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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魔女与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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桦树区的墓地夜里森冷凄清,魍魉横行。这里的管理员领着一份微薄的工资,怠于打理只有穷人的埋骨处,今晚他抱着酒瓶,躺在四面漏风的看守小屋里呼呼大睡。
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堂而皇之地经过他窗边,走入墓园。
男孩四下张望,几座墓碑前放着报纸包的花,一些则碎得只留下基座,繁茂的野黑莓丛霸占了这些空地。
他名叫约翰,是桦树区圣马丁孤儿院的新居民。
今天因为没把孤儿院大厅打扫干净,约翰被院长免去了晚饭,只得出来找点东西充饥。
实际上是几个晚归的男孩忘了清理鞋底就走进来,弄脏了地板。但院长才不理会这些,他只管结果。
这个季节野黑莓少得可怜,约翰两手被荆棘刮出渔网似的血痕也只收集了一小捧,嚼也不嚼吞入肚中。
还是饿得不行,脚也像棉花。约翰靠在最近的墓碑旁闭上眼,静静积攒体力。
身体的不适和昏暗环境一同作用,让他的精神也变得低落。在亡灵的住宅区中,约翰不由呼唤那个已被天父召回的人:
“妈妈……”
生活怎会如此?
若我生来就是为了受苦,你又为何要将我产下?
害得你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一个月前,约翰去工厂做打磨零件的活计时,妈妈躺在烂棉花中失去了呼吸。
他那时还在用锉刀磨去零件的毛边,想着领了今天的工钱就去找下水道的“万能魔女”。据说魔女无所不能,就是唯利是图,收费也不低。
等到他回去时,供母子俩安身的窝棚空荡荡,妈妈已被清洁工拖去了“黑森林”——无人认领者最后的安息地。
可明明妈妈还有他。
约翰抽了抽鼻子,墓地幢幢树影让他又想起了黑森林里的那一夜,他一听闻妈妈的下落就赶去了城外,想要找到她的遗骨,再见她最后一面。
可他只混了一身血泥,几年前王位易主,拥挤的王城装不下失败者的尸体就全扔到了城外的黑森林里,让好心的野狼和鬣狗帮忙处理。这里太过广袤、住着太多鬼魅,一个小孩子,如何能找到他的妈妈?
约翰无功而返后,连栖身的窝棚都被邻人拆成了碎片,材料用以填补他们自己的小窝过冬。
约翰曾以为他会死在深秋的寒霜里,但第二天,衣服冷如铁,心脏却仍火热地跳动着。
工厂老板听闻约翰的困境,收留了他几天,但也只有几天,不然工厂的其他人就要抗议了;
没有人会收留“煤灰区”——城外这片窝棚——的孤儿,约翰尝试去找圣玛丽亚教堂修女的帮助,她们似乎和妈妈曾有交集。
但教堂的修女们对着约翰叹了口气,拖了几日,最终把他送去了桦树区的圣马丁孤儿院。
皮球一样的约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却也不想死去。
可是活着真是太难了。
沙哑却尖细的声音突兀响起,打断了约翰的回忆。
“这不是你妈妈。”
他的神智回到墓地,一个笼罩在黑纱中的女人不知何时立在了他眼前,她无声无息地到来,装束却浮夸得像在索取所有人的瞩目:一件蛀满虫洞的洛可可礼裙裹住她纤长高挑的身段,有风穿梭其中沙沙作响。
女人骨节分明的手越过他,抚摸墓碑。
“贝伦·穆勒小姐,长眠于此,并被世人遗忘。她死于风寒,从未生育。”
魔女。约翰无法找出比这更合适她的称呼,下意识屏住呼吸。
什么人会穿着正装在夜里的墓地散步?何况这“正装”如此怪异。
魔女也在打量着他,看清约翰的脸后,她静默了几秒,掀起面纱,朝他露出一个狞笑。
若旁人做来这大概是个用于打招呼的善意举动,但她的脸半边被火焰亲吻过,原本光洁的皮肤不规则缩紧成了一幅深红的地图。作为中心城邦的眼睛是无光的灰白色,完好的那一只则漂亮如石榴石。
这张面孔上同时存在着天使与魔鬼,就算大人白日里见了恐怕都会吓瘫在地。
真的是下水道的魔女,“万能的魔女”,据说她用一半的美貌与火焰交换,得到了制作魔药的天赋。
可魔女一开口就很煞风景:
“你妈呢?”
约翰愣愣地回答:“得病死了。”
“什么病?”
“不知道,周围人说是天谴。”
魔女冷笑了一声:“天谴。”
她迈步,用完好的那只眼睛示意约翰跟上她。
明明害怕得不敢动弹,但如同被蛊惑一般,约翰还是选择起身,踉跄着与她一同往墓地深处走。
越往里墓碑破损得越严重,横亘在小径上的铁杉树枝戳得人皮肉生疼。无名的亡灵借由风来述说哀怨,约翰却不怎么害怕,跟在这个女人身边,大概恶鬼都会被她喝退。
他更怕这个女人,但恐惧之上的,是好奇。
“女士,您身上有吃的吗?”约翰虚弱地开口,“我好饿,我愿意拿自己的血肉和您换。”
他听说过这片墓地的传闻,魔女会在深夜里徘徊于此,翻找死人的尸骨,带回去熬药。若你惊扰了她的好事,你也会成为原材料。
一直走在前边的魔女中断了沉思,转过身,摸出兜里的糖果,拆开锡纸塞进约翰嘴里。
很甜。
约翰没吃过比这更甜的东西,他都来不及细细品尝,化开的糖果就流入了喉管。
“巧克力。”魔女又摸出两颗扔进自己嘴里,好心地向穷小子解释甜点的名字,“你肉这么少,全身加起来都值不起这块甜点。但一个问题一块点心,小子,你父亲是谁?”
“雪莱。”
妈妈留给他唯一的纪念是一枚嵌了红宝石的银戒指,里层篆刻着这个姓氏。无论多么穷、即使到了需要做皮囊生意的地步,妈妈都没有卖掉它。
因为这是你身份的证明。
妈妈这么说时,看着他的眼神却充满悲伤。
但我希望你永远也别被他发现,小约翰。
于是约翰从未试图去寻找这个所谓的“父亲”,只因为妈妈把戒指塞到他手中时,眼中是愤怒、是恐惧。
妈妈的仇人就是他的仇人。
魔女听到这个名字也愣住了,宝石色的眼珠一瞬被怒火淬炼,亮得惊人,与那时的妈妈如出一辙。
原来魔女认识那个人吗?那她认识妈妈吗?约翰想要提问,却被魔女的气势骇住了。
又一颗巧克力塞入他口中,魔女继续问道:“你知道你为什么是个要半夜来墓地找食的可悲小孩吗?”
她的语调满是恶劣,她已经发现了约翰手心深紫色的野莓汁,这种东西越吃越饿,还酸得牙掉,连看墓地的跛脚老头都懒得采。
却是约翰珍贵的口粮。
“因为我是个野种?”
“因为你爹是个杂种。”
约翰不由笑了,生平第一次,被责怪的不是妈妈,而是一个陌生男人。
这样一笑他放松了下来,不由问出刚才的问题:“您认识他?”
“哼。”魔女并不回答他,她蹲下身,裙摆铲子一样把地面砂土推开,抬手抚摸约翰的脸庞,“但你更像你的母亲。”
约翰睁大了眼。
魔女果然认识妈妈。
那为什么……她不来帮他们?!在妈妈最需要她的时候。
魔女感受着手下柔软细腻的皮肤,因为营养不良,约翰有些消瘦,但这个孩子长得像天使一样。
像过去的她一样。
魔女再次开口时声音温柔了一些,吐出的话语却像海妖的呢喃:“你想报复你爹吗?若不是他,你妈不会生下你;若不是他不承认你,你也不会成了孤儿。”
约翰静静看着她,眼神犹疑:“您为什么不早一点来看我们呢?”
比起报复谁,他更想让妈妈活着。
“我根本不知道安吉拉出事了!”魔女的语气有些恼怒,像是在掩饰更多失控的情绪,“我只知道她离开了修道院!你把我当什么?灯神吗?那也要你们捡到神灯才能用!”
更何况她是最近才发达的。魔女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约翰已安下了心,安吉拉是妈妈的名字,魔女称呼她时显出了几分亲昵。
那这个人应该是自己的伙伴。
放松下来后,约翰却又感到无比悲伤。
原来妈妈曾可以获救,但因为他的拖延,他错过了。
“女士,谢谢您的关心。”约翰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向她行礼,“我无意报复谁,我只想活下去。”
魔女似乎快窒息了:“你真是十足十地像安吉拉……你不想知道你爹做了什么吗?”
约翰摇头,妈妈说不想他被那个人发现,他就会全方位地远离他。
一击不成,魔女换了个策略:“你知道雪莱意味着什么吗?”
魔女打开点心盒,满满一盒黑色点心占据了约翰的视线,坚果的香气吸引了他的全副心神。
约翰的口腔自动开始分泌口水,他还忘不了那两块点心的滋味。
“吃不完的巧克力。这些本该都是你的……”魔女又合上了盖子,“小子,让我们做个交易吧,你来帮我,我会让你活下去,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这是个百利而无一害的交易,约翰都想不出为什么要拒绝。
可他还在犹豫:“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什么好事背后都贴了价格,约翰虽小,也知道这个道理。
“当然是为了还债。”魔女有些心累,她第二次和这种死鱼一样无欲无求的人打交道了,比和吝啬鬼讨价还价还烦人,“我欠你妈一点人情,跟雪莱也有不少过节。干不干就一句话,不干我过两天给你笔钱,我们两清。”
约翰接过了那盒巧克力:“好的,女士,我答应您。”
魔女微微睁大那仅有的一只眼,她都快放弃了。
约翰见她如此却不由笑出声。
不是仇恨,也不是为了求生,他大概是个很奇怪的孩子。
他只想接近这个魔女,看看她要干什么。
魔女扇了他一掌,把他发型弄得更乱,也止住了让她不爽的笑。
“加奈塔。”魔女做出迟来的自我介绍,“我不是什么魔女,更不会用魔法,但我会教你我所有的本事。”
“加奈塔老师。”
“很好。那我们定一个期限,‘雪莱’毁灭前你归我所有,那之后我就放你自由。”
魔女伸出小指,不知道她从哪儿学来这种幼稚的缔结契约方式,但约翰勾住了那根沉稳有力的指头,晃了晃。
他和魔女的交易从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