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杯烈酒敬山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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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安以前不叫元安，他只是锅炉房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烧水小太监，名字还是干爹给取的，以前也只是小安子长，小安子短的唤着。
但是这偌大的红墙黄顶里，叫小安子的不知凡几，好在锅炉房里做活的也只有他一人叫小安子。
元这个姓氏，却不是他干爹的姓氏。
他干爹的养子众多，元安在里头毫不起眼，再加上他不爱争抢，有时一些脏的、累的、恶心人的、吃力不讨好的活计都会推给他。
而他懒得计较，只要不过分，他不觉得这些刁难他不能应付。
他觉得自己和这群惯会踩高捧低的势利眼是不一样。
他这幅“清高”样也同样为其他小太监看不惯，若不是他有个在敬事房大公公手底下得宠的好友，明面上又是干爹的养子，日子只怕更难过。
他这个好友是他在某个冬日里，从一处墙角的雪堆里掏出来的。寒风刺骨，他见这人还有口气，便半拖半扛地把人往自己屋子拉，像带着一具沉甸甸的尸体，一路上手都被人给冰木了。
他怕是一心求死的。
那个犄角旮旯靠近冷宫，平时也没什么人去，元安会去也只是按照领班的吩咐给冷宫新入住小主送点碳、柴，免得这位前月还风头正盛的“宠妃”熬不过这个寒冬。
毕竟这后宫起起落落多了去了，她今年夏秋时节那样受宠，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翻盘了，更何况她还是育有二皇子的良妃宫里头的。
据说凡是从良妃的承钰宫里出来的，都在迁宫前怀上过。
这位冷宫里的娘娘没准早就有了，只是藏着呢。
元安把人从雪堆里掏出来时还没想到那么多，大概是命中注定，他平时也不太管这些，免得惹火上身。
只是恰好那天从冷宫里送完碳柴，和里头的大姑娘说了几句话，又目睹了冷宫那凄惨的唏嘘样，一时心里难受，善心突发，冲动之下就把人给拖回去了。
人都救了，元安也说不上后悔。捡了个大麻烦回屋，同屋子的小李子看他要直接给人塞被窝里，指点他要先将湿透的衣物脱了，再多也就没有了。
屋子是刚认干爹时分的，一屋里四个人全是干爹的养子，小安子是最不得宠那个，连干爹的姓氏都不配冠。其他三个觉得他没有威胁，对他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就像当晚他捡回来的人发起了高热，他去岁风寒买的药包还有两贴药，他得给捡来的人煎药，小李子还主动跟他换了轮值，后来还贴进去一副药包，让元安欠了小李子一个人情。
捡来的人也没全然心死，终究是靠着顽强的向生意志挺过了高热。
他醒后和元安聊了许久，聊他俗家名字叫张培青，他祖爷爷还是秀才，他的名字就是祖爷爷定的；聊敬事房的大公公喜欢男人，他时不时就被摸两下；聊他入宫后经受的苦痛和折磨；聊他因为长相被共事的小太监们排挤，又因为得掌事公公青眼，私底下不知道被穿了多少小鞋……
聊他的委屈，他的难挨。直到他说：他想清楚了，既然无法抵抗，不如让自己好受些。
那天送走了小张子，没隔几天就见人穿了一身新衣来找自己，还送了些碎银。
元安一看就知道，他这是爬了掌事公公的床。但这有什么呢？元安自己都有个干爹。
小太监命·贱，能活着就不错了，谁管你怎么活呢？
在这吃人的宫里头，怎么活不是活。
元安又想到冷宫那位刚入住的娘娘，世事无常，连主子都难自保，又遑论奴婢呢？
就像他跟冷宫里那位大姑娘，和想活却去死的小张子说得那样：要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盼头。
可后来他呆在燕帝身边，看着燕帝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离开后，听说燕帝慷慨赴义、殒身不恤。他再也说不出当初句“只要活着就还有盼头”的话。
毕竟苟且偷生，只会让燕帝生不如死。
……
两人都不得闲，元安没和小张子说太多，他拿着小张子给的碎银，分了一半留待给同屋的小李子，但他死活不要银子，他只要元安还他人情。
银子好还，人情难还，宫里头的人情通常得（děi）拿命去还。
这个还人情的机会来得很快。
冷宫里那位娘娘的身孕被去探望的良妃爆出来了，现在各宫都盯紧了冷宫，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妃子们的火眼金睛。
这时候给冷宫送热水送碳火不一定能被赏识，但多半会被喊去作筏子，弊大于利。小太监们又不是活不下去了慌不择路，这般活计谁也不愿去。
元安也不愿，他只是不爱计较，又不是傻，和大姑娘那絮叨的三两句不值当让他走这一遭。
虽然本来这种活计最终还是会派给元安，但屋里另一位养子要搞小李子，这差事就被派到了小李子头上。正是提拔小太监的关键时候，小李子怕出差池，让元安去干这事就当作还人情。
冥冥之中，有时候谁也说不准好赖。见元安送完东西好几日都没生祸事，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便长期安到了元安头上，直到那位娘娘最终在冷宫平安诞下了九皇子。
那位从冷宫里熬出头的娘娘，就是后来死国的孝贤圣太后；那位诞生在冷宫的九皇子，就是后来的亡国之君。
自此，命运的车轮嘎吱作响，一圈又一圈，或急或缓地撵着燕朝奔赴历史的尘埃……
2
那位娘娘出了月子就从冷宫搬去了汀兰轩，从美人的品阶连升两阶成为了兰婕妤，只要再升一阶到嫔，就能自己亲育小皇子了。
但位份没到就是没到，小皇子最终被交给一向低调的常嫔抱养。
本来这些事和元安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直到那日小张子来看他，悄声跟他透露兰婕妤有指派他去小皇子身边服侍的意思，问他意下如何。
实在蹊跷，他一个锅炉房烧水送碳的小太监，无权无势无存在感，兰婕妤找他还问他的意见，他大概是要命不久矣了。
然而小张子只是摇头否认了他的猜测，只问他愿不愿。
他有什么不愿的呢？反正到哪儿都不得闲，伺候小主子，不知道在旁的太监眼里是多走运的好事。
没什么好拒绝的，入宫的太监，命不由己，在哪儿都脱不了险。
于是元安点了点头，算是应答，但也不抱什么期望。这时九皇子马上要被抱给常嫔了，伺候的人也由常嫔那儿选，一个小太监不值得兰婕妤转圜。
谁曾想，没过几日就因做事毛手毛脚被一位婉仪娘娘打发回了敬事房。
又几日，常嫔派来挑人的姑姑带走了混进队伍里的元安。
常嫔身边的大姑娘看元安相貌白净清秀，讨巧地夸了一句，常嫔这才关注到，便让他抬头，端详了他容易堆肉的两颊，开口留下他伺候小皇子。
他顿时心里松了口气，觉得这一番折腾好在没白费功夫。
自此，他就是兰婕妤放在小皇子身边的奴婢，是保护，也是眼线。而从始至终，兰婕妤都没有亲自露面。①
小皇子虽然还是个奶娃，身边侍候的太监、宫女也不少，算上两位乳娘，浩浩荡荡也有小十几人的排场。
元安从来不火急燎燎往前凑，奶娃小皇子除了需要解决生理需求时从来都很安静，要么咬手指玩，要么盯着人脸滴溜溜地瞧，顺便咿咿呀呀叫唤两声。
常嫔自己难育子嗣，对小皇子极好，时不时就要差人把小皇子抱来，要不是婴儿嚎哭吵的她头疼，说不定吃睡也是不离身的。
日子就一天天的过，明争暗斗仿佛暂时遗忘了这块儿角落，明明是最好动手的婴儿时期，却因为前朝和域外动荡的局势被掩盖在火山下，故此得以喘息着长大。
少年一寸一寸的长高，元安最初不过是伺候的一群太监的一员，不知何时入了小皇子的眼，得以跟在少年身边贴身侍候。
兰婕妤面上仿佛真忘了他这个人一般，除了逢年过节通过小张子，哦不，现在是张公公了。
除了通过张公公送些银元和小玩意，平日里完全没有往来，也不曾召他了解小皇子的情况，只是在送东西的时候他会透露些小皇子的近况。
兰婕妤一步一步走得稳健，几年过去从婕妤一路走过兰嫔、走过贵嫔、走过婉仪，现在已经是昭仪娘娘了。
她不知是出于何种考量，一直没有将小皇子从常贵嫔宫里抱回去。
又是一年冬，这年的冬日格外的冷。大雪连下三日，积雪漫过小腿肚，常贵嫔没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在高热里呻吟着离世了。
小皇子又回到了兰昭仪身边。
只是时候不凑巧，兰昭仪在开春时晋位兰庶妃，赶在冬日的尾声中又被确诊怀孕，就在小皇子回到她身边的当天。
兰庶妃的哥哥在率兵打仗方面很有天赋，皇帝近几月总有三四日会去看她，不能说她怀的不对，只能说怀的不是时候。
元安难得像个鹌鹑一样缩头缩手，立在书房的角落里站桩。
小皇子即使成为了小少年也没在这普遍早熟的皇家学会隐藏心事，他的担忧、焦虑、不安、难过，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他才提笔写了两贴文章，就摔了毛笔，用的力气不小，笔杆“啪呲”一声直接摔裂了，溅起的墨汁撒了元安一手背。
元安张张嘴，开口劝他：“殿下何必气恼，您总归是娘娘的一子，这第一子总是不一样的。”
“你懂什么？我自幼不在她身边，有什么情分可言。何况还是她亲手将我送给常姨的。”②
他摸着宣纸上墨迹凸起的痕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冷静无果，他将新写完的文章收好，重新选了一杆细毛笔，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提笔开始抄策论练小字。
听这话，元安就知道，他昨日处理的那两个乱嚼舌根的小太监讲的那些胡话都让少年听见了，不止听见了，还听进心里了。
他斟酌后谨慎说道：“殿下，庶妃娘娘也是这几年才晋位快些。”言下之意，她生少年的时候本也没有资格把少年养在身边。
“我知道，我只是……”后面几个字声音太小，即使书房内除了碳火噼里啪啦的声音，没有别的大动静，元安也没听清，只以为少年还是在难过。
他想，庶妃娘娘的哥哥确实是个有本事的，连带着他妹妹眼见也要跟着得道升天，少年这时候回到娘娘身边，也算是乘上娘娘的东风，但相应的，他也站在风口浪尖。
那日的对话无疾而终，元安只是更尽心尽力，恨不得吃穿住行每一样都过一遍手，再呈给少年。
他想要少年过得舒心一些。
常贵嫔和庶妃娘娘把少年爱护的很好，少年太干净了，随便一朵浪花都能把他拍死在深宫的院墙上。
才回到庶妃娘娘身边半月，元安就从炭盆里捡出过血帕子，在少年常服的袖袋中发现过一大把茴香，还从鞋子里倒出过几根银针……
连刚回到身边的孩子都被这样大的阵仗“礼遇”，不难想象庶妃娘娘要保胎有多艰难。
本来她的第二胎就胎像不稳，时常精力不济，每日说不上几句话就会睡过去，不是在反胃就是在孕吐，根本腾不出手跟那些做乱的纠缠。
元安只得靠自己那一双眼、一双手，分毫不敢大意。即便抓不到下手之人，也不妨碍他仔细又仔细，小心更小心。
但有些东西，总是防不胜防。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杯烈酒敬山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