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历岁》腊月雪w

11、烟柳重重

　　公主出嫁，皇宫里冷清了许多。
　　皇帝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头上的白发变得明显，他比以往更为勤政，排解衰老带来的忧思。
　　御书房内，皇帝薛道权静静地阅览折子，一众臣子垂首立于殿内，只有宰相谢雍端坐在椅子上。他头发花白，面容沧桑，可身板仍是端正，精神矍铄，尽显一朝国相的威仪。他旁侧站着一位身着绿色官服的年轻臣子，神清骨秀，风华出众，极为显眼。
　　薛道权看完手中的折子，眉目舒展，赞许的眼光望向绿袍臣子，“这治灾十策是你写的？”
　　“正是。”他上前应道，“微臣年少时亲身经历过雪灾，深知官吏治灾的利弊。治灾需要变通，不可依样葫芦，务必严密考察灾区的具体情况，才能制定出有效的救灾措施，然后按轻重缓急，一一落实。”
　　“才思敏捷，见解独到，真是后生可畏！”薛道权开怀大笑，“便按照你的方法进行。”
　　闻言，工部侍郎吴印安眉头紧皱，欲要上前说什么，一股力道忽地制止了他。他看向拽住他的户部尚书梁叔何，满眼诧异。
　　梁叔何瞥了眼坐着的宰相，朝吴印安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吴印安心有不甘，可奈何有宰相谢雍在，只能作罢，一双怨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绿袍臣子，似乎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绿袍臣子丝毫没有察觉，唇畔扬着自信的笑容，仍在受帝王夸赞的骄傲中，意气自得。

　　大太监赵德正见圣上处理完了政事，躬身进来，“陛下。”
　　“何事？”薛道权问道。
　　赵德正一扬手，身后的宫人上前呈上一座莲花形状的琉璃灯盏，那灯盏小臂大小，通身晶莹剔透，巧夺天工，精美绝伦。
　　以前南盛只有绿色琉璃，色彩单一，如今工匠提升了工艺，烧制出黄色的琉璃。为了展示这一成果，司珍局精心设计，制成这座琉璃莲花灯盏，呈献圣上。
　　薛道权兴致盎然，抬手将灯盏置于阳光中，丝丝缕缕的金光透过琉璃，散发出绚丽的光辉，他手腕轻转，异彩流动，变幻瑰丽，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众人皆被琉璃灯盏的美丽所吸引，啧啧称奇，惊叹不已，唯有那位年轻的绿袍臣子格格不入，他只是抬眼瞥了一眼，便索然收回了目光。
　　再珍贵美丽，也不过是个供人赏玩的器物罢了，乏味至极。
　　他昂首无视，眼中流露出几分鄙夷。

　　薛道权打量着手中的琉璃灯盏，若有所思。他记得薛棠小时候十分喜欢皇宫屋顶的琉璃碧瓦，觉得亮晶晶的，绚烂夺目。
　　他轻轻放下琉璃灯盏，望向谢雍，和颜问道：“朕想在公主府修建一处琉璃水榭，爱卿有何建议？”
　　未等谢雍开口，他旁侧的绿袍臣子立即上前劝阻，“陛下万万不可！琉璃名贵，价比玉高，建造一座琉璃水榭所费不赀，劳民伤财，百害而无一利。更何况北境正逢雪灾，百姓困苦，哀鸿遍野，若陛下大肆铺张，极易引发民怨，请陛下三思！”
　　他的语气强硬，直言不讳，听得薛道权龙颜一变，眉头紧锁，谢雍带有暗示意味地轻咳了声，可他并未理会，继续侃侃道：“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陛下应去奢从简，万不可铺张浪费，后宫亦是如此。”
　　话音落下，御书房陷入沉寂之中，气氛变得压抑，薛道权板着脸，一言不发，肃冷的眸子审视着他。
　　众人低目屏息，战战兢兢，反倒是极有可能大祸临头的他坦然自若，镇定从容，即使面对帝王的威压，也没有流露出半分怯惧，端正地垂首揖立，静候帝王回应。
　　大太监赵德正不禁暗叹：他虽是宰相谢雍的学生，圣上也对他青睐有加，但终不过是个七品翰林院编修，以他的官职资历，竟敢直言规谏，甚至涉及后宫，胆子可真大！

　　气氛仍然凝重，就在众人以为薛道权将要大发雷霆时，他忽地冁然而笑，转头看向谢雍，赞叹道：“谢卿家，你有位好学生啊！朕甚是喜欢！”
　　气氛缓和下来，谢雍暗暗松了口气，附和着笑了笑。
　　受到帝王夸赞，文疏林更是春风得意，神采飞扬。
　　其他臣子面面相看，各怀心思，有的向他投去轻蔑不屑的目光，有的观之不语，也有附和恭维。当然，大多还是看不惯他年少轻狂，目中无人，尤其是工部侍郎徐印安与户部尚书梁叔何。

　　出了宫殿，文疏林搀扶着腿疾未愈的谢雍前行，谢雍没有因为圣上表扬了自己的学生而感到喜悦，神情格外凝重。
　　“幸好陛下没有责罚你，不过不知是福是祸……”
　　文疏林自信一笑，“我犯言直谏，乃是为国为民，若陛下怪罪于我，岂不枉担仁德之名？所以，不会有事的。”
　　谢雍摇首叹息，人心复杂，帝王的心思更是变幻莫测，怎会只有“仁德”？
　　“妄自揣测君心，大忌也，非人臣为之。”谢雍郑重道，“你的本意是好的，可还需敛一敛锋芒，否则刚愎自用，必招祸事。”
　　文疏林一怔，恭顺低首：“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话音落下，几声雁鸣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抬头看去，枝头绽放的鲜艳红花映入眼中。他不禁想到一首诗，笑着吟诵出来：“几树半天红似染，居人云是木棉花。”
　　见他奋矜之容，谢雍面露忧色，喟然长叹。

　　文疏林劝阻皇帝为公主修建琉璃水榭的事很快传遍了皇宫内外，当然，也传到了薛棠的耳朵了。
　　她不以为意，就算没有他阻拦，她也不会同意皇帝铺张浪费地建造琉璃水榭，只是没想到民间会传出来两人积怨已久，甚至大打出手的流言蜚语。
　　薛棠没有理会，“两人不和”的谣言对于她而言，不是坏事。

　　阳春三月，烟柳重重。
　　薛棠回宫探望皇帝，不经意间瞥见不远处的池塘边站着一个人，她的心跳倏地漏了半拍，那身形背影高挑清瘦，甚是熟悉。
　　她盯着男子转身，待看清了模样，心里落空，面无表情。
　　原来是他。
　　文疏林见薛棠到来，眼前一亮，上前施礼，“许久未见，公主近来安好？”
　　“一切安好。”薛棠气定神闲道，“听闻父皇想为我修建一座琉璃水榭，但被大人劝止了，可有此事？”
　　“正是。”文疏林直言道，“俭以养德，公主以身作则，克明俊德，不仅利于国家安定，也会受到百姓的敬仰与爱戴。”
　　薛棠一扬唇，笑意未达眼底，“文大人清正廉明，真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文疏林拱手恭敬道：“公主过誉了。”
　　没有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气氛冷了下来，两人默然伫立。
　　同样是劝谏，冯鉴青铮铮铁骨、字字珠玑，无畏又不失谦逊，而文疏林的言语、气度却透着一种恃才傲物的轻狂，与冯鉴青的不矜不伐相差甚远。
　　想到这里，薛棠的眼眸闪过一丝落寞，脑海中那抹青色身影挥之不去。

　　“这天儿还是寒凉，许婕妤的身子弱，吩咐内务府多备些炭火送去。”
　　熟悉的声音渐近，是皇帝薛道权。他正负手漫步，一众宫人伴驾。
　　薛棠和文疏林立刻拉远距离，上前施礼。
　　“父皇。”
　　“陛下万福。”
　　薛道权颔首示意平身，目光左右探了探，移向薛棠，“怎么不见驸马？”
　　薛棠恢复了温和的神态，莞尔回答：“儿臣想自己逛逛，没有叫他陪侍。”
　　自己的女儿不喜欢这段婚姻，薛道权心知肚明。他没有继续问下去，岔开话题闲聊道：“琼州这批进贡的黎锦很不错，朕已经命人送去了公主府，还有司珍局新制出来的琉璃灯盏以及一些金银玉饰也一同送了过去。”
　　这些赏赐对于薛棠而言习以为常，她也不缺这些东西。她的内心毫无波澜，可面上还是保持着身为一国公主的端庄微笑：“谢父皇。”
　　“还有什么想要的？西蕃进献的石蜜、康居国的金桃银桃？还有御膳房新做出来的灵消炙？”薛道权没有等薛棠回答，直接命令身旁的大太监赵德正安排，送入公主府。
　　薛棠无动于衷，她想要的东西，她的父皇根本不会给。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身旁的绿袍臣子，眼前晃过另外一个男人的模样。
　　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世间少有的奇珍异宝，因为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理应享有这一切，可也仅仅如此，不能逾越。正如她的婚姻是皇帝治国的工具，可她却不能参与其中，只能认命。
　　她的心有些乱，难以纾解的胸闷感再度袭来，恰巧此时文疏林抬起眸子，与她的目光相碰，娴熟自然，毫不陌生。
　　胸闷感顿时轻了些，仿佛一个隐蔽的小孔涌进来新鲜空气，给予她呼吸。
　　她的神色格外平静：“父皇，听闻郊外行宫里的玉露池修缮好了，儿臣想去看看。”
　　闻言，文疏林唇畔微扬，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薛棠也收回了视线，悄然无息。
　　皇帝宠溺地笑着：“好，去吧。”
　　薛棠笑着回应：“谢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