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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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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启十六年,腊月,京城。
洛仪不知怎的,睡着睡着突然醒了,她在黑暗中翻了两次身,又躺了一会儿,耳听着远处“咚——咚!咚!咚”响了四下,知已过了四更天,索性便起了身。行至窗牖边,轻轻挑开一个缝隙,一阵冷风吹入,只见窗外银霜遍地,雪花簌簌,白茫茫一片。
翠竹打着哈欠挑燃了烛心,见洛仪只着亵衣,遂拿起白狐裘氅披在她身上。
洛仪转头,白狐柔软的绒毛围在她颈间,香腮带赤,姝色娇媚,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端是一张姿容绝代,希世俊美的脸,只是那脸上有着似有若无的愁容。
翠竹一手拉将她,一手关了窗。
“姑娘,这是京城,不比南边,你穿得如此少吹冷风,是会得风寒的,说过多少次也不听。”
她却是像没听见一样,兀自说道:“下雪了。”
翠竹不打紧地点点头,“嗯,二更天便开始下了。”
来京五年,春华秋实的月月年年似乎只在弹指一挥间,她心中还惦念着花光柳影,桃红李白,如今冬雪却已又至。
“今年也是怪,江南那边闹洪灾,西北又大旱,入了冬本以为好一些,看这情景,这个冬天也不好过啊。”翠竹说着,向火盆中加了几块碳。“姑娘要不再睡会儿,这才四更天。”
洛仪褪去大氅,换上件贴身的绸衣。
“把匣子拿过来,我要去日升坊看看。”
翠竹劝阻道:“这大冷天的,路也不好走,姑娘等雪霁后再去也不晚,这样的天气,料想出门的不多,孙掌柜该是顾得过来。”
洛仪却已将乌发高高挽起,“我心里不踏实,还是去看看的好。”
天光还未亮,雪白的大地映衬出赤色的清明,一个身影独自朝城南走去。
时人好赌,京城大大小小的赌坊不下百家,日升坊在其中排不上名号。若说大,城东有金玉楼,香姬美妾不胜其数,既是赌坊又是青楼,没有豪掷千金的气魄是万万不敢进的。若说雅,城南有玲珑棋社,赌棋诵诗,焚香品茗,更是有琴师抚琴相伴。若想玩奇的,城北有秋兴居,里面斗鸡、斗鸭、斗鹅、斗鹌鹑、走马、斗犬、斗促织,应有尽有,更有赌球,赌琴棋书画者不可一一而足。
日升坊只以骰子,叶子牌,牌九等为主,往来赌客也尽是贩夫走卒,劳苦之人,不过是供一处消遣娱乐之所。
孙掌柜刚卸栓开门,便看到一人,身着灰棕色狗皮袄,头戴斗笠的于风雪中走来,他上前帮那人掸去肩上落雪,请让进来。
洛仪摘掉斗笠,几缕枯发散落,黑白不一,黝黑干瘪的老脸上,沟壑丛生。
孙掌柜毕恭毕敬地道了句:“东家。”
洛仪摆摆手,手指粗糙干枯,犹如老树残根。
“大雪,恐生事端,过来看看。”声音竟是一中年男人,低沉涩砺,如石磨沙。
孙掌柜不再多言,从柜里取出账簿交与洛仪,“东家先看着,等伙计来了,我招呼他们开店。”
洛仪点头,蹭了蹭脸颊的胡茬。
日升坊不赢早利,赌客们白日里都要做营生,往往要到晚饭时分店里才会热闹起来。临近晌午,外面的雪仍在下,日升坊里仅有一桌客人在推牌九,一老一少,不甚言语。
孙掌柜站在柜后拨弄算盘,因着洛仪指出账本上有一处不平,让孙掌柜重新算算。其余三五伙计,或打盹,或聊天,洛仪穿着暗灰色粗布棉袍混在他们中间,倒也不显突兀。
门帘被挑开,三个衣着单薄的人哆哆嗦嗦地走进来,却是站在门口,慞惶模样,战战兢兢不敢往里,一看便知是南方来的灾民。
一个伙计站起身,作势便要将他们往外赶,洛仪低咳了一声,目光投向孙掌柜。
孙掌柜遂喝止住伙计,走出柜台,对那三人说:“天寒地冻,屋里取取暖吧。”
三人连声道谢,簇在一处火盆前,围蹲下,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
洛仪走到他们身边,三人惶恐不安地望着她,只见她抬脚将火盆踢向一旁,三人虽不满,却也不敢有动作。不多时她端来一盆不冒热气的水,放在三人面前,“直接烤火,手就不能要了,先泡水,缓过来再烤火。”
三人恍然,止不住道谢,背靠着火盆将手按进水中。
午饭时,孙掌柜命伙计多盛了三碗饭,加了些菜食,递与那三人。三人受宠若惊,连连叩头,端着碗蹲在角落,只顾往嘴里扒拉。
掌柜的这么做,伙计自然不敢多言,不过吃饭时,仍是提起了这话茬。
“掌柜的心善,可城里灾民多了,今天您帮了这三个,保不齐他们同别的说去,其他灾民也来讨吃讨喝,咱们的生意就没法做了。”
孙掌柜并不言语。
“我听说城防司出了令,要将他们都赶到城外去。”
“赶到城外?这节气,不就是死路一条?”
“平头老百姓,生啊死啊都看天,灾年本就是吃人的年份,早死晚死都是要死的。”
“刚过了几年好日子,怎么就又碰上灾年了,唉……”
洛仪坐在最把边,夹了一筷子白菜。
“我听说这是老天在报应,因为如今这位……”说着,那人向上指了指,“是杀兄弑父得来的的皇位,老天容不得他……”
有人忙紧紧捂住他的嘴,“这话可千万不敢再说,是要杀头的。”
说也凑巧,偏偏此时门帘被挑开,两个身型挺拔俊逸的男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吓得那群伙计呼啦啦地站起身,直挺挺地望着来人。
洛仪遂抬头瞟了一眼,只见走在前面的男人身披玄色瑞兽纹狼裘大氅,内里穿着一身墨玉蒲纹锦袍,脚上一双鎏金皂靴,鞋面覆着还未融化的一层薄雪,男人眉山目水,眼底藏着轻狂,居高临下,睥睨姿态。
后面跟着的人穿着虽不及前人气派,却也是狐球锦袍,不似一般。
前人目光四扫,恰碰上洛仪那瞟来的一眼,四目相对之间,男人微微蹙眉,似是感到不快。
如此穿着……洛仪内心登时升腾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之感。
后进来的人大声喝叫道:“谁是掌柜的!”
孙掌柜撂下碗筷,忙不迭地跑上前,躬身行礼。
“贵人进门,不知所为何事?”
“可曾见过此人?”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于孙掌柜面前,是一副男人的画像。
洛仪瞥了一眼,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有了忐忑。
孙掌柜细细端详后,摇了摇头,“不曾。”
“看仔细了?”
孙掌柜陪笑道,“小人做得是人情生意,往来主顾谁赢谁输都要记得,认人脸是最基本的,不会弄错。”
为首的男人没说话,转身挑帘离开,剩下那人亦紧跟着出去。
门外,只听那人说:“王爷,只剩一天时间了。”
男人收紧了领口,抖动裘氅,抬脚走进了饕风虐雪之中。
至掌灯时分,外面的雪才将将停下。日升坊内慢慢地人头攒动,响起了赌客的叫嚷之声。
洛仪本就起得早,自那两人来后便更加紧张,直至此刻,见已无事,一时疲乏之气散便周身。她向孙掌柜使了个眼色,而后拾起狗皮袄,准备离开。
谁知一脚刚踏出门,便被一堵墙也似的物件阻挡了去路,那物件一路向前,逼着洛仪退回屋内,待灯光映照,才叫人看清一张面若冠玉的冷脸,正是中午来过的那个男人。
洛仪原本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孙掌柜三步并两步地跑上前来,“贵人何事?”
那人未及开口,身后又乌泱泱冲进来十来个人,个个腰间垮刀,墨色锦袍,一看便知是官差,而为首的正是先前来过的另一人。
俗话说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日升坊的赌客大都是平头老百姓,有的还有奴籍在身,哪里敢招惹官府的人,平日里均是见到衙门绕道走,这平白无故地被一群官差围住,谁人不心慌。惊骇之下,无人敢言语,屋内一时间灯火摇曳,静无声息。
有两人搬过一张椅子,那人解开大氅,稳稳坐下,十几个官差立于其身两侧,皆恭肃严整,气势逼人。
孙掌柜冷汗涔涔,颤抖着用袖口拭了拭额头,小声说道:“大人这是?”
“你包庇朝廷钦犯,还不认罪!”为首的官差呵斥道。
孙掌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以头戗地,大呼冤枉。
“小的做的是小本生意,清清白白,您就是再借给我十个胆子,哦不,一百个,小的也不敢包庇朝廷钦犯!”
那人再次打开画像,“你说没见过此人,可他的同伙均已招供,说他与贼人便约在了你的赌坊,你又说你过目不忘,那不是你包庇还是什么!”
孙掌柜抬起头又细细地看了一遍,带着哭腔道,“着实没见过啊!大人明察!”他低下头时,禁不住往洛仪的方向瞟了一眼。
洛仪亦是跪着,一直用余光觑看这边,见孙掌柜如此怔忪,心下便知若继续这般,怕是这一屋子的人都要被带进大牢了。
她定了定心神,微微抬头,出声道:“这人我见过。”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
“你见过?”拿画像的人不由得提起了刀。
“是。这人扮成灾民同另外两人今日晌午时分曾进来取暖,掌柜的好心赊了他们三碗饭食,不过他们吃完饭便走了。”
提刀之人蓦地呵斥孙掌柜:“你还说你没见过!”
孙掌柜吓得连连磕头:“没见过,真没见过……”
洛仪继续说:“掌柜的没说谎,他的确是没见过,那人易容了。”
“易容?”提刀之人并不相信,手指洛仪,“你休想为了逃避罪责,信口雌黄。”
“小人并未胡说,二位大人进来时,那三人也在,大人可曾认出那人?”
洛仪一句话将失察之责扣在了两位大人身上,站着的人猛地被噎住,不知该如何作答。
坐在椅上那人淡看向洛仪,“既是易容,你又如何得知?”
“小人不才,略懂此术。易容有四法:首先是改换装扮,变更身体姿态;其次用药物改变发色和胡须颜色,譬如白蒿、婆罗勒、蔓荆实、熊脂等均可使白发变黑;再者用颜料涂抹肌肤,改变肤色、光泽;最后用猪皮、鱼胶等物黏于面部,以改变五官形状。若碰到手艺精巧的,四法下来,可让熟人对面不相识。”
男人似是来了兴趣,微微挑眉,“既是熟人对面不相识,你又怎看得出?”
“回大人,皮可改,骨不可改,寻着骨纹看,便可看出相同。”
洛仪说完,俯首扣地,大气不敢出,这件事她隐瞒在先,怎的都不好善终,她只求把事情都揽在自己一人身上,到时她再想办法脱罪。
“既然认出,为何午间不说?”
洛仪心想,你那般做派,瘟神一般,自然要快快请走。
“小人惶恐,大人初来时,不识大人身份,如今年景有份工做不易,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望大人赎罪。”说着,洛仪趴得更低。
男人敛目,盘弄着腰间盈白的玉璜,“这就难办了,我是该治你包庇之罪?还是赏你举报之功?”
“小人不敢邀功,只求没有耽误大人的正事。那人混于灾民之中,我可画一幅画像给大人,听闻城防司正在盘查灾民,大人可携画像到城防司处,定可寻到那人。”
“办法都替我想好了。”男人扬手,便有人拿来纸笔放在洛仪面前。
洛仪挥动笔墨,寥寥几笔勾画出轮廓,不一会儿,一张画像便现于纸上,虽然笔法不精,但够用了。
两张画像对比之下,的确是除了轮廓外,眼耳口鼻不尽相同,直观看上去,果真是两个人。
男人小声交代了几句,便有官差协画像匆匆离开。
洛仪见如此,心中不乏长舒了一口气,却不想男人开口道:“你叫什么?”
洛仪俯首,“小的叫李福。”
“李福,你人看着木讷,没想到即懂易容之术,又会写真,在这里当个小小的伙计倒是委屈你了,明日你来我府上领一差事。”
男人不知是真有心纳贤,还是另有所怀疑,松缓的语气之中听不出个所以然,洛仪便顺势问道:“敢问大人府上是?”
“城北松林茂。”
众人一听,纷纷吓得跪地,谁人都知松林茂里只有一处府邸,便是“昱王府”。
昱王晏慎乃是当今皇上的第七个儿子,自小生得峥嵘轩俊,聪明乖觉,传闻其三岁能诗书,五岁能骑射,十岁时所著文章已引得内阁学士纷纷赞叹,皇上对这个儿子是喜欢的不得了。不过慧极必伤,其十五岁时从马背上摔下,伤了根本,不能再习武不说,更是说他年纪轻轻地便无法行人事。而自那之后其性情大变,本来恬阔谦和的人变得任性恣情,残忍乖僻。奈何皇上偏爱,并无特别管戒,这几年便更加地喜怒无常。他府上全是男丁,他也不允许他府上的人婚娶,更不可拈花惹草,寻花问柳,故坊间对昱王府称作“昱王寺”。
洛仪再次俯首,“小的三生有幸能得王爷赏识,不过小的只是略懂皮毛,恐无能担王爷府上的差事,还望王爷赎罪。”
洛仪的拒绝在旁人眼中理所必然,毕竟好端端的爷们给多少钱也不愿意被当和尚养。
晏慎面色阴沉,蓦地让人不寒而栗,“那我只好将这些人都抓进大理寺了。”
众人本是劳累一天来日升坊寻个乐子,不想天降横祸,吓得频频叩首求饶,一时间哀嚎之声盈梁绕柱,不绝于耳。
洛仪直起上身,急言道:“如今太平盛世,运隆祚永,皇恩浩荡恰然溉及四海,久闻王爷宽恤仁德,规言矩步,如今您若平白无故将人全部抓去,恐遭外人诟病,有失您循法之名。”说完,以身伏地。
晏慎勾唇一笑:“还是个会咬文嚼字的,既然师出无名,不妨这样,这里是赌坊,你同我赌一局,你若赢了,我不抓他们,明日你到我府上领一差事;你若输了,所有人进大理寺的牢房,而你,包庇钦犯,知情不报,巧言诡辩,妄议亲王,按律,当诛。”
洛仪心底后悔,应了又何妨,到时不去便是了,这位王爷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如今触怒了他,她再不敢讨价还价,只将身趴得更低,“那小人斗胆与王爷赌一局。”
话说到这里,官差已清出了一张赌桌。晏慎褪去大氅,玄色锦袍垂落,只见他宽肩乍腰,筋骨齐正,八风不动地坐到了“闲”的位置。洛仪双手撑地站起,战战兢兢地坐在他对面。
晏慎拿起骰盅,单置了一粒骰子进去,松散地晃了两下,放于桌上。
洛仪陪着笑脸,“王爷先请。”
“我押大。”
“那小人便押小。”
洛仪嗓音发哑紧绷,姿态却无甚张乱,好似知道自己不会输一般。
盅盖打开,一点,小。
她连忙站起身来行礼,“全赖运气,全赖运气,王爷莫要见怪。”
晏慎从骰盅内拾起骰子,捏在指尖把玩,细看了一阵,并未发现不妥。
“明日到我府上领差事。”
洛仪跪地叩拜,“多谢王爷!”
日升坊内的众人终是躲过了牢狱之灾,唏嘘之际,谁也没注意到有一人已默默来到门边,他右手探到腰后,无声无息地拔出一柄短刀,在晏慎走到门口之际,毫无征兆地冲出人群,屋内寒光一闪,刀尖朝晏慎的后心猛然刺去。
事出突然,官差未来得及反应,洛仪本是打算送晏慎出门,没想到成了离他最近之人。她眼见着那人在一片惊呼声中冲将过来,晏慎却似那耳塞目闭的呆鹅,只顾前行,完全没注意到背后的危险。
洛仪心下着急,这位王爷怕是摔马之后再不习武,一身功夫早废了,平日里又养尊处优,花天……不对,他花不了天,但起码是纵情酒肉,养得脑满肠肥,哪还有耳听八方的机敏。
今日果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祸不单行的“好日子”,如果昱王在日升坊出事,以后京城中怕是再无日升坊,这好不容易做起的便如此白白打了水漂。
想到这,她把心一横,生死虽大,但人为财死也是老理儿。只见她双臂攒力向前,用上全副力气将晏慎推向一旁,自己则挡在了刀刃之下。
刺杀之人显然没料到洛仪会舍命挡刀,此刻想要收势已来不及,只见他扭转身体,让刀尖偏离了洛仪的胸口,从她的右臂赫然划过,鼠灰色的棉袍上登时裂开一道口子,雪白的棉花向外翻出,顷刻间便被鲜血染红。
一击不中,那人欲跳窗逃跑,却被反应过来的侍卫一脚踢飞,再要起身,已有明晃晃的两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洛仪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没让他死在这,这日升坊的生意算是保住了。
晏慎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对身边人说道:“去看看他伤势如何。”
侍卫抓起洛仪右臂,见伤口处棉花沁了血糊成一团,看不明了,便双手用力一扯,棉袍顺着裂口处向两边撕开,裂口之下一道寸长的伤口显现在莹白的肌肤上,还在不断向外渗血。
那人扭头对晏慎说道:“王爷,不碍事,没伤到经脉。”
洛仪心中一惊,忙用手捂住伤口,抬眼看向晏慎。
晏慎的视线扫过她惊慌的双眼,已是知悉所有,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阴沉,有杀意涌出。
“把他给我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