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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露沾衣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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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父皇立了新后,是张家的一个庶女。
从前这女子一直名不经传,却在静柔的及笄宴上大放异彩被一眼看中,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不多时父皇便允凤位迎她入宫。
我一直被软禁着,对外界的消息知之甚少。然宫人势利,常趁我缠绵病榻之际,行些鸡鸣狗盗之勾当,以至于原本奢华至极的奉玉殿如今变得凄清又空荡。
谁都可以欺辱于我,人心险恶,奸诈又狠毒!
后来天气变暖,我的病总算慢慢好了起来,可夜里总觉脸上疤痕刺痒,忍不住用手抓挠。往年这个时候,早已有太医院特意调配的塑清膏献上,可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哪怕只是一盒小小药膏。
清冷月光给殿内渡上一层银色,正无声流淌,明月将前尘往事照得如此清晰,我不禁伤神又陷入重重思绪。
“月落梧桐枝,星沉碧落池。遥望天涯路,玉露沾衣湿。”
往日最恶学这些酸腐诗词,可现在却觉得字字句句皆入心扉。
面上痒意阵阵袭来,我痛苦得在床上翻滚。原来没了塑清膏,竟是这般难熬,简直快要将我给逼疯。
殿内的白烛火倒是如若琼珠跌散,在眼前欢腾跳跃。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痒痛折磨得快要失去理智欲动手抓挠时,一阵细微的声响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我勉强撑起身子,循声望去,只见一抹不属于这凄清殿内的暖色静静地躺在窗栏上,被月光轻轻勾勒出轮廓——竟是一盒塑清膏。
正当想伸手取过那药膏之际,却发现窗栏外似有人影微曳。
“谁?谁在那里?”
廊外明月皎皎,廊下宫灯长明,那道影子顿足,走近了。
我心中怀有期盼,可那夜出现在我眼前的却是太子。
许久未见,谢祉和从前已大不一样。他本就是天潢贵胄,身上是与生俱来的威慑和霸气,如今更是威势逼人。我这才发现,原来他也生得那样好看,面如冠玉,高大魁梧,身上带有淡淡的龙涎香,令人沉醉。
自从那夜被我发现过后,谢祉索性不再遮掩,总是躲了巡逻侍卫偷偷潜入我殿中。
托了他的福,我被软禁的那段日子总算没那么难过。
我对他的态度也逐渐缓和,见我如此,他也逐渐放下戒心,每日都同我说些外面的趣事。
那天,他突然告知我静柔不慎跌落湖中被赵惟救起没了清白,皇后做主已经让赵惟娶了她,至于我与赵惟之间便就此作罢,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我当时半低着头,才没让谢祉看见我眼底的几乎快要溢出的狠戾。谢黛宁,为什么我有的一切你都要夺走!
很快,到了母妃忌日那天,我央求谢祉带了几瓶商洛酒给我。推杯换盏,不到一个时辰他便被我灌醉,男人绯红脖子上的青筋因充血而膨胀,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他单薄的唇瓣微微张开,醉眸微醺,眼睑耷拉着,嘴里还一直念着些奇怪的话。
“阿玉…对不起…我不想…”
他说的话断断续续,我实在听不清,却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我母妃怎么会是叛贼,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还有赵惟,他当真喜欢谢黛宁?”
我心底的疑惑实在太多,被囚在奉玉殿一年有余,我只能接触到皇兄和送食的两个宫人。
我好恨,恨静柔毁我容貌故作无辜,恨父皇心狠薄情寡义,恨赵惟无情弃我而去,但我最恨的人是我自己!我恨自己无能,恨往日只知贪玩享乐如今形同废物,恨母妃已死自己却苟活于世!
就连眼前的谢祉,我也恨极了!他的讨好让我觉得恶心至极!但我不得不曲意逢迎,他是我最后的机会,现在眼看问不出什么,我只能走最后一条路。
烛火被吹灭的那一刻,我的罪孽就已经注定永远无法摆脱…
青帐之内,衣衫半解,皇兄低哑的声线不时划过我的耳廓,着火般。乌云压顶,暴雨磅礴,满殿黑暗,独留些微月光照亮呜咽与晃动。
殿外的海棠被暴雨摧打得不受控的颤动,花蕊沾着雨露,色泽微微发亮,漫长的夜,只大雨如注…
自破了禁忌,谢祉便日日寻欢于我,丝毫不顾及纲常伦理,无人打扰的奉玉殿成了我和他肆意妄为的温床,我也由着他来,于是不过三个月,我便有了身孕。
“皇兄,你带我出去好不好,我不想待在奉玉殿了。”
“再等等,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我蜷在谢祉怀里,只觉得他抚摸我脸上疤痕的手无端紧了紧,没能瞧见男人眼底暗沉。
可我不信任何人,一心以为他是在诓骗我。
“等等等,又是等!我受够了!父皇早就忘了我,谢祉!我有了你的孩子你知道吗?”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谢祉脸上的神情,又惊又喜,当真是好玩极了。
我在赌,赌谢祉是个软弱的人。
当我用性命要挟不愿拿掉孩子,又提出让赵惟做孩子的父亲,他脸上浮现的是呆怔,而不是愤
怒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赌赢了。
很快,有了谢祉的帮助,我总算见到了赵惟。他昏迷着,许久未见,男人的样貌倒是与从前无甚差别,只是好似黑了不少,眼角那颗泪痣也不见了踪影。
“明日宫中所有人都会知道赵惟与你有了夫妻之实,届时我会在父皇面前替你说和,想必定能如你所愿。”他摩挲着腰间的香囊 ,那是我闲来无事为他做的玩意儿,手艺比不得宫里的绣娘,没想到他却日日戴在身上。
“谢思玉,好自为之,莫生悔意。”
他从未直呼我名,许是被我伤透了心,走的时候只留下这样一句话。
我只觉得畅快极了,终于有了这一天。待自己出了这奉玉殿,便离查明真相还母妃公道又近了一步…
我如愿嫁给了赵惟,以妾的身份。京中人无不感慨,昔日备受宠爱的承平公主,竟落得这般地步。
跪在静柔面前给她敬茶时,我出奇地平静。手中的茶杯温热,如同我此刻的心境,周围人窃窃私语,或是同情,或是嘲讽,都仿佛隔了一层轻纱,触不到我的心底。
公主也好,妾也罢,身份于我而言,不过是一袭华美衣裳,而我已不再执着于它是否爬满了虱子…
赵惟被我算计后,待我冷漠异常,极其陌生,好像一丝情意也无。
他整日宿在静柔房中,与她举案齐眉,恩爱有加。平日见了我也只会露出嫌恶的表情,仿佛我是一个他不愿面对的污点。
每每看着静柔躺在他怀里得意的样子我便觉得刺眼至极,我被软禁的日子她到底做了什么才能让那个男人如此温柔相待。
我往昔用了数载才让他软化几分,可如今不过短短光景,他就对她这般死心塌地。
那股酸涩又愤怒的滋味重回心头,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不明白,为何我做了那么多,却得不到他的一丝温情,而静柔却能如此轻易地拥有他的全部!
见不得这番郎情妾意的样子,很快,我便查出来有孕在身。赵惟知道后,神色十分难看,静柔也呆住了,几乎快要站不住,身体微晃。
赵惟见状连忙扶住。“快去找太医!扶公主回房歇息。”府中乱作一团。
赵惟以为这孩子是他被设计那一夜而来的,没人能料到我腹中胎儿是谢祉的骨肉。
请安时,我瞧见谢黛宁眼底青黑,只觉得痛快无比,想必这些日子她也辗转难眠,不得安宁吧。
但是皇姐,这还远远不够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肚子也慢慢大了起来。
谢黛宁面上功夫做得确实好看,亲自吩咐厨房大鱼大肉地供着,有什么好东西都得紧着我先来。但谁不知道,孕妇不宜过于油腻滋补,需要的是营养均衡,清淡适宜。她这番作为,看似体贴入微,实则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表面功夫。
我当然不能吃了这亏,便托人给谢祉送了信。不到两日,院中便多了一个面生的侍女名叫鸢儿,也不知他是如何不动声色将人安插进来的。
有了鸢儿帮衬,加上谢祉时不时送些滋补之物,我孕期过得倒也还算是安稳。
见我在府里平安无事,静柔许是急了,突然提出要去城外的南山寺替我求保胎符。我自是知道她不会如此好心,果然,一行人离府不过半日便匆匆归来,回到府中又急急使人把我唤到前堂,神色慌张,仿佛真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前脚刚踏入前堂,静柔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一脸焦急地说道:“妹妹,这可如何是好?我本想替你求一道保胎符,谁知那寺中高人竟断言你从前恶事做尽,现在腹中胎儿要替你受了这天谴,想必后期难保啊!”
我闻言,心中无感但表面却似是一惊,紧张地问道:“怎么会!高人可有说如何才能保我腹中胎儿平安?”
静柔见我如此慌张,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但随即又恢复了焦急的神色,说道:“那高人指点,若想保其平安,须得妊妇本人亲自前去,诚心祈求,方能得佛祖庇佑。”
我心里勾起一抹冷笑,如今哪能还不明了静柔的计谋。她定是想借此事将我引出府外,然后趁机对我下手。
谢黛宁,你日思夜想之事,我又怎能不让你如愿呢,毕竟,我从没打算将这惘灭人伦的孽种生出来!
翌日一早,我便同她赶往了南山寺。
“夫人,当心脚下。”我身子重,脚下石板又沾了雾极易打滑,幸有鸢儿贴身扶着我才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进入寺庙拜见了那所谓“高人”,二人便开始一唱一和。
我冷眼瞧着,左右不过是借着那无赖言语对我敲打一番,无甚趣味,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头。
随后又在寺中用了斋食,一行人才浩浩荡荡地打道回府。
下山时,谢黛宁的眼神便一直在我身上飘忽不定,却迟迟未有动作。我实在厌烦她这犹犹豫豫的性子,于是主动给了机会。
“哎呀,我面纱被风吹走了,鸢儿,你快去将它找回来,等会儿该让风给我吹远了!”
“可是…”
我知她是担心,但我故作不懂,一只手捂着疤痕,脸上还带了薄怒。
“可是什么可是,难道我要顶着这张脸下山吗?赶紧去寻回来!”
“是啊,妹妹有我照看,我们在下面的亭台等你,你快些去吧。”谢黛宁见机会来了,跟着说道。
风吹起的不只是面纱,更有蠢蠢欲动的人心。
鸢儿走后,便有另一个眼生的侍女自动顶了上来紧扶着我。山路难行,众人皆走得吃力,眼看着就要到那小亭了,变故突生。身旁侍女忽然脚下一绊,竟是直直地向我撞来。
倒下的那一刻,我只瞧见了灰暗天空。
“夫人!”是鸢儿的声音,可我已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鲜血无声在衣裙上描出朵朵血莲…
孩子果然没有保住,赵惟知晓后竟也对我不闻不问,我彻底寒了心,世间男子果然皆是薄情。
“皇兄,难道真的是我从前做了坏事,如今便报应在孩子身上吗?”我环抱着谢祉,哀哀哭诉。
他眉心皱得厉害,抬起手轻轻擦拭我脸上的泪。“别多想,是我的错,没能护好你。”
“不,不是的,如果我好好待在府里,如果我不让鸢儿去找面纱,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皇兄,都怪我,是我害死了我们的孩子!”我捂脸痛哭,装作伤心不已。
男人的眼睫垂下,盯着手背上的几滴泪珠,喉结慢慢地滚动,哑声说。“泪多伤身,我会彻查这件事,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他没能看到我眼里的疯狂与憎恨。
谢黛宁,若谢祉知道是你害死了他的孩子,到时候又会站在谁的那一边呢?
不知不觉间,整个四月就过去了。我一直在暗中打探母妃一事,但收效甚微,直到那一日宫中突然传来延帝病重的消息。
静柔急匆匆地进了宫,连我也得了召令跟着一同前去。
父皇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眼底一片青黑,看着的确命不久矣。
他拉着静柔的手,紧盯着她,声音微弱却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静柔,你是朕的长女,父皇知道你素来心性温婉,待人和善。朕去之后,你要好生照顾你的弟妹们,尤其是对玉儿。如今你二人共侍一夫,更要互相扶持,朕也希望你能宽恕她从前的错事。”静柔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随即恭敬地应允。
“玉儿,你过来,父皇有话对你说,其它人先下去吧。”
他的身体消瘦得可怕,龙袍穿在身上也显得空荡荡的,我恍然发觉原来父皇已经这般老了。
“玉儿,你恨我吗?”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居然会问我这个问题,到底还是没忍住说了真话。
“恨。”
“恨是应该的,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女…不过我很快就能见到你母妃,亲自向她赔罪了。”
我在旁一言不发,安静站着,心里觉得讽刺,只觉得他故作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