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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神前判 ...

  •   自尝祭日后,冰流月于家中大病三天。意识在冰河与热海中浮沉,苦涩的橘皮香一直萦绕在身旁,久久不散。

      爹娘自然是担心的,他们请了村中最好的医师来家中看诊,可那医师走完望闻问切的流程后,却道这孩子病因非自然所致,配了几副药后嘱冰流月每日按时服下。

      冰流月嘴上乖巧应着,心里却没底:这病是不是尝祭那晚风神降下的惩罚?他现在全身无力,虚汗频频从额上冒,无名的疾火正肆意烤着五脏六腑,风一吹,便化作粉尘消散而去,好在爹和娘也没多问,似乎早已习惯家里儿子体弱多病,即使他三步一咳血,爹娘也不会觉得奇怪。

      暮秋之时,秋收的农忙以落入尾声,冬季的凛冽逐渐在岚村蔓延开来。岚村居民除了下山采买过冬所必须的物品,几乎都不愿踏出家门一步,今年的冬风,吹起了田边的霜花,屋外冷气逼人。冰流月的病在这种不利于病人恢复的环境下,硬拖了五六天才恢复一点元气。他现在有力气在清晨坐在床边,一边喝下滚热苦涩的汤药,一边听屋内烧柴噼啪啪作响,这就已经万幸了。

      冰流月本就悠闲的日子因病魔缠身而变得更加无所事事,他终日卧床,打发时间的活动除了翻书,就是酣睡一场,不知日夜晨昏。在他的床旁有一扇窗,通过它,流月能看见前院和大门口早已落完叶子的树。

      每当天空开始染上橘黄,他就趴在窗边,一点点数着,等到天空彻底变成一块橘子糖时,爹娘就会一齐踏进家门,与他进述白天遇到的趣事。
      这天,他一如往常趴在窗边,盼着爹娘从大门口走进来,但今天,天空一直到被染成绛紫和靛蓝,他们却没有回来。

      等着等着,他困意渐起,眼睛一闭,便酣然入梦。

      再议睁眼,是因为细碎的话音被冷风吹进耳畔。

      冰流月勉强睁开朦胧睡眼,调整一下被枕麻的手臂,向声源处望去,只见喑哑灯光下站着两个人。是爹和娘!冰流月欣喜的想,他刚准备离开温暖的被窝去寻爹娘的身影,下一秒,爹娘的对话让他的动作停住了。

      诶,孩子他爹,你说冯村长今天又是发毒誓又是立字据的,这尝祭真有这么重要?

      应该是重要的,不然村长也不会严抓闯入尝祭的人,还说什么“闯风神之尝祭者,血溢门户,窗夹纸花”,听着怪吓人的。而且今晚所有人家都得锁门,为了监督,还专门找了邻村的官员,好像叫李什么……

      对对,我也有印象,长得尖嘴猴腮的,看面相就不讨喜。

      ……

      不知谁吹熄了灯,那话语也随着灯火消失在这片夜色里。虽然火炭在屋里燃地噼噼啪啪,冰流月仍觉得浑身发冷,像是掉入了无尽的冰窟,这片黑暗正在吞噬着秋祭那日存在他心里的月光。

      没事的,没事的,是村长他们掀开了遮盖神像的布后才发现天雨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冰流月坐在床上,一遍一遍念着自我安慰的话语,可他发现,他的手抖得愈发厉害了。

      死寂的夜里,这个十岁的小孩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怎么办,他该怎么办,冰流月只感觉想哭,泪眼模糊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头浓密长发的姐姐,冰流月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呼唤着。

      是呀,对呀!那个姐姐,那个巫尪!她也会被叫到现场的。

      到时候,我就让她帮我作证,如果她不来,我就对所有人说,风神祠后的草棚住着长发巫尪,她能为我作证,是村长他们触犯了风神的霉头!

      冰流月这时方才破涕为笑,方才跌入谷底的心也重新归于平静,困意再次袭来,抵抗不过眼皮越来越沉,冰流月又沉沉睡去。

      今夜安宁。

      风过冰流月的窗,激起微小的声响。

      吵醒冰流月的,是一阵本不该出现在屋里的推搡。

      抓他的几只手冰冷而粗糙,不收力地推在身上,从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使身体不受控地蜷缩起来。两三秒后,那几只手的主人见冰流月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干脆把人从被窝里一把抓起,架起他的胳膊就向外走去。

      手臂处被抓扭处不断向大脑传达痛的讯息,使沉浸在睡眠中的脑袋和思想被迫清醒过来。冰流月被拖着踉跄走了几步后,视野忽然明朗起来:架着自己向外走的人,是几个陌生的男子,统统板着脸,一言不发。

      放手!我自己会走!冰流月尖声喊着,拼命扭动着身体,可是成年男子的手劲岂是他能匹敌,话音刚落,冰流月只感觉抓着手臂的那些手指又猛地收紧了些,几乎隔着皮抓到了他的骨头。冰流月痛得龇牙咧嘴,他从来没有觉得从自己房间到大门口的距离,有这么漫长。

      直到紧扣冰流月手臂的皮肉枷锁略有松动,冰流月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迈出了自家的门槛,他惊异地发现,门外乌泱泱的站了一大片人,有平日闲坐在村口的老妪,也有他要好的伙伴,只是无一例外的,他们的眉头都陷下深深的沟壑。

      他意识到了什么,众人的沉默宣告了无声的答案。

      冰流月看见了同样被押着的爹和娘,他们的目光太过灼热,仅是遥遥一瞥,就刺得冰流月双眼酸痛,很快地,他被押到了父母中间。冰流月只得盯着面前的小块空地,忽然,一双鞋突兀地出现在视野里,他和爹娘不得不艰难地抬头,望向那双鞋的主人。

      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正站在他们面前,面带不耐与嫌恶,想必这就是爹娘说的,姓李的邻村人,冰流月心想。

      哟,诸位看到没,这就是夜闯尝祭的三大罪人,好好记住他们的脸吧!李姓男子张口就是讥讽之词。

      血口喷人!尝祭那日我们都出了远门,而流月平时晚上从不出门!冰流月听到爹的声音带着怒气,他很想解释,但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李姓男子闻言也不恼,哼笑一声,稍微向一侧挪了几步,扬手示意冰流月一家看前面。

      冰流月顺着他的手向前看去,最终停在自家门前,记忆里的大门一直都是原木色,古朴而温馨。

      什么时候变成了鲜红色?

      见到一家三口都看到了此景,李姓男子干笑两声。

      怎样?您看清楚了,这可跟预言说的一模一样啊!先生,太太!还有小公子!李姓男子语调上扬,带有明显嘲讽意味,半晌,冰流月才反应过来,在地之前,娘气得浑身发抖,尖叫着质问:你……昨晚不就是你……挨家挨户巡查,绝对是你这个狗杂种,你为什么要害我们一家!

      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李姓男子大笑起来。

      我只是邻村的无名小卒,在这之前我们好一面之缘都不曾有吧?太太!睁大你的眼睛,看我扔的是什么,这可是我们今早所有人在你们家窗户上找到的……您就准备上风神祠一趟,给风神爷清罪吧!

      李姓男子扬手扔下了什么东西,万籁寂静之间,冰流月看清了,那是一张鲜红的无头人物窗花。

      怎么被拉到风神祠前的,冰流月都全然忘却了,也许是今早雾太大,待他反应过来后,他已经被人揪着头发,在风神祠前地上磕了三个头。

      冰冷的泥土和碎石刮着脸颊,鼻梁,摁着自己的那个人想必也是心怀怒气,不然怎么会使劲把我的头往地上砸。冰流月感受着脸庞刚才刮蹭过的地方生出灼热,带着铁锈味的暖流从中渗出,顺着面部肌肉鼓起的轮廓蜿蜒向下。身旁的父母早就被拉到不同的地方盘问,只剩他自己,只剩他自己一个人,跪在风神祠外,无数道目光如利箭般刺来。

      冯村长背对着神像,以俯视的角度望着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冰流月,冷声开口:你是不是在尝祭日那晚闯入了风神祠?此问一出,冰流月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在犹豫,夜间风神祠的确是事实,但导致天雨血的,却并不是这个,但他的沉默,在冯村长眼里化作无声的抵抗。

      冯村长冷笑一声,抬脚发狠蹦身冰流月的肚子:说啊,变哑巴了?腹部被踹一脚,剧烈的疼痛蔓延开来,冰流月的嘴唇已被自己咬出颗血珠,眼前的黑影摇摇晃晃,完全无法对焦。

      是啊,我确实进了风神祠,冰流月嗓音沙哑,因为喉间干涩,他忍不住咳了几声,同时,他听见周围的谩骂声愈发激烈了。

      这家父母挺好的呀,怎么养出这样一个死杂种来?

      赶紧去死吧,真是晦气。

      ……

      冰流月闭上了眼,接着说:但是,我当时躲在祠堂旁的桌下,看到的却是村长和……他停顿了,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位夸姓男子,甚至是,提到就反胃。冰流月强忍着恶心,继续说。和隔壁村的小李,掀开了神像上的布,才导致天雨血的。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有质疑的,有震惊的,嘈杂成一片。冰流月抬头,仰视着距他不远的冯村长,风神祠屋檐投下的阴影盖住了他的一部分表情。

      片刻,冯村长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一丝心态的变化:你说我?那行。他顿了一下,有没有人能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呢?如果没有的话……

      冯村长的手指,径直地指向冰流月的眉心。那么,你就得以死来赔罪!

      死么?冰流月眨了眨眼,不会的,他那天亲眼所见,事实就是如此。

      于是,冰流月一字一句地开口:住在风神祠后的巫尪,能证明我说的话。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人群,突然又爆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传到冰流月的耳朵里,却如此刺耳,他环视周围的男女老少,又将目光投到冯村长身上,就连冯村长也捂嘴偷笑,肩膀随着笑频频颤抖着。

      半晌,冯村长才堪堪止住笑意。他扬手示意边上几个村民,把我们村的…巫尪,带过来。村民们也不含糊,转身小跑去了草棚。

      冰流月煎熬地等待着,他的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那个纤瘦的身影。他期待着那双藏着无数情绪的眼能投出一道锐利如剑般的目光,刺向洋洋得意的冯村长。姐姐,姐姐,你快来。冰流月在心里苦苦呼唤着。这是他的救命稻草吗?不,这是他绝地反击的筹码。

      冰流月突然感觉脸颊一凉,仰首望去,轻盈蓬松的细雪正从天空中悠然而落。是雪,他发出一阵感叹的气音。这雪却偏不趁时,愈下愈大,夹着刺骨的冷风,但冰流月的心中却不觉得有丝毫寒意,因为一种炙热的情绪正在他胸口烧啊烧,几乎染成一片燎原之势。
      远方似乎传来脚步声。

      ——啪嗒,啪嗒

      是鞋碾在泥土上的声音

      冰流月翘首以盼,但风雪迷眼,他没看清来人的相貌。

      近了、近了。

      脚步声愈发近了。

      一步、两步、三步。

      脚步声戛然而止,先前跟随在村民身后的,流月口中的巫尪方才现身。

      冰流月睁大了眼,眼前的人蓄着一头清爽的乌黑短发,面容姣好,眼下缀着两颗红痣。他缓缓走到村长面前,低眉顺眼:村长,您找我。他的声音在雪风里显得空灵,但确确实实,是男性青年的声音。

      冯村长笑了:柏牢,这小孩找你。

      被称作柏牢的青年嗯了一声,目光移向冰流月所在的位置。在他看清跪在风神祠前的小孩是谁时,他的瞳孔一缩,慌忙回头看向村长。

      他的唇似乎张了张,要辩解什么,却又在冯村长的注视下抿紧了嘴。

      冯村长哈哈一笑,没有理会林柏牢质问的目光,只是自顾自地凑近冰流月,然后蹲下,平视着面前的小孩。

      这下满意了?小孩,我告诉你,岚村与风神沟通的人世世代代都是男性,而且名字不叫巫尪,是巫祝。你能见到巫祝还算你运气好,因为大家平常都见不到巫祝真人一面,只不过呀……你这眼睛,算是白瞎了。

      冯村长说完后,扶着膝盖站起身,背对着冰流月走向风神祠,在即将跨入祠堂内时,停住了脚步。

      按照之前那样说的,把他,丢下山崖吧。

      自从巫祝现身之后,冰流月就没有听见冯村长说的任何一句话。他的脑子嗡嗡作响,这怎么回事?村里人没有见过巫祝,巫祝不是哑女吗,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心暴露于众人目光之下,身跪在风神祠前,风雪仍旧,一朵雪花落在冰流月脸颊,被体温融成一汪热流,顺着脸颊的轮廓流到了他的嘴里。

      他茫然地想,今年的雪,为什么这么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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