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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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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最美的歌声在秦淮,秦淮最美的歌声在竹子的唇边——在她一弹一拨间,在她一颦一笑的神韵间。甚至,她唱歌时微微昂起头的姿态都是醉人的。在秦淮的画舫上,在秦淮的花香中,竹子的歌使人心摇神冶。
竹子的舫是不悬花牌的,只在黄昏时焚一柱香。香是十分好的南国香,弥久不散,远而愈幽。然后十指纤纤的烟花便转轴拨弦,试着一支新的曲调。那些曲都是我写的,竹子很喜欢。
“摇船太可惜了。””竹子不止一次这么说。可是我喜欢。
那是鸦藏深柳、弦抹年华的日子。那些日子,时有客人循香而来,或是被琵琶引着,向我们招手。水面上慢悠悠摇动的手挥开一帘灯火,笑面叠着笑面,笑语重着笑语,秦淮河的夜是暗金色的,光景不坏,美丽的春天秾稠得调不开。
“江南,江南……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唱得好啊……”客人醉了。醉客面醺身歪,全没了初时的矜持,一副可笑的模样,斜倚在半卷的帘侧。有的客人会用不可名状的眼光打量我。我如果发窘,竹子便将他的注意力引开。竹子是名八面玲珑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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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见竹子是在桥头。早春二月,下着雨。我不小心把油纸伞掉进了水里。竹子的手轻轻捞起来还我。她并不很美,然而立在船头风神绰约。开口是吴侬的软语:
“借问这位妹妹,此桥过去,可有一处乌衣巷?”
我始终记得她那时的嫣然。
后来变天了。白云苍狗,谁也说不准谁是谁。我再见到竹子时,她已经成了一名风尘女子。巨大的楼船牡丹般盛开在秦淮河上。“将军的宴,必是十年来的盛况,我一定要去看看!”这样苦苦哀求着,才让父亲把我扮成了男儿模样,领着登上了那条“江南第一船”。船上的一切都是炫人的:丝竹、舞袖、杯觥、无数红丝朱绦的花牌,无数美人,而久违的竹子是其中最惹人注目的。竹子一袭鲜红的石榴裙,怀抱着琵琶坐下。当竹子启喉歌唱,将军的眼睛一下子发了光,将军忘记了战事。竹子的歌声越转越高,周遭的世界都失去了光彩。
可是身边一个白净的文士叹了口气:“伎家毕竟是伎家。国都没有了,还在唱这《□□花》……”父亲听见了,回过头来。
那文士不久被割去了舌头。
男人们的事我不懂。我单喜欢竹子。此后常借三哥的名义请她来。她是一个可人儿。与她说说笑笑,夏日的闷气消解了许多。
“姐姐如何落到这般光景?”曾经这么问竹子。
“花无百日红。”竹子这么叹着回答。转身,她移开窗下的花,放下窗子。外面的雨已经下大了。
“你看这风、这雨……好好开着的花,谁能受住?”
竹子的出身我约莫也知道一点:本是个好人家,可经不住时局振荡,败落了。我唏嘘一番。
“我来为你赎身,好么?”
可是母亲骤然推门进来。
母亲笑眯眯的:“这是哪位府上的千金,我却不曾见着。翦儿--”声音十分和悦。我心里发怵。
“她是女儿的好友。从前就认识的。”我故作镇定,“她妙解音律,娘定然欢喜得紧。竹子,你且……”
竹子却盈盈拜倒:“竹子并非良籍,只顺水在秦淮河上。”
母亲笑道:“原来如此。”
她突然扫了竹子一记耳光:“既是倡家,就应该知道自己的本份!”
母亲是平民出身的女子。虽已做了多年的主母,却还带着娘家时的性子。她要操心的事很多,第一是怕我们不争气。
竹子什么也没说,又拜了一下,告辞了。
外面有雨,并不见她带伞来。我想送她。
“你站住!”母亲冷冷道,“跪下!”
我跪下。
我和竹子就这样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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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再见到竹子已是深秋。初九的枫叶,血一样红。那天清晨竹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裹着淡青色的长袍,身上还带着几缕南国的深香。
竹子的船上有个名叫烟花的女孩,皮的很,有时玩得找不着。那日竹子便是在找偷偷上岸的烟花,却蓦然撞见我倒在枫林里。她说她从来没有想到再遇见我竟然会是那样的场面。我想,我一定是吓到了她。
树下一个满身血污的人。树枝上,暗色的乌鸦正静静等候。这种情景,我自己也不难想见。难为她还认得出我。
我在竹子的船上失声恸哭:“他们死了!他们都死了!”
我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