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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1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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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蔓的葬礼是在一间小教堂举行的。
资助他们孤儿院的那位爵士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早年便与这教堂的牧师相熟。他们所有人的洗礼、圣餐礼,以及夭折孩子们的葬礼都是在这举行的。
后来爵士回国,他们的院长不再讲究那些复杂的仪式,却仍把后一个习惯延续了下来。
小百合穿着一身黑衣,恍惚地看着那上了年纪的牧师站在棺木前,为蔓蔓的灵魂祈祷。与蔓蔓瘦小的身形相比,她的棺木显得无比巨大——那是一户有钱人家做到一半又不要了的,被他们的院长以一个很低的价格买了下来。
“啊,忘记把她喜欢的那条项链让她带走了。”小百合想。
她的心又抽痛起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当初就不能直接把那条项链送给她,而一定要买一条廉价的替代品呢?
蔓蔓从小就是一个好孩子。
孤儿院的资源有限,但无论是吃的、穿的、用的、玩的,蔓蔓从来都不会去争抢。她的衣服是最破的,馍块是最小的,玩具都是别人不想要的。
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小百合看不下去,出手替她争抢,她却慌忙将她拦住。
“我不要紧的,这个就很好了!”
“没事,我吃饱了的。这块你吃吧!”
“我不冷!这件多漂亮呀!”
她总是笑着说。
所以,她才长得这般瘦小。
所以,她才会轻易被人撞倒。
甚至连她对小百合说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在道歉,为她给别人添了麻烦。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小百合不由地捂住心口,支撑不住地弯下身来。台上的牧师瞥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反应见怪不怪,仍在不断地念诵经文。
老二、阿玫、老五、老六、小蝶。
为什么她明明已经经历过这么多次,却仍然无法习惯?
“不,这次不一样。”小百合想。这次是她的错。她明明知道蔓蔓的情况已经不好,又为什么不早些去找谭荣名?
为了矜持吗?为了保住谭荣名对她的一丝好感吗?
小百合在心底惨笑起来,为她自己都不自知的那一分痴心妄想。是呀,她是多么的可笑啊!更可笑的是,她在此之前,甚至连这一点都没有发现。
牧师念完了最后一句祷词,指挥守在一旁的力工将蔓蔓的棺木放上马车,拉去郊区的公墓安葬。
小百合无意识地追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追了多久,直到孙老三强行将她拦住,她才瘫坐在地,哭出了声。
当晚回到家时,小百合已然身心俱疲。
她慢慢地坐到桌前的椅子上,拿出手帕抚尽桌上的落尘,而后,轻轻地拧开了收音机。
从得知蔓蔓生病开始,除了偶尔回来拿几身衣服,她便没有回过家了,自然也没有机会和陆遥联络。
熟悉的沙沙声立刻传来,小百合忽然无比希望,今天是能和陆遥说上话的一天。
她等待着。
最近这段时间,她似乎总是在等待。等待蔓蔓能够好转,等待孙老三买药回来,等待谭荣名。到了此时,她依然在等待,只不过,等待的人变成了陆遥。
然而,这念头刚起,沙沙声骤然中断,陆遥的声音响了起来,道:“咦?小百合?你今天怎么突然有时间了?前两天都没有听到你的消息!”
泪水涌上来,小百合忽然哽咽了。她原以为她的眼泪早已哭干,原来还是有的吗?
她清了清嗓子,道:“我……我的一个妹妹去世了。”
陆遥的声音顿时严肃了几分,道:“去世了?怎么回事?”
小百合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陆遥沉默地听着。
当她说到百浪多息,陆遥不由一怔,在搜索栏打下这几个字,才知道那是在二战前常用的一种抗菌药,过不了多少年,便会被青霉素,以及别的更为有效和便宜的药物替代。
只是……就算那时青霉素已经被发现,恐怕也用不到蔓蔓的身上,陆遥不忍地想。
青霉素被发现的初期贵若黄金,正如小百合的三哥找遍周遭的药店也找不到一支百浪多息,这些药恐怕刚刚进口,就被各地的军阀包揽了去,拿去治疗在战场上受了伤的首领和军官。连一般的普通士兵都用不上,更不会轻易地流入民间。
而且,根据小百合描述的蔓蔓的感染情况,除非截肢,就算有一百支百浪多息可能也起不了作用。
陆遥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小百合,又该怎么说。
她说,她连蔓蔓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小百合得知真相后是会释然,还是会更加悲痛?
她讲述中的蔓蔓在一百多年前就已作古,就连“百浪多息”这个名词都早已成为历史书中的陈迹,可从耳机中传来的哭泣是如此真实,让陆遥不由地再三踌躇。
另一头,小百合似是说得累了,轻轻打了个哈欠,语气中有了睡意。
说来也是。“一天一夜”这个词在她的讲述中一带而过。然而,或许只有真正体会过,才能明白其中的艰难,理解她话语中竭力掩饰的苦涩。
小百合低低地叹息了一声。陆遥想,她一定是歪头趴在了桌子上。
在半梦半醒的朦胧中,小百合仿佛再也压抑不住早就深藏心底的哀伤,如同吐出一枚在心头凝结许久,越长越大的苦果一般,把藏在心底的话吐了出来,喃喃地道:“大概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是命如草芥,合该任人践踏,随风飘散的吧……”
陆遥一愣,道:“不许你这么说!”
她的语气是如此严肃,甚至把几乎马上就要睡着的小百合惊醒了。她从桌子上慢慢地爬了起来,呆呆地道:“什么?”
陆遥道:“我说,不许你这么说!”她顿了顿,又道,“你的命不是什么草芥,更不该任人践踏。你是一个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个善良而聪慧的人,你的命,就和任何其他人一样平等。”
小百合笑了:“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说法,‘人人生而平等’,什么什么的。可是,阿遥,这样写在纸上的漂亮话,你真的相信吗?”
陆遥迟疑了片刻,道:“我信。尽管它暂时还没有实现,但仍有数不清的,一代一代的人在为之努力,为之奋斗。如果没有过去的他们……过去的你们,就没有现在的我。如果没有相信它会成真的坚定的信念,那么它就更不可能成为现实。”
小百合静静地听着。
陆遥接着道:“至少,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全还是残疾,男人还是女人,我们的人格和尊严都是平等的。所以,我不能允许你那么说,哪怕对象是你自己。如果有人侮辱你,轻贱你,蔑视你,不要容忍,更不要听信。那是他们的错,不是你的。”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蔓蔓……她的死不是你的错。她只是不够幸运。早在你替她寻找百浪多息之前,她的伤已经太过严重,没法治好了。”
小百合默然了片刻,道:“原来如此。”又反问道,“如果蔓蔓生在你们的那个时代,她会活下来吗?”
陆遥毫不迟疑地道:“会。在一百年后……有很多疾病都已经能够得到治愈。”
这一刻,小百合终于露出了这几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她道:“好。”
说完,她们的通话便中断了。
陆遥原以为是小百合关掉了她的收音机,然而,下一秒,她的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
安德烈的脑袋探了进来,道:“咦?遥,你刚刚在和谁说话吗?我怎么好像听到了你的声音?”
陆遥道:“没什么。我在读书,念出声来能让我更好地理解。”
安德烈道:“哦,这样!我们准备看电影了,你要不要一起来?”
陆遥道:“好。你们先看着,我马上过来!”
他们这次选择的是一个经典的科幻喜剧片,安德烈和阿列克谢不时发出“哈哈”的大笑声,王亦刚也面带微笑,看得十分专注。
然而,陆遥的思绪却远远地飘走了。
按照自然科学的原则,在野外观察动物的摄影师或生物学家,不应该去干扰自然的循环,或者说,动物们既定的命运。而在数不清的科幻作品中,一位又一位的科幻作家不断地告诫人类,不要去扰乱时间。
科学家的使命是研究与观察。
可是,假如他们观察的对象是人呢?
人的尊严和科学的伦理,究竟孰轻孰重?
随着与小百合越来越熟悉,越发了解她的生活,了解她的喜悦与痛苦,欢乐与哀伤,陆遥发觉自己越来越难以保持距离,袖手旁观。
她记得她的父亲曾对他讲过,他的曾祖父年轻时曾在上海打拼,认识了不少有头有脸的朋友。细算下来,正是小百合所在的年代。
帮助她一个人,而不影响他人的命运,以及整个历史的发展,这可能吗?
陆遥自问。
爱德华·洛伦茨曾说:“南美洲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可能引发得克萨斯的一场龙卷风。”
假如她扇动了小百合的翅膀,又会在人类历史上引发怎样的龙卷风呢?
而且,为什么是小百合呢?
假如她帮助了她,又为何不帮助别人?只是因为,她恰巧拿到了那个能与陆遥通话的收音机吗?
“遥,你怎么了?你不喜欢这个电影吗?”坐在她旁边的阿列克谢歪头看着她道。
陆遥微微一笑,对他摇了摇头,道:“没有,电影很好看!我只是突然想起一点别的事。我们接着看吧!”
说着,她把目光投到屏幕上。
千头万绪,百般虬结,在她心中盘桓的任何一个问题,都没有标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