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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城东城西》番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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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时,安承汶在书房的办公桌上徐徐睁开眼。桌面的酒瓶已经被阿姨收拾掉酒味也已经由换气装置清除。除却那个突兀的骨灰盒,仿佛安承汶只是因繁杂的工作在书房中将就着睡了一晚。
7月的最后一天,是汪习远和安承汶离婚的第二十九天,安承汶给他买了块墓地,在近郊一个管理很好的墓园。
汪习远的家人只有他,安承汶便没有发讣告。即便如此,八月的第一天,那阴雨不绝的葬礼上还是来了很多人。
“安总,节哀。”
面对这句话,安承汶已经麻木了,他脸上仍旧挂着得体的笑,如同这场葬礼就是普通的商业应酬一般:“雨天路滑,向总回去路上小心。”
那位向总有些讶异:不是说安承汶的爱人死后,他悲痛欲绝么?看他这游刃有余的样子,哪有那么夸张。
向总上了车还在想,果然是业内人士的捕风捉影,真要有那么悲天怆地,至少要过个好一阵子才办的了葬礼吧,谁会得到死讯后立马就办了这事儿。转念一想,安承汶做事利落,这倒也符合他。
这场济济一堂的葬礼不知不觉混入了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和一个小丫头。
起先有人看见这俩人只是挤眉弄眼嚅嚅私语。安承汶也注意到了,现场的安保识时务地上来问要不要打发走两人,安承汶抬了抬手说不用。
他想看看她们想做什么。
在众目睽睽下,女人牵着孩子到汪习远的墓前,周遭鸦雀无声,只听见女人说:“小莹,跪下。”
女孩挺话地跪在墓前,女人接着道:“磕三个头。”
三个响头,女孩的额头叩在冰冷的石板上。
“你认识汪习远?”安承汶趁女人拉起跪在地上的孩子的间当上去说。
女人上下打量一番安承汶:“他救了我女儿。”
“救了你女儿?”他脸上完美的表情出现了裂痕,“什么意思?”
女人说:“在中心医院,他和我女儿同病房时,他把放弃治疗的钱给了我女儿,救了我女儿一命。”
放弃治疗。
安承汶彻底将自己完美隐藏的情绪推翻瓦解,他用力握住女人纤瘦的肩膀,双目赤红:“他为什么会放弃治疗?”
女人不知所措地定在原地,直到小莹来扯了扯她的衣摆,她才如梦初醒般拍开男人的手:“你干什么。放弃治疗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单手撑着伞,女人在他思绪飘忽时推开了他,牵着小女孩扬长而去。
黑伞坠落在地,伞面慢慢积蓄起一小洼雨水。在场的这总那总件态势不妙,纷纷和安承汶的助理打了声招呼便作鸟兽散了。
“安总……”助理递过一把新伞,“您……”
他没接。
助理只好默不作声地陪他站着。
雨水浇在安承汶冷冽的五官上,平常衣冠楚楚运筹帷幄的安总变得如此狼狈不堪。助理心中百感交集,却也只能将一肚子的安慰术语咽回去。
安总只有一个缺点。无坚不摧的安承汶只有在汪习远面前变得束手无策。
爱。
痛。
喜悦。
笑容。
悲伤。
这些看上去无足轻重的东西,只有汪习远能给安承汶。
死亡意味着他再不能有需求、欲望。
“你,”安承汶的声音哑得难听,他抬起脸,雨水混杂着他眼角的一滴泪落到鬓角,“去查,去中心医院查,查汪习远为什么要放弃治疗。”
助理以为自己看错了,安承汶是不会哭的。助理说:“好的。”
他叫助理把车钥匙留下,让助理先走。
助理放下伞和车钥匙,不放心地迁延顾步,最终他回过头,还是对安承汶说:“安总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
都是套头话。
十年的刻骨铭心,他死了三天安承汶才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安承汶的头重重抵在墓碑上,他跪在墓前,碑上没有照片,碑也冷到骇人。但他就抱着墓碑,仿佛抱住了能给予他温度的汪习远,额头相抵。
过了会儿,男人的肩上下细微的颤动着。
安承汶会哭。
他想汪习远时会哭。
汪习远生病难受时他会哭。
他和汪习远吵架后,他说了伤人的话也会内疚的哭。
……
汪习远走了,全世界也就没有人容忍他宣泄了,他哭也需要偷偷摸摸的。
“对不起……”
安承汶不是不知道自己错了。出轨也好,离婚也罢,他知道错,可每次道歉他都在最极端、最迟时讲给汪习远听。
他双臂环抱着墓碑,五官痛苦地扭在一起,额头抵在碑上,一下又一下地撞着,撞到耳膜都有些发疼,撞到眼前眩晕。他这个样子很难看,要是被汪习远瞧见一定会被笑一通,甚至还可能拍照。
等到安承汶要求他删掉,他一定会举着手机,笑得没心没肺的:“零花钱再添点儿呗。”
财迷。
雨像穿了针的线,刺在男人的头发中、皮肤上,仿佛要刺进他的身体里,要上天去缝补他心脏里那道补不上的天堑。
安承汶,要不殉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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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圈认识近来发现了就件骇人听闻的事:在新能源产业中叱咤风云的盛光集团似乎是要破产了。
这事儿可不是无凭无据——说来也怪,盛光集团是安承汶当年弄得头破血流才从庞大的安氏家族中分得的一小份家产,做了好久才变得这么庞大,怎么说转股就转股呢。
外人都心知肚明,集团内部的老总也为此苦口婆心劝了安承汶无数次,安承汶不厌其烦地回应说自己没有能力,老总也劝得口干舌燥不想再劝。
后来转股这阵风不知怎的就吹到了赵密耳朵里,赵密当即来公司闹了一通。
安承汶赶到办公室看到的这一幕,便是赵密高高举起一个乐高拼出来的房子,往地上猛地砸去。
积木哗啦啦地向四面散开,安承汶定在了原地,仿佛砸碎的不是积木,而是他的心。
“保安。”助理一声令下,安承汶身后乌泱泱的人立刻上来将赵密治服。
你问我赵密是谁?当然是安承汶三年前只待在身边一个月不到的“小情人”。
他被保安?住了双臂,剧烈的挣扎着,怒目圆瞪地对安承汶说:“安承汶,不就是死了个姓汪的,你至于把全部都丢了吗?!”
积木中的一个小人掉在了安承汶一尘不染的皮鞋旁,安承汶对男人的吼叫置若罔闻。他缓缓蹲下,捡起地上那枚小人。
小人正面很普通,指端捏着小人转了个身,在小人的背面却有几条淡淡的划痕,将那些看似不规则的划痕连在一起,组成的就是“安”字。
“安承汶,你能不能清醒一点!”赵密声嘶力竭地吼着,“汪习远死了,你把公司的前路送断做什么!”
“他死了,如你所愿了是不是?”
他平静的出乎意料,赵密一下子哑了,水灵灵的眼睛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安承汶环顾满地的碎片,在皮质沙发下,找到了另一个小人,那小小一个的塑料人背面不出所料的刻了个“汪”字。他突然笑了起来:“什么意思,赵密,你真的当我不知道你当时为什么来我这儿么?”
安承汶撩起眼皮,淡淡地扫过他的脸:“你想要躲债,躲过那八十三万,我说的没错吧。”
是,当然是。
“可是你明明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要——”
“我帮你,是因为你太像、太像他了。”安承汶顿了一下,“但为什么你偏偏要当真呢?”
男人表情凝固。赵密当了真,安承汶当时确实待他不错,他的确想将安承汶据为己有。
他卑劣地偷走安承汶的戒指去挑拨离间,联合安承汶前一位助理拟一份假离婚协议去刺激汪习远……以及在安承汶三十六岁生日宴会上,他这位不速之客刻意向汪习远展示那枚用安承汶散伙钱买的戒指。
动情的人多幼稚,他永远都不能遂愿。
安承汶承认这是场出轨,因为赵密真的太像还没有生病前的汪习远了,不论是长相,还是性格……但汪习远不是变了,全然是因为生病了才失去了灵气,安承汶知道这个事实后,也就选择了和他分手。
“不、不公平!”
“有什么可公平的?”安承汶站了起来,面对他的失态无动于衷,“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不需要什么公平。”
不公平,是赵密自作自受——也难怪他会碰到安承汶这种薄情的人。
“脚拿开。”安承汶晃眼瞥见赵密脚下踩着张白花花的东西,令人将他挪开,“赵密,三年前那位助理现在还不知道在那个角落里苟且偷生,你好自为之,我不想死后还要别的人来费心压你这么个无足轻重的角色。”
他挥了下手,保安便押着失控的男人出了办公室。
木质门合上,安承汶蹲下,默不作声地拾起积木碎片,助理拿来一个小容器,帮他把积木收集起来。
“安总,”助理捻起那张白花花的纸——是个颇有分量的信封,“这个是刚刚从积木里掉出来的。”
盯着那枚信封,安承汶有些微微失神。乐高是汪习远送他的三十六岁生日礼物,那天宴会结束后,他在成山的贵重礼物找到了这个,将这么个小孩子玩意儿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他自己都不舍得碰,却被赵密摔成了一片又一片。这封信……
“给我吧。”
助理收拾好办公室,出去查汪习远为什么要放弃治疗,门再次合上,安承汶在办公椅上深呼吸一下,他觉得很累。
三十六岁生日宴会上,他知道就算自己不给汪习远发邀请函,对方也还是会来,只不过是份仪式感,只不过想在这种仪式感中找到汪习远还在意自己的影子
——不过他不会知道的,汪习远已经找到了他的自尊。他永远也不知道,如果不是那封邀请函,汪习远就打算直接走向死亡了。
宴会上的所有食物都是汪习远爱吃的,选了最好的甜品师来做甜品。安承汶拿着话筒在台上讲话时,他的眼神一直在找汪习远,他也看见了角落里那个木讷的吃着甜品的汪习远。可当所有人都站起来,他就被人群淹没了,之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人群,直到宴会结束,安承汶一直找他,他却已经离场了。
想汪习远,想死掉。
一只手搭在眼皮上,安承汶缓了好一会儿,才打开桌上的信封。一拆开,一张银行卡先滑了出来,安承汶指腹抵住卡的一角,看了看,是汪习远的卡。
他隐约觉得不对劲,但他知道这是汪习远留给他的东西,一种无名的感觉驱使他看完信封里的信。
晚上十点,助理敲了敲安承汶办公室的门,里面过了许久才哑声应道:“进来。”
他打开门,房间未开灯,安承汶的桌上堆满了积木,那些积木胡乱地拼接在一起。他躺在沙发上,手边的茶几上歪七倒八着几个酒瓶。
安承汶要自杀这件事并没有让助理感到吃惊,因为大多数时候安承汶冷静得不像是一个会酝酿死亡的人,所以没人会为他的生命感到岌岌可危。
可这一刻不一样,助理此刻面前的安承汶颓唐,让人意识到——他会死,他其实非常的不堪一击,只要汪习远走了,他真的会难过到活不下去了。
“安总……”助理开口,“查到汪先生放弃治疗的原因了。”
“……”
室内安静的过分,黑暗无比压抑,助理看不见沙发上的人的表情,便接着说,语气中却多了几分由于:“是因为没有钱。”
良久。沉默持续了良久。
“……我知道。”
是我知道,而不是“我知道了”。
助理跟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一些隐语他能听得出来。
“好,那需要我安排司机来接您吗?”
阴影中的安承汶动了动身体,单手撑起上半身,办公室落地窗外车水马龙的世界向他投来微茫的光,他的眼里全是红血丝,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合眼还是因为别的。
“小肖啊,”安总鲜少这样叫他,“你说,一个人都快病死了,他怎么还想着舍己为人啊。”
助理摸不着头脑,出于职业修养,他认真回答:“不会有这种人的。人在死到临头的时候都是想着维护自己的利益——除非他是真的不愿活了。”
他闭上了刺痛的眼睛,脑子里全是那封信——那其实是汪习远的遗书。
小肖说对了,汪习远的确是不愿活了,他的确是蓄意的自杀。可安承汶这些年给过他那么多钱,他最后只剩两万,冻结卡后,他只有两万。
那么多的钱,他每月按时打给了福利院的一个孩子,他们离婚的前一天,汪习远才到福利院领着孩子出去玩了一个上午。
你说,他那时,知道自己生病了吧。
信里写,汪习远治病不用安承汶的钱,因为他不是由于没钱病的。
是因为没多少爱了。
如同沙漠最后的绿洲几年未见甘露,绿洲越来越干、越来越小,最终只剩茫茫大漠。
钱就是沙漠中的树,无非是稳固绿洲,可是没有水,绿洲活不了,树也活不了。
而安承汶,如果安承汶不冻结那几张卡,最后他想活时,他大概会放下自己刚刚捡起来的自尊,他或许会让自己活下去。或许一切都还有余地。
安承汶也是汪习远的死因之一。
助理和他一起,面朝着繁华的城市高楼夜景沉默。
“……明天上午召开董事会,下午做撤回转股安排会议。”安承汶安排工作,小肖迅速拿出手机上老板行程记录表,“周五上午去置办些五岁男孩的生活用品,周五麻烦你去处理个领养手续。”
“谁要领养?”助理问了句。
“我。”
“……”助理沉默着记录下来。
“周六如果有安排全推掉,周六去福利院接个孩子。”
——他叫安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