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苑安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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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苑安康有意识起，他的世界只用两个字就能够概括。
那就是“挣扎”，日复一日的“挣扎”。
八岁之前，集中营的孩子必须要背下机甲与外骨骼的所有使用技巧和机械原理。
背错一个字就会挨打，会不准吃饭、不准睡觉。
教官说，这是最幸福的时候。
他虽然没有觉得幸福，但在朝不保夕的日子里，这确实是最轻松的日子。
因为八岁之后，是实战操课。
他们重新分配了宿舍，分发了第一个月的物资。
教官发的物资很少很少，每个人发的东西也不一样，苑安康拿到的是一床被子和三块压缩饼干。
这个训练场没有其他生物，如果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抢夺其他人手里的食物。
在集中营，即使是五岁的孩子都明白这一潜规则，他们学会冷漠，学会收割生命，拿起刀枪指向曾经在同一训导室学习的同伴。
你们是预备尖兵。
教官当时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依旧冷漠无情。
他说，在这里只有杀与被杀。
苑安康喜欢机甲，喜欢外骨骼，但不喜欢杀人。
所以他逃跑了——
那天，苑安康坐在鲜血淋漓的机甲驾驶舱内，一只眼睛被血糊得睁不开，全身泛着针扎般的刺痛。
他很害怕，手哆嗦得厉害。
左下肋骨骨折，内脏受损，失血过多，高烧，耳鸣，头部受到撞击后，还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他的情况相当糟糕，即使真的逃出集中营，也难说能够得到有效的医治。
但当选择朝教官开枪时，就已经没有后退的可能了。
——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拉开座位侧面的储物箱，苑安康从中拿出一把微型枪，伤口因为动作被扯到，泛起剧烈的疼。
他的耐受训练获得过最高评价，即使身上每一处都如同被棒槌砸烂发痛，他还是憋着一口气咬牙，起身离开了驾驶舱。
存放在后备舱的外骨骼已经报废，舱门的伸缩楼梯也被损坏的零件卡住了，没法借力。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着机甲表面的应急凸起滑下去。
风带着腥臭味，雨淅淅沥沥下着，落在荒芜的土地上，与暗红色的血混杂在一起。
“呼……呼……”
他呼吸沉重，捂着腹部，一瘸一拐地走到地上那属于教官的机甲边上。
属于教官的机甲已然破烂不堪，黑色的激光镀层布满密密麻麻的刮痕。
它的颈部断裂，里面的集束管赤裸裸地暴露出来，胸口至腰部则被一道长长的刀痕撕裂。
其下驾驶舱的观察窗也在剧烈的撞击下变得粉碎，呈现蛛网的纹路。
他靠在冰冷的倾斜装甲上，短促地喘息着。
吞下喉间的血沫，他戴上手套，颤抖地打开紧急密码箱盖——破解密钥，强制打开驾驶舱门。
嘀，嘀嘀……
骨节触碰按键，在八声脆响后，门开了。
密码输入正确的提示音响起瞬间，他立马抬起攥在手心的微型枪，对准里面的人。
随着舱门打开，能看见一位面无血色的男人倒在驾驶舱。
血与汗浸透了对方黑色的衣服，头发湿哒哒贴在脸上。
在平日里威严不苟言笑的教官如今看来狼狈不堪，胸口没有一丝起伏，似乎已经没了呼吸。
他没有放松警惕，果断地对着教官的胸口心脏处一枪，脑袋再一枪。
正常来说应该是一枪头两枪胸，但微型枪只能放三发子弹，他必须留一发以备不时之需。
结束了……?
血液从教官身上缓缓流出，对方身躯再无反应。
确认真的没有脉搏，他这才脱力地瘫坐在一旁，淋着被染红的雨。
杀光了集中营的所有人，居然只是因为不想再杀人。
他缓缓看向这个教导自己五年的教官。
出乎意料的，教官睁开了眼——明明对方已经被他洞穿了头颅。
“K926.”
他不由得瞳孔一缩，稍微放缓的神情再度绷紧。
拖泥不带水地抬手。
没有时间瞄准，他直接利用肌肉记忆，将最后一颗子弹击发出去。
砰——
命中。
鲜血从对方脑袋上黑漆漆的洞口蜿蜒而下，然而教官恍若未觉，朝他笑：
“你以为杀掉我你就能逃出去吗？”
“回来吧，K926，你属于这里。”
拔出绑在袖口的短刀，他咬紧牙关，恶狠狠地盯着教官。
可恍惚间，他却仿佛看见杀掉的所有人都从血泊里坐了起来，奥兰、蜥蜴、亚瑟……他们睁着空洞的双眼，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
“K926，你已经杀了人，即使离开这里，也无处可去……”
“你是天生的杀手，你永远无法逃离、无法忘记。”
最后，是一道面容模糊的幼小身影，那影子跪坐在地，悲恸地哭喊着：“不要杀我，求求你！我想活下去——”
意识呼啸着坠落，强烈的失重感促使苑安康倏地睁开了眼。
“唔……”
苑安康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胃里翻江倒海。他抬手摁住一侧的太阳穴，心脏惊魂未定地急速跳动着。
又梦到那天……
“您所在的K926R4号飞船正在下降，请保管好个人物品，防止失重导致物品颠簸损坏。”
“重复……”
苑安康呼吸未平，心脏怦怦地直跳。
视野恢复后，他摇了摇脑袋，借着船舱内的顶光，看清了现在的场景。
拥挤的座位，低矮的舱顶，属于人类少年的圆滚滚的脑袋。
刚清醒的大脑逐渐回想起相应的信息。
——这些都是福利院的孩子们，大家正坐在最便宜的低等舱迎接准备崭新的生活。
有的人是找到了领养家庭，有的人则是到了十五岁强制离开福利院，自寻出路。
而他现在，也是其中的一员。
两年前。
十二岁的他从教官尸体边顺走了外骨骼，成功逃出了集中营。
但就如同当时预估的一样——
他受伤太严重。
伤口感染后高烧不退，残破的身体支撑不住他走到最后，在漫天星河下停止了心跳。
他没想过自己能再睁开眼。
再度恢复意识时，自己正躺在简陋的蓝白色床上。
双手上没有厚到狰狞的茧子，指节修长，皮肤白皙光滑，那些曾经在集中营里受伤的留下后遗症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瞬间断定，这不是自己的身体。
果然，几个人打开房门进来，表情复杂地喊着“醒来了”这几个字眼。
——即使他有刻意控制行动制造的声音，产生的动静还是被人发现了。
紧随其后的，进来了一位老奶奶，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
她笑着说，我们的小英雄终于醒来了。
英雄？
他重复念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语。
老人点了点头，似乎想到什么，原本和蔼的脸皱起眉头，那是他在集中营不曾看见过的表情。
老人问他是不是失忆了，还记得什么。
什么都不记得。他谨慎地回答。
老人说那重新认识一下，可以称呼她赵奶奶。
赵奶奶……赵奶奶的眼睛是天晴时的蓝色。
然后他知道这具身体的年龄是十五岁。
十五岁，是集中营毕业的年纪。
办理完离院手续的那天，老人用AI起名软件重新给他取了名字。
——苑安康。
不是代号，也不是数字。
他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赵奶奶。
从此他就不叫什么“K926”，而是“苑安康”。
赵奶奶告诉他，他是为了救一个不慎从高空的小孩而昏迷的。
苑安康只是点点头，不说话。
多说多错。
他不知道赵奶奶有没有相信自己拙劣的伪装。
集中营对他的培养方向是尖兵，是只需要杀戮的机器，他没有接受过编织谎言方面的训练。
他隐瞒下所有的肮脏与不堪，就这么跟着老人来到了福利院。
赵奶奶是福利院的院长。
她说，这里是他暂时生活的地方。
这里每天都有两餐饭和干净的床，不需要他去抢其他同伴的食物，也不会因为完不成任务而遭到惩罚、关进黑牢里三天两夜不能吃喝。
最重要的是还不需要杀人。
只是就在一个月前，一对夫妻说要领养他，他得离开福利院。
院长奶奶说，现在愿意领养小孩的家庭很少，地方法律规定如果有领养人确定了领养对象，领养对象就不能拒绝。
如果违背了，福利院就会受到惩罚。更何况收留超过十五岁的孩子本来就是违规的。
苑安康理解了这句话。
——法律就相当于集中营的各项规则条例，违背就会挨打。
院长奶奶超级弱，手臂纤细，脊背也很佝偻，连一桶水都提不起来，如果院长奶奶受到惩罚，一定会死掉。
他不想院长奶奶死掉。
所以即使有些不舍，在确认领养人不是黄眼睛后，他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被领养。
“安康，你没事吧？”
坐在苑安康旁边的赵奶奶似乎发现了他的情绪波动，偏过头，关心地皱眉，轻声问：“又做噩梦了？”
苑安康放下摁着太阳穴的手，说：“赵奶奶，我只是有点晕船。”
他不想让她担心。
赵奶奶说：“晕船就睡一下吧，到站了我再叫你。”
赵奶奶知道苑安康是喜欢把情绪藏在心里的性子，想了想，还是不放心：
“虽然你是这里最大的孩子，还有六个多月就成年了，但我其实最担心你了，你到新家后一定要乖乖的啊。”
苑安康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只是不舍得福利院。
“好饿，我想回福利院呜呜呜……”
“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时不时有小孩受不了枯燥的路途，发出短暂的抽噎。
低等舱没有窗户，能活动的空间也相当少，只能堪堪把身体挤进座位里，连手都举不起来。
“飞船还有十分钟落地。”
漫长的等待后，空中乘务员的播报声终于响起。
原本因为长途跋涉而面色苍白的院长奶奶也打起了精神，对着他最不放心苑安康絮絮叨叨地嘱咐了起来：
“别担心，大家都是好人，到了新家庭要好好听话，如果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老老实实说不知道，要是被新家庭虐待了就给福利院发消息……”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才继续说：
“最好不要还手反过来虐待别人，法律会帮你的。”
苑安康没吭声。
直到飞船落地，舱门打开，他才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奶奶。
院长奶奶先是一愣，然后笑着揉了揉他的头。
苑安康身体有些僵硬。
他跟着人群，亦步亦趋。
生怕会落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苑安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