。
所以……这杯水是哪里来的?
凌初一呼吸一滞,僵硬地低头,竟看到杯中的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慢慢变得猩红,散发出阵阵血腥味。
手一抖,整杯液体倾倒在床上,浓重的血腥味席卷而来。被铺天盖地的恶心感包围,凌初一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到一旁传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童音——
“小孩,好久不见啊。”
凌初一被冻住了。
他一点都不想面对,却眼睁睁看着自己不受控制转过头来,抗拒的意图太强烈,以至于转头时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有那么几秒,凌初一甚至以为自己的头快要掉下来了。
女孩子站在床边,穿着简单的白色上衣和牛仔裤,对着他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
是秦典。
准确来说,是八年前只有十二岁的秦典。
“好久不见。”他听见自己说。
这种感觉实在很奇妙,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自己活动,自己对话,他的灵魂却在一旁静静看着,甚至有清醒意识。
在做梦吗?
为什么这么真实?
听到他说话,女孩似乎很高兴:“你居然还记得我,我还以为没有人记得秦典了。”
“很多人都记得秦典。”他听见“凌初一”这样说。
逃离梦境的方法是什么?
消灭梦境造物吗?
还是……
“你想重新杀了我吗?”女孩向前一步,和他平视。
凌初一拿匕首的动作顿住了。
他不是灵魂么,怎么可以碰到实物?
等等,我没有想杀你!我没有杀你!
可他却听到自己一字一句说道:“对不起。”
我没有!
我没有!
我没有!
“对不起又怎样?”女孩又上前一步,“凌初一,你怎么满身都是血,好脏。”
像有人拿了一把锤子冲着他的太阳穴猛地一砸,世界天旋地转,血腥味令人作呕。
好脏。
“我知道郑庭酒回来了。”女孩一只腿跪在床沿,猛地凑近凌初一,一只手用力扼住他的下巴,逼他和自己对视,白得极惨的脸上拉出一个恶劣的笑容,像任何一个溺水死亡的人那样,短短几秒,她的脸变得浮肿,随即发烂,尸臭席来的一瞬间,她轻声开口,“我迫不及待想告诉他你是怎么害死我的了。”
是我吗?
凌初一恍惚。
我……害死了秦典。
秦典死了。
秦典已经死了。
逃离梦境的办法……是杀死梦境造物吗?
折叠匕首弹开,凌初一猛地推开秦典,将刀尖对准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