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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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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有文回到书兜,他爹还是在店里看店,他二哥不知道是去田里种菜去了还是去忙村集体里的事情,反正二哥也都很少在家里,家里就只有二嫂和三个侄子女。他第二次被退婚回来,全家气压都有些低沉,有文的情绪非常低落。他年龄一年比一年大了之后,他就觉得这个家是二哥二嫂的家了,自己越来越像个局外人,越来越像个累赘,越来越客气了,自己没有母亲,父亲又都没回家里,嫂子,虽然对他还好,客客气气的,但毕竟是嫂子,他回来总感觉自己像个客人一样。
男人,总要有一个自己的家的。可他一想起自己两次订婚两次都退了,这次又这样灰头土脸地回到这个哥嫂的家里,他觉得自己真是窝囊透顶了,心如刀割,没脸见人,于是他每天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得昏天昏地!
“二嫂,有文呢?”有才大步流星地走进厨房来时,二嫂还在给孩子喂饭。
“三叔,你回来啦!”二嫂放下孩子,迎上前去,拉过椅子给有才坐下,有才在七个兄弟中是最帅的,长相随他爹,身高也最高,气宇轩昂,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任何时候看见他总是一副精神奕奕、神采飞扬的样子,看着都让人跟着精神一振,神清气爽起来。
“有文呢?”
“三叔你找有文干嘛呀?他现在心情不好着呢,荷塘那个……又吹了!”二嫂朝有文的房间努努嘴。
“这小子,怎么这样呢?”
“一蹶不振呢,三叔,快想想办法。”二嫂摇摇头。
“有文,出来,三哥有话跟你说!”有才朝着有文的房间走去。
“干嘛!”有文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坐起来。
有才坐在房间门口说:“现在改革开放了,国家放开政策了,又允许大家自由做一些营生了,前一段时间,效军叔跑到我吉村家里,跟我说要把闽剧团给复办起来,叫我当团长,要我去招兵买马,挑选演员,置办设备,这段时间我都忙得团团转,演员正在选角中,现在还缺个年轻武生角色,我觉得你适合,我们请了专业的闽剧老师教,你学个一年半载,估计就成,我们准备先练好七八个剧目,就开始出去演出,半天演出半天练习。你天天闷在家里,人要毁了,不如跟我出去,团里人多,大家说说笑笑,日子也会好过一点。
“唱戏?我行吗?”
“行啊,怎么不行?你这张脸,你这身子板,扮起小武生来,刚好合适。”
“我从来没唱过戏啊!我也不会翻跟斗之类的,怎么演武生?”
“大家都是从来没唱过戏的,我只要长得好看的,灵巧的,我那些演员也都是我们附近几个乡镇村里挑选来的,不会不会,学了再说呗!再说了,那武生也一般就是个配角,平常就演演皇帝啦,元帅的儿子啦,还有演武状元,最后成了驸马之类的,戏份也不多,唱词也不多,动作嘛,扬扬马鞭,耍耍长矛,这个你练练就会了,根本不用翻跟头,翻跟头的那是兵卒马弁角色的事儿,你是少帅,你知道吗?武生就是主要演少帅!”
“这都可以?”有文听有才那样连珠炮似的一番说辞都有点想笑了,听起来,好像也确实比较好玩。
“哎呀,说容易也容易!我们就是村办的闽剧团嘛!也都是在各村搞游神、祭祀活动的时候,请我们去做几本神戏,如果我们做得好,名气大了之后,我们还可以走遍八闽大地,那你们的收入可就大了去了。有言在先,在学戏这几个月或许一年内是只供吃住,没有工钱的哈,学会了,会演了,剧团出去接活了,有入款了,大家才有钱分。前景还是非常美好的!”
有文想了想,离开家出去走走,透透气也好,免得在村里,整天害怕被人背后搓脊梁骨笑话他退了两次婚。于是就答应跟着他三哥有才去了县城学做戏去了。
冬去春回,金樱花开得漫山遍野的季节又到了。
这一天有文跟着老师学做武生的身段,瑾清拎着一个小包走了进来,有文手中的长矛不禁掉在了地上。
有文把瑾清带回了自己的宿舍。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同村一个女伴的表妹,也在你们这个剧团学戏,我向她打听的你们的地址。”
“那你今天怎么方便来了呢?你……应该结婚了吧?”有文说着脸偏向了另外一边,他不想让瑾清看到他难过的表情。
“……元旦那一天,我回去后,跟爷爷说了我不想跟朝生结婚,我要跟你的话,他很生气,后来就不让我再出门了。我……也没怀上你的孩子,后来我听三亩说你已经和桑枝退婚了,去了县城了,我……爷爷他们把婚礼事宜都办了,我……就结婚了!”
“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有文双手插进头发里抱着头说。
“你现在肯定嫌弃我,可是…我…每天想的还是你……我……受不了啦!我这次跑出来,我也是想找点工作做,自己赚点钱,养活自己,我就想跟着你。有文……我还是想跟你过。”瑾清说着,哭得梨花带雨。“我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在河墘路一个老乡开的饭馆里打工。”
“瑾清……你……”
“有文……你别说了…”
瑾清哭喊着扑进有文的怀里,“不要嫌弃我好吗?我爱你,我爱的是你,我不能没有你。”
瑾清的小嘴贴上有文的嘴唇,有文全身感到一阵酥麻酸软,两个人不禁又紧紧抱住彼此,亲吻起来,缠绵滚在一处……
过了几天,有文傍晚吃过晚饭,散步来到了河墘路瑾清打工的饭店,不见瑾清的身影,正纳闷呢,那饭店老板娘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阿弟仔,找瑾清?”
“嗯,她人呢?”
“被她老公抓回去了!她爷爷没了!”
“没了?”
“死了呗!被她气死了,听说!”那老板娘意味深长地看了有文一眼走开了!
有文头脑“轰”地一下,忽然之间觉得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迷离起来,他是怎么穿过一条条灯火阑珊的街道走回自己的住处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头脑里茫茫然的,灵魂被掏空了一样。
有文再次见到瑾清,又是这一年的年底了。
他们已经学戏学了快一年了,也学了有七八本戏了,可以全团拉出去商演了,年底村里搞祭祀或者请神活动请戏班做神戏的比较多,他三哥有才四处奔波洽谈生意,已经拉了很多单生意了。出去商演前先回自己书兜村里,先演上几天,试试反响。临近几个村子的乡亲们也都传开了,改革开放之初,人们精神文化追求一解放,听说有免费戏看,都很高兴,又听说是附近乡镇村民自己组建的闽剧团,大家都满怀期待地想一睹为快。
这一天上午,有文和同剧团的演员们排练完,刚回到家门口,媒人公三亩背着手走过来说:“有文,我今天来你们村,准备晚上在你们这里看戏的,可是我刚才搭车来,看到一个人了!”
“谁?”
“瑾清。”
“瑾清?…人呢?”有文左右张望。
“我们刚才从荷塘搭同一班车来的,我们在隔壁吉村下的车,我走过来了,她说她走不动,叫你过去吉村桥头,她有几句话跟你说。”
“走不动?她……”
“她怀孕了,肚子大得很……”三亩说完,拍了拍有文的肩膀,背着手,找他的下一个工作对象去了,像这种热闹喜庆的日子里,借着看戏的由头进行串门、相亲、找对象的事情比较容易开展,这几日又该他大显身手了。
书兜和吉村是紧邻着的隔壁村,但从有文家走路到吉村桥头也就十分钟路程。
吉村桥头那户人家门口种了一大丛美人蕉,这种植物挺会蔓延的,都繁殖到桥头这边来了,虽已是将入冬了,但福建这种地方,天气还挺暖和,美人蕉有的花叶已经枯萎残败,有的还保持着艳丽的色彩和优雅的姿态。
瑾清坐在美人蕉花丛下的一块石头上等着有文。
“有文…”瑾清远远地看见有文走来,就高兴地招手。
“瑾清……你怎么来了?”有文紧赶几步迎上去。
瑾清摸着自己的大肚子,踮起脚来,嘴巴凑近有文的耳朵说:“你的……”
有文耳朵“嗡”地一下,愣住了,他狐疑地看着瑾清的大肚子,不知所措。
看见有文这幅表情,瑾清伸手拉过有文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肚子上说:“你的……你摸摸看,他会动了。”
“你确定……我的?”有文嗫嚅地说,他心里五味杂陈,一股热气直冲脑门,体温也好像骤然升高了,一股潮热蔓延了全身,他也说不清楚,是紧张呢,还是惊吓呢,还是别的什么,脸色都有点发绿了,手都有点抖。
“我……确定……”瑾清点点头,看到有文这副样子,瑾清的脸色也“唰”地变得苍白。
有文抽回手,两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抱着头坐在桥头的石墩上,低着头沉默不语。这动作瑾清太熟悉了,有文烦闷痛苦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瑾清小心翼翼地在有文旁边坐下来,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搭在有文的膝盖上。
“那次从县城回来,办完了爷爷的丧事,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不是你的,还是谁的?”
有文还是沉默不语。
“你怀疑我?”瑾清眼眶里泪花在打转,没忍住,眼泪随即“啪嗒啪嗒”掉下来,她用手背擦了擦泪水,深叹了一口气,又倔强地说:“等孩子生下来了,像谁,你自然一看就知道。” “……”
“我原本是想等他生下来了,抱着他再来找你,可这两天我听说你们回来演戏了,我又忍不住想见你,告诉你!”
“……”
“有文,你们现在马上要出去商演了,你这一走,去这个村几天、去那个村几天的,行踪不定,我估计找你都找不到了,我不知道以后怎么联系到你,所以我今天先来跟你说一下,你现在可以商演了,应该有收入了,等我把孩子生下来,你带我们娘儿俩走,咱们一起过,可以吗?”瑾清近乎哀求着有文了。
“瑾清!”有文无奈地喊道,“我们现在出去商演,你也知道的,这个村待几天,那个村待几天的,行踪不定,不仅路途颠簸辛苦,而且生活也很不方便,很艰苦的,我们一般没有房间住,都是在舞台上搭帐篷睡觉,跟丐班无异,吃的是大锅饭,伙食差,生活条件也很差,怎么带你们娘儿俩去呢?……何况,你这不是还有老公、还有你妈在家吗?你不是还没离婚吗?”
“有文,孩子生下来了,我就和他离婚了。”
“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吗?”有文没好气地说。
“有文,你这是怎么了?我来之前我还幻想着我跟你说了这个消息后,你会高兴地直接把我接回家去,伺候我坐月子呢,看来我是想多了!”
“伺候你坐月子?瑾清,你真是太天真了!我怎么伺候你坐月子?我现在一没钱,二没自己的家,我那家,哼,我没有妈,你知道的,谁帮你带孩子?我老爹他一天到晚不回家的。我二嫂,她自己一个人带了三个孩子,现在也正怀着大肚子了,都没人照顾,家务都忙不过来,田里的事都没人干,二哥去宁德读师范班了,二嫂疑神疑鬼,怀疑二哥在外面有外遇,天天在家里骂骂咧咧、哭哭啼啼的,要我或我爹去宁德一趟,把二哥叫回来,叫他放弃师范班回来照顾她,正闹得乱哄哄的呢。你说我家这种情况,我怎么开口接你回来,叫谁照顾你?”
“这么说……有文……你家我是进不了门的喽?那……等我把孩子生出来,离婚了,我就跟我妈在我自己家里养着,你能来找我吗?爷爷现在已经不在了,没有人阻止你来了。”
“……到时候再说吧!”有文皱着眉头说,心乱如麻。
瑾清看着有文不太高兴的样子,心里被深深的无奈和失落笼罩了起来。
从县城方向开来的班车来了,瑾清伸手拦了拦,车停在桥头,她拖着笨重的身子,登上了回家的车,在位置上坐稳后,她透过车窗,看着一脸颓丧的有文的身影,一步一步地向后移动,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年底正是农闲时候,人们有空享受文化生活了,请戏班做戏的村子很多,有才的魅力很大,跑业务能力很强,接了一单又一单,他们那个闽剧团演员都是十几二十出头的年轻貌美的姑娘、小伙子,扮相好,行头崭新,曲目又新颖,所以口碑极佳,一传十,十传百,生意竟异常火爆,一个村子连着一个村子演出,衔接得满满的,几乎没有一天空闲,从农历十月一直忙到第二年三月农忙开始,才渐渐淡下来。戏班也就跟着渐渐往本县返回走了。
大家都出去快半年了,都想家了,这一天戏班接到了荷塘镇演出的单子,大家都很高兴,等剧团的大巴车一回到本县地界,就赶紧趁机先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有文也回到了书兜,他的二哥有良已经放弃了师范学习班的学习机会,回来务农了,二嫂又生了第四胎,正抱着这个新生的大胖儿子坐在大门口门槛上,有文撇了一眼那个新生的孩子,心里咯噔一下,半年前,瑾清坐在班车上,隔着车窗玻璃看他的那张面孔那么的哀怨,车子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的那一幕又浮现在他的心头,一股莫名的难受的情绪也涌了上来……
“有文,你来,有件事对你说。”见有文放好了行李,二嫂招手叫有文过来。
有文心里有一股不好的预感袭来!
二嫂盯着有文的脸表情凝重地说:
“前几天,我看见三亩了,他跟我谈起了瑾清,他说……瑾清……前几个月,难产……死了……倒是生了个儿子。”
“轰!”这消息犹如晴空霹雳,炸得有文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听三亩说,她就葬在他们村后山那片茶园旁边,墓地旁边开满了金樱花,白茫茫一片……听瑾清的邻居们说,瑾清妈由于瑾清的离世,伤心过度,隔了一个月也撒手人寰了,瑾清的老公对人说那孩子长得不像他,他说他一个男人家也没法养孩子,就把那孩子送给别人了,送到哪儿去也没人知道,他自己也出去打工去了,去了哪也没人知道。一个家就这样子家破人亡了。”
有文看着他二嫂的嘴巴一动一动的,愣是没听清楚她到底说了什么。
他的心仿佛被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痛,悲伤又如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无法呼吸,无法动弹。
清明节这天,有文去了临桂村了,他来到后山茶园旁,来到瑾清的墓地,看着漫山遍野白茫茫的金樱花,他有点恍惚,两年前,在这里,他和瑾清一起摘金樱花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那时候瑾清就跟这金樱花一样洁白无瑕,清新脱俗,她的笑容是那么灿烂甜美,那时是多么的幸福美好……
有文茫茫然伸手摘了一朵金樱花捧在手里,呆呆地盯着花看,接着泣不成声,一直一直在瑾清的墓地前呆呆地坐着……心里空如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