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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惊鸟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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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报已向国都所多玛飞传而去。不出数日,又有人要面色发绿。深宫中,自有人不希望我们凯旋。心知肚明。
蛮地。莫格沁湖边,白云越过高高的山脊向西飘去。牛角浑吹。大帝出营来接我们。年过不惑的上帅受宠若惊,几乎是跳下车伏拜在地,被大帝亲手扶起,当场便封了侯。大帝很高兴。怎么说他都把父辈束手无策的蛮族逐出了大陆,他的名字,如今是谁也盖不过了。
而他只有23岁。
筵席上酒酣三钟,新侯为我讨赏,大帝便执着杯侧过脸来,似笑非笑。忽然问:
“恩基杜,你做这里的王好不好?”
问得极突然。帐里所有的将官都吃了一惊。齐齐看向我。
我说:“不好。”
上帅斥我无礼。大帝笑了笑。话题也没再继续下去。帐暖酒劲,男人拔剑起舞,欢闹一时。我醉得极快。却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帐外鬼神的夜泣。
托故出帐,遇见观星的西尔,不禁问他伊修塔死在哪里。他露出不忍的表情。
“怎么提这个?”
“想看看她死的地方。”我说。
“没什么可看的。”西尔说。
然而他第二天还是领我去了。
那是一个山洞。我之前也去过,当时洞前还扎着营帐,有头戴牛角铜盔的甲士执戈把守,现在都撤去了。洞中遗留着一股腐臭的气味,几支尚未熄灭的火把半明不暗,照见石壁上一些古老而狞厉的刻符。栅栏后有一些弃尸。洞中静极。松脂劈劈啪啪地燃烧着,不时爆出火星,溅在拉长的影子上。
西尔领着我登上几步石阶,转入一间矮室。我身材高大,不得不弯下腰来。借着外面的火光看到角落中有几团黑魆魆的东西,西尔摸出颗珠子,照了照,我才辨出是几个囚笼。地上还有块面包,没动过,落满了灰尘。
“伊修塔就关在这里。”西尔说。
我们退出来,继续沿着石阶向上走。不久便看到光亮。洞穴一直通到开阔的山顶。那里立着几十棵颇有年月的娑婆树,手挽着手,一言不发,就像睡着了一样。穿过它们我便看见了伊修塔。
我先是看见了七、八具无头的尸体。之所以一时辨不出具体的数目,是因为他们被胡乱地叠在一起。我把他们一一分开,辨出了记忆中那件十分熟悉的麻衣。
她是唯一没带镣铐的。脚踝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翅膀刺青。
咬着唇看了一会,问西尔:“她的头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西尔说。
我暗中叹息一声,也觉得自己太苛求他了。想了想,记起祭祀山神时把战俘的心丢下山谷的情景,便四下勘查。幸运的是山阴处有棵树倒挂在半壁上,隐隐望见枝桠间两颗头颅。一颗生着火红色的长发,应该不是伊修塔,另一颗却看不清楚。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告诉西尔,我要下去把头带上来。
西尔面色微变:“不可以。”
他坚决阻止我。因为山阴一面十分陡峭,而石壁上又生着苔藓。但我意已决。我解开佩剑、甲衣,束紧发,又脱下靴子和袜子,拣了根比较可靠的老藤慢慢下去。自信不算很重,不过那藤还是有些吃不消我。中途又换了两根,才渐渐靠近那棵树。这时,我辨认出第二颗头也不是伊修塔。
心中顿时空落。
失望之余竟觉得微微地晕眩。慌忙强镇心神。忽然,发现脚下更低的地方有一小片藤萝,半掩着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我迟疑了一下,喊西尔的名字,告诉他我还要下去些。他的呻吟从山顶传来。
我悬吊在半山腰的藤上,身下就是前日的战场。折戟残旗,西风骸骨。血还没有干透。新鬼烦冤旧鬼哭,半空野鹫盘旋。觉得悚然,又有些疲倦。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也不知爬了多少时候,终于靠近了那东西。
果然是头。
西尔的声音飘下来:“怎么样?”
我说不出话——我只是看着她,就已流下眼泪。
她眼睛上的绷带散开了,面目如生。万千事忽然都扑上心头。我注视她仿佛有注视一生那么久,手脚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吸了口气,闭上眼勉强克制着自己,随后睁开眼,调整了一下姿势,揽起她的头。一时迷惘,触了触她的嘴唇,禁不住为那种冰凉感到难过。
我放她入怀,收紧衣襟向上回攀。
攀到那棵树附近时,也将另两颗头也拣了过来,咬着头发,准备一并带上去。
忽听西尔在头顶一声惊叫。我抬头,霍然震住。
眼中看到的景象令自己浑身僵硬——一只鹫,硕大的赤眼鹫,攫着一块突出的岩石,就栖在我头顶上!它火红的眸子直瞪着我。
从来没有和这种鸟离得这么近,几乎能从它的虹膜上看到自己。
我也算是久经战场的老兵,竟被它逼得这么近还浑然不觉,我的魂,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忽然想起长辈说这种鸟会叼人的眸子,绝对不能和它对上眼,对上了必瞎无疑。可是现在闭眼又哪里来得及。
它倒没来叼我的眼,也不发声,只是盯着我。冷冷的居高临下中竟带着点饶有兴致的意味——难道它觉得我很有趣?我嘴里叼着两个血迹未干的头,怀里还揣着一个,髭须倒生的模样,不知它看来有什么感受。
它不动,我也不动。我们就这么僵持着。
这情况绝对于我不利。我抓着藤的手渐感吃力,暗暗地想着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不由焦躁起来。便在这时,它突然振翼而起,刷地擦过我冲向苍天。动作迅疾得可怕而且毫无预兆,以至于那一瞬间我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到右半边身子如遭罡风,拿捏不住,便在一股大力中落了下去。
我听到了西尔的呼声。像他这样的人,也会惊惶么?转念间袖匕出手,在山石上划过长长的火星后,嗤一声透入岩缝,滞住了我的下落。
匕首是大帝赏赐给我的。我整个身躯都悬于只有一掌来长的它,它竟没断。
石壁上都是苔藓,幸好还不算太滑。换了所多玛郊外那种附满青苔的山岩,我恐怕真的要求告无门了。我用手指和脚趾小心地抠着岩缝,重新攀上了一根粗藤。
正要松一口气,忽然发觉风吹进衣襟空空凉凉的,一垂头大惊失色,伊修塔的头竟不知何时落了下去。只看到下方一个物体急速地下坠,显然是刚刚发生的事。我还在发怔,猛又有鹫影掠过,抓起伊修塔的头,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