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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恩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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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楼含清轩内,茶香和熏香交织,乐妓拨弄琴弦,轻柔舒缓的音乐从指尖流出,透过窗纸,传入了包间内。
包间内,女子坐在窗边,拖着茶杯,一口一口品着手里的茶,她面色平和温婉,似是在享受这难得的静谧。窗外大雪洋洋洒洒,有些飘到了平台之上,被屋内的暖意一烘,瞬间融成了水。
突然,门外传来几下敲门声,而后有一男子推门而入,走到了女子跟前,行礼道:“公主殿下。”
姜玥瑶的视线转向来人,道:“左大人。”说着又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
左凡道:“瞧公主气色不佳,可是病了?”
“无妨,许是天冷罢了。”姜玥瑶回道。
九碎散不发作时倒也只会让她比常人更畏寒些。
二人简单寒暄后,便步入了正题。
左凡从袖中掏出珠子,摆在桌上,看了眼旁边的思洛,道:“思洛姑娘托下官去查的这枚珠子,是皇上两年前赏赐穆将军的,是礼部安排的嘉礼。”
若是礼部安排的,那么这枚珠子便只能出自于国库了。
姜玥瑶轻抬玉手,将宝珠拿了起来,眉头微蹙。
左凡知道姜玥瑶为什么一脸的愁色,御赐之物竟然是假的,此事若是传出去,恐怕就算拉出去几个官员砍头,也作用不大。但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恐怕也牵扯不小。
左凡道:“近日来,下官代为主理户部事务。”
两桩大案,户部没了尚书和右侍郎,而左侍郎一职又是空缺,左凡便被委任暂代主理户部事务。
“下官简单地核查了近一年来的开支,有许多账是对不上的,而且数额不小。”
只有钱少了,才需要做假账来糊弄别人,粉饰太平。
穆巫嘉一事,大概是知道账本会被拿出来说事,倒是花了些功夫去做假账。但别的账本倒是连伪装都懒得下太大功夫,不然也不会让左凡短短数日,就查到了问题。
姜玥瑶无意识地盘着手里的珠子,沉默片刻,然后问道:“左大人,依你之见,抄了李府和聂府后,能对上这些亏空吗?”
左凡摇头,“户部这几日在对军饷的账,这些钱对完后就要发给将士。而除了从孟家村挖出来的那些银两,聂府就是真的没什么钱了,他大部分的钱拿去给妻子治病了。”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李府,李家虽然是世家,不缺钱,但这些年来,李峰云沉迷吃丹药,花了不少钱,抄家后也不剩多少。”
姜玥瑶闻言沉默,良久,才拿起面前的茶杯饮了一口,似是要压下去心中的沉闷。
“如今已是年末,户部要核算一年来的开支。左大人就先不必去查今年的账了,派些信任的人去核查往年的账,本宫要知这几年国库里的钱到底亏空了多少。”
“下官领命。”左凡又想到什么,开口道:“公主,我打算认亲了。”
姜玥瑶一怔,道:“你找到你父亲了?”
左凡苦笑一声,“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愿意去认。”
姜玥瑶问:“那怎么现在又愿意去认了。”
“其实还是不愿意的。”左凡说:“他抛妻弃子,哄骗我娘亲,我娘苦等那么多年,临死前还幻想着她的如意郎君能来找她。”
左凡回忆起娘亲死的那一日,病榻之上,不过三十岁出头的人,手却粗糙得如老妪一般,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让他考取功名进京去,找到父亲,认祖归宗。
那双清明了一辈子的眼,到最后一刻也还是盯着屋外,期盼着郎君能挟枝归来。
“我如娘亲遗愿考取了功名,凭着信物倒是没费什么力气就找了玉佩的主人。”左凡眼里夹杂着恨意,“却不曾想娘亲苦等了一辈子的人,却早已有了妻子,锦衣玉食。”
听罢,姜玥瑶倒是能理解左凡为什么不愿意认他的生父了。她第一次见到左凡不是在京中。
*
遇到左凡时,他正顶着一身丧服哀求别人能给些他银子,让他能安葬了他的母亲。但别人觉得晦气,没给银子,还一脚踹开了他。
她浑浑噩噩在外游荡的这几个月,见过太多没有银子吃不饱饭,难以活下去的人了。刚开始她还会给些银子救济,但往往那些刚得了救济的人就会去大吃一顿,将银子花光,然后在聚到她的客栈面前。
从那之后,姜玥瑶便不愿意再救了。于是看到在雨中苦苦哀求的左凡时,她只是看了一眼,就打算离去。
但左凡像是已经走投无路,在雨中崩溃大哭,隔着雨声,姜玥瑶都能听到那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她往前走了一步,
两步,
三步,
……
最终还是停了下来,轻叹一声,解开了腰上的荷包,将它递给阳甲道:“把这个给那个人吧。”
姜玥瑶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去看左凡,她不想左凡会想之前救过的那些人一样,记住了她的脸,然后去守在客栈的门口。
但左凡记着了阳甲的脸,隔着雨幕记着了姜玥瑶的背影,结果钱袋子的他在地上硬是磕了好几个头。
“多谢恩人,多谢恩人,草民来日一定会报答这份恩情。”
这样的话姜玥瑶听过太多,也不可能放在心上。
但左凡一直记着。
去年的宫宴上,他一眼就认出了阳甲以及那熟悉的背影,他没想到恩人竟是传闻里那个嚣张跋扈的草包长公主。
姜玥瑶也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把那点恩情记到了现在,但她既然第一刀要砍在户部头上,左凡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后来看左凡能力确实不错,再加上似乎真的对那份恩情铭记在心,她便动了要推他做户部尚书的心思。
*
左凡正是察觉到姜玥瑶有这个意思,所以才生出了要认祖归宗的想法。
于是他道:“先帝在世时,尚且能压压世家的气焰,如今朝中局势虽是司卿监与世家分庭抗礼,但六部除刑部外,话语权几乎还是在世家手里。户部尚书是个肥差,李家倒台,他们定要再推个能站在他们一边的人上去的。”
姜玥瑶倒是有些好奇左凡的生父是谁了,竟然能改变世家的态度。
“你生父莫不也是世家的人?”
左凡摇头,道:“他叫钟开觉。”
姜玥瑶盘着珠子的手一顿,“竟是钟家。”
钟家虽不是世家,但历代经商,家底殷实。又因为先帝在位时捐赠了不少钱财给国库,得了个皇商的名号,自然不同于普通的商贾人家。况且钟家又与四大世家之一的田家是姻亲关系,倒也算不得是中立。
姜玥瑶又道:“据本宫所知,钟开觉只有一子二女,但这个嫡子却也是个纨绔子弟。左大人如今代理户部,若要认祖,钟家应该挺愿意的。入了族谱,钟家支持你任尚书,也算的名正言顺。”她抬眸看了眼中恨意未消的人,缓缓道:“只是你可想好,真的要认下这个父亲吗?”
左凡静默,盯着桌上的茶杯,耳中琴音悠扬,渐渐眼里的愤怒转为了平静。
“我当官不只是为了完成娘亲的遗愿,我也心怀抱负,想为百姓做些什么。”
姜玥瑶看左凡似是下定了决心,但却又一次问道:“左大人可要想好,钟开觉抛弃了你们母子,你当真受得了和他在同一片屋檐下?看着他幸福美满?”
左凡下意识捏紧了拳头,长舒了一口气,眸子里带着亮光:“公主殿下,我恨钟开觉不假,可是那些靠着剥削百姓的世家更该死。如今还不知道国库是什么情况,若是让世家继续把持着户部,大周危矣。”
见状,姜玥瑶才开口道:“既然左大人有如此抱负,那么本宫就期待大人之后所为了。”
左凡谢过姜玥瑶,又道:“只是公主,国库这件事,恐怕不只有世家想粉饰太平,司卿监也在瞒着。北疆的几个州今年收成不好,知州都上了好几道折子请求朝廷赈灾了,可是那些折子全被司卿监给否了。”
这事姜玥瑶倒是不知道,但她倒是能明白司卿监为什么要瞒着这事。
姜玥瑶道:“国库一事本就敏感。若是真的亏空,那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局面。这事若是拿到明面上来说,那就是要揪每个人的错。贪了钱的怕被抄家,没贪钱的也会担心朝廷说不定有朝一日就拿不起给他们的俸禄了。”
时机未到,把这么大的事揭露了,只是让旁人看到大周华丽外表下血淋淋的伤口。
左凡闻言道:“司卿监是不想因着这事,让大周人心惶惶。”
姜玥瑶“嗯”了声,又道:“所以就劳烦左大人先查清楚这些年的亏空到底有多少,至于北疆的那几个州,本宫会派人前去查实,若是情况属实,我会派人去赈灾的。”
左凡站起身来,给姜玥瑶鞠了一躬,道:“公主仁善,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等左凡走后关上了门,思洛才问道:“公主,奴婢不明白,左大人若是能认回生父是好事,您为何要再三地问他的心意。”
姜玥瑶道:“左凡帮我做事,是因为我于他有恩。可那几两银子的恩情,抵不过左凡对他父亲的怨恨。左凡知道本宫想让担任户部尚书。可是本宫要让他明白担任此职不单是为了还我的恩情,是为了他心中的抱负,是为了黎民百姓。”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雪下得比刚才大了,房檐已瞧不出原来的颜色,只剩下一片雪白。
左凡已经下了楼,碰上了阳甲,两人交谈了几句后,左凡就撑着伞走了。
姜玥瑶收回了视线,继续道:“来日若是他后悔认祖归宗了,那也是他自己的决定,不至于反过来怨恨旁人。而且相比较外界的恩意裹挟,内心的驱动总是能让他走得更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