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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过年(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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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翰林院里总弥散着一股奇怪的氛围,众人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这种氛围,在棠柳月和宋澈衍同框的时候,就会很明显。
最后还是江寒星,代表众人向棠柳月发问:“你是跟侍读斗气吗?不然他怎么最近看到你就躲?”
书案上摞满书籍,手上墨笔不停,棠柳月埋首仔细校书:“没有斗气,是他自己道心不稳,兴许过几日就好了。”
“对了,”她抬起头看向同样正在校书的江寒星,“政绩表大家还有异议吗?没有的话,午后就送去礼部吧,免得被人催。”
江寒星点点头,“就剩川柏还没签字,他说今天给答复。”
听到秦川柏的名字,棠柳月才发觉自从自己回来,这小子就很少在自己眼前晃悠,也一改往日踩点上值的自由散漫,大有一种收心顿悟的感觉,连带着身形,都消瘦了不少,她不禁感叹:“川柏今年倒是稳重了很多。”
江寒星手中的笔一停,语调忽而沉闷:“其实我一直没跟你说,他两个哥哥在疫病初期就随军奔赴安乡,大哥没多久就染病而亡。他二哥侥幸回来,但领了抚恤金后就很快退伍归家,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
棠柳月闻言,神色错愕,“这些……他从未跟我说过。”
这是她孤身多年,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王朝的伤疤,在身边人的脊背上裂开。
“我也是之前去兵部收文书,才发现他哥哥的名字在抚恤名单上,”江寒星有些怅然地出声,“但他自己从未跟任何人说过,见他如此,我也只当不知道,怕提了反倒让他伤心。”
棠柳月动了动嘴,最后也只是化作一声叹息,“当做不知道也好,有时安慰比漠视更刺心。”
二人正说着话,秦川柏突然找了过来,一脸严肃地走到棠柳月桌前站定。
“大人,我不想在政绩表上签字。”
棠柳月眉头一皱,“是对考核分数有疑惑吗?”
“不是,”秦川柏摇摇头,“是我自己,我不想待在翰林院了,我要参军入伍。”
说着,他顺势跪下,神色决然:“还请大人允准我的不情之请。”
屋内一片死寂,三人皆是沉默不语。
神色渐渐肃然,棠柳月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严厉:“官职各有定数,岂能随意调岗?你在翰林院多年,难道不知道吗?”
“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此刻才想明白自己的志向所在。”
“可你的两个哥哥……”棠柳月话到嘴边,却又及时止住,好一会才继续说道:“已经参军,你身为幼子,又有翰林院这个编制在。于情于理,参军入伍都不是上上之策。”
秦川柏在听到“哥哥”时,神色松动,但也只有那一瞬。过后,便又刚毅了眉目。
“这个决定,正是我和父母兄长商议后的结果,还请大人允准。”
棠柳月没有立刻接话,而是静静与秦川柏对视。良久,颇为无奈地开口:“你两位兄长都因参军而不得善终,你父母怎会应允你也参军?”
秦川柏一愣,却也没有追问棠柳月如何得知,而是微微垂下头颅,连带着眼眸也被盖了下去。
“我们三兄弟自小便立志参军报国,大哥虽英年早逝,但以身殉国,于他而言应是不后悔的。但活下来的二哥无颜面对大哥的离去,终日酗酒,已然失了心魂。”
“我想,”秦川柏肩头微微抖动,有几滴泪珠落下,“如果不是为了父母,他应该也会随大哥去了。”
棠柳月听得很是心酸,起身走上前扶起秦川柏,“可那终究是你哥哥们的命数,就算你参军,也换不回你大哥。”
“二哥自回家后,时常在家中小院里,望着东北角出神,”秦川柏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语调抽噎:“那是军营的方向,他跟大哥最好的年岁都在军营里。他并非自愿退伍,是那份愧疚拢住了他。”
“所以我才想去参军,替二哥走完剩下的路。也想跟大哥一样,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志向里。”
棠柳月拍了拍秦川柏的肩膀,“你真的决定好了?入了伍当了兵,这条命就由不得你了。”
江寒星起先还在一旁静静听着,原以为棠柳月没那么快松口,但此刻她也不由得着急起来,走到秦川柏身边,眉间的焦急阻拦一览无余。
“军营不是可以潇洒玩乐的地方,况且你是幼子,从小受尽疼爱。你自己都说家里从未请过武术先生,这样的身体底子去当兵,你吃不消的!”
稍稍把江寒星拉开了些,棠柳月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多说。
但也不怪江寒星如此情急,共事多年,脾性相投的同僚,突然撇下稳步上升的前途,撇下亲眷朋友,义无反顾地走入风险极大,甚至有去无回的渺茫前路。换做谁,都是无法接受的。
棠柳月其实也不能接受,但她更知道,世事无常,人心难测。
今日念着为他好,不放他走,来日他又会不会怨怼,是她断了他们兄弟亲情?
又或者说,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总归是他真心所求,再后悔也甘之如饴。
“柳月,这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后一次,”秦川柏挺直身躯,扬起许久未曾上扬的嘴角,诚恳又真挚:“让我去吧,这条路,我念了很多年。”
“……好。”
秦川柏入伍那天,是腊月二十,天高云阔,疏朗风轻。
翰林院前,江寒星换上新的官袍,和众人一起在为秦川柏送行。
院前关切送别声频频,而院内棠柳月和宋澈衍并肩站在廊下,默默注视着秦川柏。
“听说你专门去中书省找季临渊,为川柏说话?”
“是,”宋澈衍毫不遮掩,面色虽依旧冷然,但语气却温和:“这条路很难走,我想多为他扫去路上的风霜雨雪。也算是,不负这么多年的同僚情分。”
棠柳月笑了笑,却又忽的生出几分难过,“以前还会觉得他吵闹,现在他走了,又觉得空落落的。”
宋澈衍微微偏头,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棠柳月,“以后总会再见的,不必……伤怀。”
“宋澈衍,别跟我生气了,好不好?”
“我没生气。”
“你以后若再跟我生气,你就是小狗。”
“知道了。”
冷然的眉眼间漾开一池春水,宋澈衍细细默读着那句傻气的话语,于无声处弯起嘴角。
临近年关,日子过得飞快。年假前的最后一天,棠柳月紧赶慢赶才把手头的奏报都处理完,抬眼一看,夕阳漫天,整个翰林院空空荡荡。
匆匆忙忙把奏报摆放好,将随身物品收好后,棠柳月背着包裹,手拿一大串翰林院的钥匙,脚步麻溜地锁门回家。
只是刚走到前院,便看到橘红色的夕阳里,宋澈衍正站在大门处,背着包裹,双手抱胸,看向自己。
棠柳月走上前,还有些不相信地戳了戳眼前的男人,“你怎么在这里?”
丝滑地翻了个白眼,宋澈衍同棠柳月走出翰林院,然后拿过她手里的一串钥匙,转身把院门一锁。
“怕你一个人在这里,所以过来看看。”
“只是看看?”
夕阳把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也拉长了宋澈衍回答的时间。
“想尝尝秋姨的手艺。”
“我可以年后带些给你尝尝。”
“等不了。”
“那也不至于专门挑过年的时候吧。”
冬日里雪花纷飞,但皇城官道上却无甚积雪,只有一层薄冰,覆在路面上,踩上去发出阵阵脆响。而脆响之下,是宋澈衍略带质问的声音。
“季璟能去,为何我不能去?”
可算是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自从上次无意试探出宋澈衍的心迹后,棠柳月虽有点诧异但很快就接受了。
毕竟她年轻又貌美,被人喜欢很正常。
只是接不接受,则是另外一回事。
拉住迈步向前的宋澈衍,棠柳月耐着性子道:“那是因为他家境不顺,孤苦无依,我才稍稍心软了些。而且今年我都没叫他,何来去不去一说?”
宋澈衍压下狭长的眉目,一眨不眨地盯着棠柳月,“我本是弃婴,自小在道观长大,称得上一句‘无父无母’,这样够孤苦无依了吗?”
……
“你若这样想,那我也没办法。”
气极反笑,棠柳月掂了掂背上的包裹,转身往前走去。
宋澈衍在后面快步跟上,二人就这么沉默地一前一后走着。
直到,棠柳月背上的包裹被人扯了扯。
“我没骗你,我真的是在道观长大。但因为性子死板孤僻,不得道长喜欢。后来到了翰林院,才算稍稍舒心。”
“你别生气,我没想什么,也没想怎么样。你若不喜欢,我不去就是了。”
“我回去自己做饭也可以,反正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你跟我说说话吧,嗯?”
心头的火气被这一句句言语冲散,棠柳月真的扪心承认,她有时候真的太容易心软。
虽没有出声,但脚步慢慢缓了下来。
直到并肩,棠柳月还绷着一张脸,但语调已然和缓了不少。
“我家没什么大鱼大肉,不许嫌弃。”
仰面迎上最后一抹夕阳,直到那片残霞金光落满宋澈衍的眼眸,荡出一片温润柔和。
“好。”
但这派岁月静好,在他来到棠柳月府上的时候,便顷刻消散。
“你怎么在这?”
宋、季、沈三人彼此相视,他问他,他问他,同时出声发问。
棠柳月眼见此情此景,只感觉头皮发麻,随即拉过一旁偷笑的秋姨,低声发问:“秋姨,季临渊怎么来了?”
秋姨一愣,“不是你让他来这儿过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