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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回 傻弟弟做梦泄春情 威杏姐发火严逼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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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许杏扶许山回到房中,安置在床上,累得香汗淋漓、气喘吁吁,心中不由感概:这小子长得飞快,个头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前几年分明还是颗豆芽菜,这一两年竟脱胎换骨了。
只见许山仰躺成大字,双臂自然展开,两条腿伸得笔直,将将抵住床尾。
底色深重的剑眉飞入鬓角,直峭高挺的鼻梁是阻挡烛光的山峰,为半张脸投下朦胧的阴影。唇不薄不厚,下颌笔直清晰,显得神色坚毅。唯一彰显脆弱的一处,是醉态中微微颤动的浓密睫羽。
看上去,既有男人的坚毅,又还留存少年的锐气。
许杏忽然反应过来,许山已经十五岁了。不仅模样成熟,性情也变沉稳了。眨眼之间,就从一个成天姐姐长、姐姐短的孩童,变成了有痛不说、有苦不诉的男子汉。
为了减轻许杏的负担,许山从十三岁开始凭力气赚钱。抗大包、抹石灰、挑金汁,累的、脏的、臭的,什么没干过。
后来听说赌场打赏多,不顾许杏的反对去做帮闲。赌场那地界向来鱼龙混杂,寻衅滋事者不在少数。若非有一年吃不饱饭,许山被许杏送进寺庙,他在寺里和武僧学了些拳脚功夫,如今只能任由人家殴打。
有时候负伤回来,遮遮掩掩地不叫许杏看见。可是纸包不住火,次数多了,许杏心疼得直掉眼泪,遂放狠话不准他再去。
他却说:“我生来有三不如人。非龙子凤孙、天生贵胄,得余荫恩泽,可以不劳而食,此一不如人。不喜读书,无心无力于经济仕途,此二不如人。如今太平盛世、边界安宁,无处建功立业、匡扶社稷,此三不如人。我这样的凡夫俗子,不剑走偏锋,何来出头的一日?”
许杏哭问:“谁逼着你出息了?安安分分过日子不也很好吗?”
许山拂去她脸上的泪,摇头道:“没人逼我,可是过去食不果腹的每一天,我都在心里告诫自己,终有一日,要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姐姐,不要哭。你一哭,我心里比受伤还疼。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怕累,不怕苦,只怕我们深陷在贫穷的泥坑里,连累你做不愿意做的事,过不想过的生活。”
他这样坚持,许杏也拿他没法,只得任他去了。
想到此处,许杏将眼泪倒逼回去,端盆倒水帮许山擦洗。
温湿的触感令许山很不适应,不住地躲闪,无意识地嘟囔道:“走开!”
许杏食指轻点他眉心,噗嗤笑出声:“谁又稀罕给你擦呢!”
棉帕游移到脖颈,滑过喉结时,许山仿佛不堪其扰,干脆劫住捣乱的手,往身前一拉,裹挟着人滚至床深处,长腿一压,使之不得动弹,就此将作乱者降伏,不耐烦道:“别闹!”
一阵天旋地转,许杏就被许山卷到床上,严严实实地压在身下了。
她是推也好,锤也罢,一点用没有,禁锢不仅没解除,反而越收越紧。
许杏知道世人醉态各不相同,有的饮酒后只顾酣睡,有的借酒闹事,还有的痛哭流涕。不想她这弟弟牛心古怪,喝醉后竟抱着人不撒手,赶明儿他醒了,看笑不笑话他!
因挣扎无果,许杏只能等他睡熟再离开。
等着等着,又累又困,她也缓缓闭上了眼,小憩了一会儿,有诗为证:
东风熏夜暖,节碧泻清辉。
鬓散无人理,残红润泥髓。
话说许杏与许山相拥而眠,睡得正香。忽然被四更的梆子声吵醒,才恍然发觉还睡在许山的床上。
此时油灯已灭,许杏摸黑起身,无意间碰到许山衣襟边缘,鼓鼓囊囊有一硬物,伸手去摸,连带出两样物什,月下探照,只见得:
第一样,是个湖色竹纹荷包。荷包是许杏做给许山的,用来装贵重的银钱。这会儿里面放了几个金银锞子,想是人家今日赏的,不足为奇。
第二样却是个稀罕物件,竟然是一条蜜合色绫花手绢,带着一股腻人的脂粉香气,绢角还绣着一个“真”字。
许杏先是一愣,过了半晌,才蹙起眉头,忍不住揣测这手绢主人的身份。
若是心仪的女孩儿的倒也罢了,她担心的是,许山跟赌坊的人学坏了,跑到谢馆秦楼去自甘堕落。
想象着这种可能,她不禁冷笑。
明明知道风月场是最糟践女人的地方,怎么还往里面钻?小时候在京城的记忆,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不成?这些年姐姐以色事人的难堪处,他从未看在眼里吗?
又或者说,男人的本性就是如此?无论小时候多么乖巧懂事,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同流合污,居淤泥而有染?
想到这里,看着许山一无所知的睡颜,许杏心里被什么堵住似的,又痛又恨。欲把他摇醒问个明白,又恐冤枉了他,闹得大半夜不清净,于是强压怒火离去,只等次日一早再来盘问。
许杏回了房,翻来覆去,一宿无话。
且说醉酒入睡的许山,头昏昏沉沉似秤砣,身飘飘忽忽若风筝,神魂灵思不知不觉飞至一光怪陆离的所在。
定眼一看,正是刚才离开的仁义赌坊。他心中纳闷:“恍惚记得到家了,怎么又回来这里了?”
犹记得,一夜的推杯换盏,黄仁义醉倒在桌上,小幺儿们不敢强留,他才强打精神、摇摇晃晃地找回了家。
然而此情此景倒和刚开席时相契,人声喧闹,觥筹交错,黄仁义行动间大开大放,爽朗大笑着吩咐众人给许山敬酒,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许山兄弟有勇有谋,现如今,罩场没有闹事的,收账没有收不回的,你们都该多学着点。他虽然年轻,为人处世自有他的道理。提拔他为管事,你们也别不服。谁人做了什么事,效了多少的劳力,我老黄全看在眼里,绝不会亏待诸位。来,你们大伙儿都敬许管事一杯,往后还要承蒙他照应你们呢!“
众人顺水推舟地敬了几轮,有眼红的、不快的、嫉妒的那起子小人,更加遂了意推波助澜,决心要把他喝倒为止。
许山第一次碰酒的人,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架势,酒过三回,胃里翻腾,喉间汹涌,乍变了脸色,一阵哗哗啦啦,把方才喝的都给吐了出来。
黄仁义的独女黄真真也在席上,始终不错眼盯着许山,见状连忙扶他至雕镂屏风后的贵妃榻上歇气,着急忙慌命人端盂奉水,又拿出贴身的手绢为他擦嘴。
众人歪眉斜眼地打趣道:“大小姐这是心疼许管事呢。”
黄仁义单手端着酒碗,笑看不语。
黄仁义手下有个叫迟情的,从小跟在他身边,当干儿子一样养大,早早就做了黄仁义的副手,帮他管理着南省十来家赌坊、青楼,和黄真真乃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此时透过镂空看见黄真真对许山如此这般小意殷勤,不由得心烦意乱,自暴自弃灌下一海碗酒水,目光怨毒似箭,直直射向许山。
黄真真听见众人调侃,情不自禁红了脸,却不似寻常闺阁扭捏害羞,而是叉了腰,对起哄的人群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当我面都敢嚼舌头根子,看我早晚撕了你们的嘴!”
迟情观她虽然羞恼,并无反驳之意,心头生出一股酸涩难忍的悲意,竟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草草与黄仁义告辞,挥袖离去。
众人喝酒划拳玩闹了几场,见许山回缓过来,不顾黄真真阻拦,又纷纷拉他入席痛饮。
几番地应酬下来,宾客四散,黄仁义醉倒在桌上,黄真真忙着照顾她爹,一时忽略了许山。许山见人影重叠,楼阁摇晃,心知自己是喝醉了,想着姐姐在家必然惦记,于是大力拍了拍头,恢复一丝清明,飘着步子离开。
他还是像之前那样,照猫画虎地穿巷过桥回家。不同于上次,这次推开院门,不见院子里小小天井和花瓣满地的杏树,却见两堵乌漆抹黑的墙壁,逼仄地竖在两侧。唯有一条光华流转的通道,源源不断地弥散缭绕的云雾。
许山心中一动,顺此通道继续前行,直至一扇门前。缓缓推开门,只见灯火通明,香雾蒸腾,绘着仕女图的八扇落地屏风后隐约传来一阵拨水声,伴随女子娇笑不绝于耳。
许山顿住了脚,不敢再进一步,顿时酒醒了大半,不由悔恨醉酒误事,怎么慌脚鸡似地闯到别人家闺房里来了。
正要悄然退下,屏风后的人似有觉察,轻轻柔柔一声呼唤:“你过来。”
许山耳朵猛竖起来,觉得这声音耳熟,倒像是…像是,他摇了摇头,不敢再细想。
那边又是一阵水波荡漾,布帛窸窣,她从水中站起,屏风上影影绰绰显出一个玲珑有致的人影。
她,要出来了?
许山明知道这于理不合且大逆不道,心里催促自己趁早快走,脚却在地上扎了根,背仰靠在门板上,要将那薄薄一层屏风盯穿似的。
细碎的脚步声逼近,屏风上人影倒塌,幽幽绕将出来,显现了真身。
晃眼一看,这女子身量中等,纤细匀称,脚步如莲、身轻如燕,款款向许山而来。内穿出水芙蓉粉碧色抹胸,外罩一件雾蒙蒙月白素纹轻纱,下着松垮垮同色纱裙,隐约透出两条细条条、白生生的玉腿。
许山脸上一红,慢慢地巡睃到面容,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地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正是抚育他十一载的长姐许杏。
“姐姐…”
按说许山看见了姐姐,原该避开才是,可恨他此时不仅不想走,反而眼眶发紧,口舌干燥,旺盛心火倒流,存了不可告人的妄念。
许杏蹁跹至距离许山几步的地方,巧笑倩兮地招手示意他过去。
明知不可为,许山还是照做了,屏着呼吸一步步上前,直到近得不能再近,近到低头就能看见她如瀑的秀发,闻到她身上如兰似麝的香气,听到她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许杏的眼睛里都是春水,声音似蜜一般甜蜜:“你怎么不碰一碰我啊?”
许山想要回应她,喉咙却堵住,一个字都蹦不出,手倒是反应灵敏,听话地抬起来,颤抖着伸向许杏光洁的肩臂。
他的手一寸一寸靠近,触碰的一瞬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眼前的一切如镜中花、水中月随风消散。
天旋地转,大梦初醒。
许山陡然睁开眼,身下一股凉意,僵直半身坐起,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心念道坏了,掀开被子,果然一塌糊涂,先长叹一声,攥住头发缓了缓,然后用力扇了自己两巴掌。
“怎么能又梦见…不要脸,不要脸!”
这时有人一把推开门,背着光影看不见神情,冷冰冰质问道:“许山,自己趁早说,你干了什么好事?”
许山慌忙扯被遮掩,霎时间丧胆销魂。
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