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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坠凡间 ...

  •   离颜这个名字,不是什么好兆头。

      人间界中,士人子弟手中拿的诗卷上写:

      “欲寄愁心朔雁边,西风浊酒惨离颜”。

      她伴着青鸾树而生,千年万年都是无边的孤寂。

      伸手抚过周边的灵气,天地间便降下一场灵雨,不知滋养着何方的树木和土地。

      就算在北冥之海看遍分分合合,又和尊枚看过六界,救人间疾苦,也只觉得“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她不懂情,也不懂爱。

      不懂这些是在何处而生,又为何无故消亡。

      不懂世人为何对爱恨欲生欲死,欲恨无穷。争名逐利、一生碌碌奔波。

      她只是端详着、描摹着尊枚的眉眼。

      有时似是羡慕、有时似是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悲伤。

      渐渐花开花落、春秋枯荣,似乎都比不过他只是坐在那里。一身绣有暗纹的洁白衣袍,不染尘埃,与人间的一切格格不入、又仿佛置身其中,悲悯着人间的一切或怅然若失的叹息一声。

      尊枚伸手盛起一碗热粥时,动作熟练。熟练到离颜分不清他究竟是一个神、还是只是一个悲悯众生的人。

      而尊枚对于此事,淡淡揭过。只自嘲道“在人间待得太久,或许待得神性已有些泯灭了吧”。

      他对人间再留恋,也总是要回天阙的。还不如没有留恋,少生事端。

      为神者不该思凡。动了凡心便与凡人无异了。

      可他像一个凡人吗?

      尊枚此人仿佛生来便适合为神来庇佑世人。若做凡人,有许多神所不能为之事,倒让人平白觉得遗憾。

      神族之所以为神,除了血脉相传之外,最重要的是要经历一番历练。饶是承颐、素问这样避世的北冥神族,也曾置身寒潭雪茫间,破阵三千。以尊枚在神界的资历来看,或许他连八苦都已尝过了。

      反倒是离颜这个天生地长的神女,是没有经历过这个过程的。

      她似天地间的一个变数,降生、点化,不过顷刻。

      离颜不知晓自己的来历,对世间的一切,也没有丝毫的感知。

      知众生疾苦,但不知如何化解,为何要化解。

      她也曾想过让人间长乐无极,但奈何夜短昼长,世上所有东西都像随风而逝的烛火。

      富贵繁华又如何?转眼即逝化作烟尘。一捧握不住的流沙。

      就算是她与尊枚待过的人间,在两百年间都已不知道换了多少朝代。

      因此,离颜什么都没有做。

      神的寿命是很长的。因此,任人事变迁、时光荏苒,她仍跟在尊枚身后与他走过街头巷尾,周而复始,像鬼魅穿梭。

      影子又在阳光下被拉的老长。

      离颜在那几年学会了,原来格外的在意便叫做喜欢。离颜说自己喜欢冬天,喜欢看雪。

      她总是执着伞看落雪,觉得这雪与北境的灵雨相像,却又不同。

      雪是凉薄的,雪很像她。但她大概是灵雨,只因她不会消散,只是换一种方式存在世上。

      人间的雪,有时落在两人的睫毛上、飘在脸颊上,将他们染成一样的白色。

      离颜有时觉得,这样就可以把尊枚染的和她一样凉薄。

      离挽真同君无疆办事路过偶尔会人间界,顺路来看望他们,看着两人,离挽真陷入沉思。

      那样的眼神让离颜忍不住思考,尊枚以往,身侧站的是谁呢?

      这般活泼伶俐的人,为何会有那样伤心的眼神。

      晚上,离挽真拉着几人讲神女恒我奔月的故事,离颜想,长生不死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悲苦呢?

      若毫无眷恋,那像雪花一样消散,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那是离颜最后一次同尊枚去人间。回来之后,她一头钻进神树神泽的灵阵之下,无论谁来都避而不见。

      自群仙宴会熟络起来之后,离挽真偶尔会来寻她说话,君无疆也跟在她身后、抱剑而立,依靠树下。

      离颜往往跃上枝头,听离挽真叨念繁琐的事务和一些上古的故事。

      古战场肃穆的厮杀,似乎在眼前展开画卷。

      凤勉和承颐虽然来去匆匆,却也总留下些什么东西以示来过。

      但他们总是不约而同的绕开一个人,不对她提起。

      是那位天阙战无不胜的公主,也是曾为祸四方的鸾仪娘娘......云伏帝君的妻子。

      离挽真来得勤快,几乎隔上几天就要来同她讲会儿话。后来有天却孤身一人。

      离颜猜到,她约莫是和君无疆吵架了。

      往常总是笑盈盈的人,神态染上疲惫和落寞。坐在树下,卸了佩剑道:“其实我知道的,我与他的性格,本就不合。”

      “偏偏我们认识的太久了。久到我分不清我们之间到底是因为爱在一起,还是由于不舍得并肩拼杀的情谊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永远陪在他身边的我。”

      离颜抬手,天地间立刻降下和神树神泽一样颜色的灵雨,无声抚慰着她。

      “离颜,你知道么,你从来都很豁达,好似什么事都不会影响到你。”

      离颜低头自嘲一笑。没有回答。

      不会影响吗?只是她没有寻常神族的感知。

      很多时候,她都后知后觉,原来人和事对自己的影响,有那么大。

      离挽真再来时,和君无疆恢复如初,只是不再那么热切了,两人保有距离。她却找不见离颜的人影。

      北冥的尊枚帝君,上次说想要带妹妹素问见离颜一面。神女素问,正陷入一桩不该的情爱中。受“厌破”三十三鞭,也宁死不悔。

      要知道,北冥和碧落可是有婚约在的。

      离挽真与素问交好,她不赞成素问自己选的那桩姻缘。又对素问的态度无可奈何,于是想来问问离颜可否帮着劝劝。

      离挽真叹息着,恨铁不成钢的道:“本是这桩婚事落在凤容头上的。凤容身死之后就换了凤勉。按理说凤勉比凤容那一根筋的傻凤凰要好的多,也没什么不好,她放着好端端的碧落帝后不做也就罢了,偏偏爱上一个泠崖洛水的魔族。”

      “要知道当年,我们斩杀了多少他的族人......素问虽未手刃过魔族,也施阵将其困死。公主甚至......”

      看到君无疆的眼色,离挽真自觉失言。声音停止在喉咙中。

      离颜隔着虚空给她传音:“改日我同你亲去北冥。”

      离颜脑子很乱,是无论如何想也想不明白的那种乱,于是谁也不想见。

      与尊枚辗转过两百年,突然想质问自己为何要如此。浪费这些时间。

      心里有冷冷的“与我何干”在叫嚣怒斥。

      再者,她这般不懂情爱为何物的人,如何去劝一个满腔情意的素问呢。

      她......有什么资格。

      直到天阙有传言,尊枚上神准备浩荡风光的迎娶南海仙境的公主茕晚,两境结永世之好。

      离颜是听不知道多少对痴男怨女所说的。

      那是天阙早就应下的婚约。本来是要落到君无疆身上,但后来离挽真与君无疆的事情神界皆知。

      纵然两人近来有些口角,比踽岸的火气还要重。吵起架来恨不得掀了宫阙,但还没到完全无可挽回的余地。

      于是神界推举了上神尊枚。

      听闻他没有拒绝。

      而后离颜垂着眸子,不知什么心情的挖出了树下他亲手埋的桑落酒。

      整整二十三坛。

      浮沉醉,是一朝浮沉,属于烈酒。

      而桑落酒,并不辣喉。

      离颜却好似在其间尝出了烈酒的滋味。虽然她还没有喝过他亲手酿的酒。

      大醉了一场。离颜忽然觉得自己如坠冰窟。

      是了,她不会醉。

      甚至连装醉都不会。

      她想起他说的,为神者,当永绝爱恨痴嗔,七情六欲,心如磐石,绝不轻易动摇。

      他说,她大概是第一个精通此道的神仙。

      曙光大道、神路恒通。

      离颜突然笑了,笑得有些难过。但她不该、也不会有这种情绪。

      她跃上树梢,轻抚着那些神树的枝叶。

      神泽与她日夜相伴,竟有些心意相通的暴动起来,在树干上蜿蜒流窜,只是一会儿天地间便狂风大作下起灵雨。

      草木灵植因得到滋润而欢喜不已,感念天恩庇佑,愿再多勤勉、早修正果。

      离颜看着远处的北冥之海。

      那潮水因落雨,肆意翻滚、奔腾狂流。

      望着望着,她阖上双眼,不知是困意,还是醉意席卷。沉沉睡过去了。

      半醉半醒恍然间,她梦到尊枚。

      他将她打落红尘凡间,叫她修练道心,说她为神无用,所谓的护养神树也只是在自欺欺人。

      白衣上神高高在上,模样还是那般淡漠无垢。他说:

      “你要记住,天阙从来都不是你的依靠。离颜。”

      他唇轻启,目光只瞥向她,毫不留情的落下一道神印。

      而后将她的全部记忆给剥夺:“我亦不是你的依靠。”

      “这些牵绊你的、困住你的。”

      “你忘了也好。”

      尊枚说,有关于他的,忘了也好。

      离颜嗤笑一声,她不知道什么叫做心痛,但心间却有些微微的痛楚传来。

      恍然之间。她发现这并不是梦。

      但她对自己说,好,那就忘了他。忘掉那莫名而起的悸然吧。

      既然他不愿让你记得她。

      那你们就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像两条平行线一样不再交汇吧。

      尊枚甚至不愿委婉转圜,以这种强硬的手段想让她屈从。

      离颜心想,那就如你所愿吧。

      在意识模糊间,她听到尊枚的声音,他说:“离颜,这是你的责任。”

      “我们都无法逃脱的责任。”

      离颜眼皮沉重的睁不开,却仍然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下坠、下坠。

      良久,好像有人长长的叹息一声,声音微乎其微,更像是没有。

      身旁凌冽的风像刀子一样,让她遍体鳞伤。

      离颜的发髻散落下来,鲜红的血液浸染发梢,甚至划伤了她的脸颊。

      那只玉簪已经断成了几截。

      离颜伸手去抓,一双白皙的手霎时间血肉模糊,露出白骨。那是她唯一会有所触动之物,两百年来小心呵护,附上了一丝自己的神泽,几乎是寸步不离。

      是尊枚所送,又被他亲手所毁。

      他们常说神女无心,但这位上神,也不负其名。

      此刻,他只想斩断一切。

      离颜将断掉的玉簪护在手中,痛意席卷而来。

      这会儿,她倒有点儿确认,自己的心真的在钝痛悲鸣。

      “放手吧。”尊枚的脸庞近在她眼前:“离颜,放手。”

      尊枚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玉簪顷刻间被他的神力化为齑粉,烟消云散于世间。

      像将他们二人的羁绊彻底斩断那样、不费吹灰。

      离颜此时已经全无记忆,仅靠着执念在空中摸索着那支早已经不存在的玉簪。

      她另一只手死死扯住他的衣角,让尊枚无法逃离。

      一种莫名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似乎是恨,又微乎其微。

      刺骨的疼痛让离颜流出眼泪,但泪痕只在眼角涌动着,没有涌出眼眶。

      好恨、好恨。原来这就是恨的感觉么。

      千万年间,她都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她不知道该如何哭泣,只是心头酸涩。

      他说:“何苦。”

      “为何?为何你要这般?”

      离颜不知道怎么,说出来这样一句话。

      似有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奔涌而来。她怎么会想要扯着他的衣角问他“为什么不爱我呢?”

      面前的人身体僵硬了一刻,然后毫不留情的切断了衣摆。竟是毅然的抽身,决然离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离颜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恍然大悟。原来这种感觉便是求不得。

      她对尊枚,原来是苦苦渴求的求之不得。

      自初见他的那刻,便好像已经认识了千年百年般熟悉。

      后来朝夕相伴。便想要更多,更多......

      原来神女离颜并不是对情爱视若无睹,也并不是对世间枯朽麻木。

      她只是不敢承认自己与世上的一切有什么羁绊,甚至是牵挂。

      因为她不配。

      心里总有一道声音再提醒着她“不可”,不可以去触碰那种名为感情的东西。

      她好像与生俱来便要丢掉五感,成为一具不要再重蹈覆辙的容器。

      守在北境,为了一个绝不可能视线的愿望而活。只是为了不再重蹈覆辙。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在恍惚之间,好像有人轻唤着她的名字。

      不知对谁说:“离颜,只是离颜。”

      是尊枚,他竟没有离去。

      白衣上神声音依旧毫无波澜,一双桃花眼目视着她。

      被风吹的很远,似乎跨越上古而来,划破时光,最后与她一同坠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离颜已经丝毫没有知觉。

      她不知坠入何处。也记不起来自己是谁,而那道声音的主人又是谁。

      总之在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在久到模糊的记忆里也有一道声音。

      似是叹息、又似悲怆。

      似是尊枚带着淡淡的笑容,轻唤她的名字,执棋笑言:“于我而言,离颜,只是离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坠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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