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春知》苏箬清

5、荼蘼见（四）

　　谢君珩第二次见到窈娘，是一月之后，那时候的她和谢君珩初见她时，完全不一样了。窈娘的衣服变得更破，脸上的倦意是遮掩不住的，谢君珩走到他们摊子前。窈娘满是疲惫的声音响起：“客人，您看看要些什么。”
　　“我来买先前的那支簪子。”
　　窈娘这才抬起头来，看到是谢君珩，眼神有那么一瞬的清明，扯出一抹笑来：“是贵客啊。”窈娘让阿庄去拿簪子来，谢君珩很清楚的看到，阿庄的脸上多了一道狰狞的伤疤，皮肤更黑了。
　　“八百文，您拿走罢。”
　　谢君珩记忆中这支流苏荼蘼簪子上一次是三两银子的，怎么会突然降得这么厉害，他还未开口，几个官兵就走了过来，一把拽住窈娘，将那摊子上的货物一扫到地上。
　　“不交银子，谁准你们在这儿的！滚得远些，这铺子可有的是人要！”
　　窈娘一把被拽倒，头上的簪子也掉到了地上，阿庄见状立刻上前挡住她，“这个月的钱我们交过了的。”为首的一个官兵一脚踹到阿庄心口，“你们交的那是本钱，借贷不用利息的？真傻假傻啊。”
　　窈娘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这位官爷，利息我们昨儿也给了，您瞧瞧，这还有官府的文书呢，盖章了的。”
　　那官兵看也不看，又呵斥道：“那商税可没交的罢，一月一交，五十两。”
　　窈娘眼眶刹那红了，“当初说的，只用缴所得钱财的十分之一，如今怎么成了五十两，我们这一个月统共也赚不到几两银子，哪里有一百两给您啊。”
　　“那我不知道，这是朝廷定的，有本事你去问丞相大人，我们是奉命行事，没有银子是吧，来，弟兄们，把这些货物都给我收了，这铺子转手给刘家啊。”
　　窈娘递给阿庄一个眼神，阿庄拿了一锭银子给了那些官兵，“各位官爷，您在宽恕我们几天罢，这些钱您拿着请各位弟兄们吃些好酒好菜，就当我们的一片心意。”
　　“行吧，最后两天。”那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去了另一个铺子前。
　　谢君珩皱着眉头，“你们……”
　　窈娘和阿庄默不作声地将地上散落的首饰捡了起来，“没什么的，习惯了都，他们来一趟给点钱就好了，只不过隔壁王婶的铺子确实没了，她年纪大了些，又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配了本钱，又交不上剩下的那些税——哎呀，你看我，话又多了。阿庄哥，快给贵客包起来啊。”
　　谢君珩拿了十两银子递给他们，他们不要，谢君珩就说：“我上次来，这簪子还卖三两的，我觉得你相公的手艺好，值得这个价钱的。”
　　“窈娘！”谢君珩看向声音的来源，说话那丫头，他见过，好像是那个姜小姐身后的丫头。果不其然，那丫头身后真有那位姜小姐，她好像是叫姜晚来着。那一瞬间，二人双眸对上视线，不知为何，谢君珩在那位小姐的眸子里读到了隐晦的凉意。
　　窈娘深吸了一口气，冲他们笑：“姑娘怎么这就来了。”
　　“我看到了。”言简意赅。
　　窈娘那双杏眼又要落下泪来，“姑娘……”
　　姜晚收回了视线，她的眉宇染上了一种哀伤，“我想，你有困难，我知道乐竹经常来你这儿，她把你当朋友，她的朋友有些苦楚，乐竹想帮衬你们些。”
　　乐竹点了点头，将银票放到铺子那张桌上，“这里面是剩下的钱，和我自己添的一些银子，凑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你们拿着，这个月的钱应该能还上了。”
　　“走吧，换个地方说。”
　　到了茶楼的包厢，窈娘的泪终归是再也忍不住了，簌簌地落了下来，一下子跪在地上，谢君珩扶住了她。
　　“两位恩人！”
　　窈娘已是泣不成声，从她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姜晚和谢君珩拼凑起了一个故事。
　　最初，百姓们觉得有了铺子，有了本钱，干什么好，窈娘和他们一样，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她觉得自己踏实肯干，阿庄又有一门手艺，怎么也不至于饿死，剩的钱他们可以买一匹好看的布，织几身衣裳，日子不会太差的。但大家都这么想，一样的商品，可客人总共就那么多，同样是簪子，别人的铺子买一两，他们铺子就得卖九百文，这样的话，才有人愿意来看，能花更少的钱，大家都不傻，都愿意去便宜的地方买，一家压一家，挣的银子越来越少。其实这些百姓啊，大多数都没有窈娘家那么幸运，有姜晚和谢君珩这样贵人，很多的人还不上银子，被官府逼得没了生路。
　　“王婶就是这样的，他们家就她和一个儿子，还不上钱，他们就活活把她儿子卖了，卖到哪里做什么，都不知道，可这样也还不上钱啊，一天晚上王婶走了，悄无声息，走了。”
　　“阿庄哥为了能还上这笔银子，白天陪着卖些东西，晚上就去附近的煤矿那儿做苦工，一晚上才给七百文，做活慢了，就要挨鞭子的，脸上就留了疤。”
　　“那你们为何不联合起来报官？”谢君珩和姜晚的声音同时响起。
　　窈娘的眼神一下暗淡下去，“没用的，我们是按了手印的，如果真的想要条出路，我们那儿的书生说，只能告到丞相那里，可是我们这种小百姓，永远见不到的，恩人，你们是好人，会有福报的。”窈娘的目光落在了谢君珩身上，又说道；“或许上头的人想到我们了，改一改，就会好了。”
　　谢君珩只觉得心脏短暂的停止了跳动，他拿着茶杯的手再也止不住的颤，再开口时，声音也不似之前，他喝了一口茶，最后将眼神与窈娘对上：“我会帮你们的。”
　　姜晚不解，微微将身子侧向谢君珩，“这位公子，您要怎么帮？”
　　“若他们下次来，你就说谢……”谢君珩话还没说完，就被姜晚打断。
　　“你们就说，姜家小姐在你们这儿定了货物，若有什么银钱的事，去找姜府要。”姜晚眼瞧着谢君珩，真不知道他是大智若愚，还是纯纯死板。
　　“公子，这种小事，姜府管的。”言外之意，谢君珩管不得，或者说他若接手，第一个死的，就会是窈娘他们。
　　谢君珩也听出来了他的言外之意，他觉得这位姜小姐有意思得很，春日宴时她顾忌男女大防，不愿与他同一辆马车。她理智，如今也是，别的女子兴许想不到这一层，可她想到了，她还能用这件事为自己搏个好名声。
　　“姜姑娘……”姜晚只是笑着回了句，“不必多言，我要的东西，你们可得做好了。”
　　“一定。”这次是阿庄的声音。
　　窈娘和阿庄还要赶着再卖一批货，急急的回了去。这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三个，姜晚主动开了口，这一次是谢君珩在春日宴上听到的那个温婉的声音：
　　“谢大人，男女大防，不若您先走？”
　　“今日多谢姜小姐。”
　　姜晚并没有回应了，只是将头偏向了窗户一侧，唇角微微勾起，在谢君珩走后，乐竹开口：
　　“小姐……万一传出去了，对您名声不好。”
　　姜晚薄唇轻吐出话：
　　“归家吧。”
　　“没人会这么蠢。”蠢到因为谢君珩和姜家闹得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