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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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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平二年,公主喜勾结外族,密谋叛乱,上查之,大惊,幽禁于庭院。公主喜不堪受辱,遂自尽。帝大哀。”
——《魏史·平帝记》
神京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不同寻常,先是西北叛乱再起,后有公主勾结外族,朝堂喧嚣,民心不稳。
李喜推开窗棂,风雪入室,冻得她浑身一激灵。放在往时,见她如此反应,早就有机灵的婢女捧着斗篷上前,劝她多多保养身子。
可如今偌大的公主府里,只有李喜一个人鬼魂似的徘徊。
门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李喜转身回望,见驸马裴从南穿一身三品官员的朱红朝服,手拿一长条锦盒,向她缓步走来。
十日前的朝堂上,正是裴从南当场呈上她十四封亲笔书信,力证她与外族勾结,皇兄震怒,下令将她幽禁于府中。
但当她落入绝境时,裴从南却借此一步登天,一日内连升三级,一时风头无量,成了朝中新贵。
如今他行走在空荡荡的公主府里,面容带笑,眼瞳明亮,一身气派更胜于往日,见了自己的妻子,打开手中锦盒,说:“昨日审讯时,偶得此物,所以特意带过来请公主掌掌眼。”
锦盒里躺着枚碧玉簪,玉质莹润,簪头处嵌了枚顶顶漂亮的珍珠,那珠子小拇指头般大小,色泽极好,在暗处发出些许光来。
这是李喜在八年前赠予贴身侍女的礼物。
自幽禁以来,她身边的侍从就被不断调离审讯,先是府中负责打扫的仆役,再是莳花的婢女和尽职尽责的侍卫,最后就是李喜的心腹随从。
每一天审讯结束,裴从南总会带几样东西过来,有时是一个绣工平平的荷包,有时是一把出现豁口的刀,虽则普通,但都可以看出主人对这些物品的珍重。
这些东西,李喜都曾在她的随从上看到。
幽禁刚开始,李喜也曾挣扎过。
她连写三封血书,以证自身清白;她向人磕头下跪,以求饶恕侍从一命;她以死相逼,换来得是她一死府上全员必亡的嘲笑。
财富、名声、性命,她付出了一切,可身边人还是渐渐离去。
可裴从南,他怎么能够对阿愿下手!
“你可真是个畜生不如的混蛋啊!”
“公主这话,我就不懂了。”裴从南故作疑惑,“如今你我虽则恩断义绝,但我怕公主孤独,日日寻些民间小物来与公主分享,何错之有啊?”
“阿愿是你我的义妹!你的救命恩人!那日是她割腕以血喂你,才留了你一条狗命!”
“谁让她愚忠呢?”提及这个曾救过自己性命的婢女,裴从南眉眼间只有漠然,“她作为你的贴身侍女,助纣为虐却毫不悔改,我为报圣上知遇之恩,别无他法。”
“知遇之恩?”李喜冷笑连连,“若说知遇之恩,那你不应该向我磕头道谢吗?若没有我,你还只是侯府里一条任人欺凌的狗!”
她端详着裴从南气得发青的脸色,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愉悦。幽禁的岁月已将她熬得形容枯槁,可此时她笑起来,恍惚间似乎还是神京城了骄傲出尘的公主殿下。
“怎么?披人皮披久了,都忘了当时是怎么叫唤的吗?”
在坊间传闻里,长乐公主李喜慧眼识英才,瞧中了当时看似平平无奇的驸马,婚后夫妻伉俪情深,恩爱非常,让无数人摇头称羡。
可只有神京极少数人知道,公主与驸马那如同话本般的爱情故事,从始至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裴从南虽是嫡子,但他生母早亡,不受父亲疼爱,只能日日仰仗其他兄弟们的眼光过活。
若不是李喜瞧中了他,裴从南也难以跃过他的数位兄弟,攀登至如此高位。
说句不好听的,裴大人如今一身朱袍风光,仰仗的,不过是当时公主喜隔着屏风的那遥遥一眼。
就那一眼,就奠定了裴从南此身的荣华富贵。
“可是,狗是可以咬死人的啊!”裴从南怒极后竟然笑出了声,他轻轻一拂袖,玉簪顺势滑落,碎了个满地,珍珠圆溜溜地滚至裴从南脚底,被他碾成粉末。
李喜一惊,下意识想要去捡,却忘了腿部旧疾,一迈步就摔倒在地,身上狐裘也占了灰尘,变得肮脏不堪。
“所以,你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对吗?”李喜仰头看着他,“你伪造我的书信,污蔑我意图谋反,就不怕来日事发,酷刑加身吗?”
她的声量不高,却自有一股切金断玉的锐利,声音在这空荡荡的厅堂回荡,犹如惊雷在裴从南耳边炸开。
“哈哈哈哈哈!”他大笑出声,甚至笑弯了腰,“李喜,你果然比我想象中的蠢。时至今日,你竟还以为我才是主谋吗?”
“你说我伪造你的笔迹,可是,最熟悉你字迹的人不是我啊!你想想,他是谁啊?”
“是你的亲皇兄,我们的当今陛下啊!”
“这场戏,我不过是个棋子。陛下,才是主谋啊!”
北风声势愈发大了,风从窗户涌进来,李喜的长发在风中飘扬。
太冷了,今年的冬天太冷了。
李喜闭上眼,一行清泪从颊边滚落,消失在发间。
“不过,念在你以往功劳,陛下还是留你一命。”裴从南大发慈悲地宣告,“三日后的酉时,有架马车会带你走,送你去江南当个富有寡妇。”
李喜睁开眼,把面前的圣旨死死攥在手心。
去江南?她的那位好皇兄为了杀她,不惜联手臣子,污蔑她私通外敌,怎会如此好心放她一马?
这所谓的去江南,不过是送她上路的借口罢了。
李喜定眼瞧着手上的圣旨,突然露出个极为神秘的笑来。
“裴从南,你以为自己可以安然活着吗?”李喜感慨般的摇摇头,“你身上有件事,足可以要了你的命。”她越说声音越小,直至说到最后,裴从南只能零星听到几个音节。
可李喜的话激起了他的疑心,他不由俯下身去,想听听李喜究竟再说什么。
“你说什——”话语突兀地停在嘴边,尖锐的疼痛从颈边传来,裴从南竭力扭过头去,看见了一根断了的玉簪。
是之前被他摔碎的那根玉簪,那尖锐的半截被李喜握在手里,见裴从南望过来,她轻轻一笑,手上用力,把簪子一寸一寸钉进裴从南脖颈。
李喜松开手,任由裴从南瘫倒在地,鲜血从他颈间汩汩流出,如同一条小溪。
窗外的风终于停了,只有雪静静地落下。
李喜候了一刻,确认裴从南气息已绝,她才放心下来,把尸体拖到了屋外。
就算是死,她也不想跟裴从南死到一起。
如果裴从南进来时仔细瞧一瞧,会发现这间屋子的柱子和桌椅都泛着油光。冬日木材易被风雪打湿,涂油可以更好点燃。
这几日李喜日日在府中游走,就是为此。
火折子从手中落下,熊熊火焰自地面蔓延到整间房屋,李喜闭上眼,听着衣袖被火舌点燃发出的嗤嗤声。
都说人在将死前,可以回望一生之事。可此时在火焰之中,李喜想起的,却是一桩童年旧事。
幼时,她听夫子讲起前朝帝王生平,说臣子会根据帝王一生功德,为他取谥号,为他写诗悼念。
她当时年纪小,既羡慕这样一人已死一国悼念的盛大,又怕自己身死后无人为她写诗,替她作传,于是便一个人窝在寝殿里,给自己写了篇墓志铭。
具体写了什么,她也记不清了。
可如今若有机会再写,她只会写“原是不值”。
她这一生,都在替不值得的人谋划,累得如今名声狼藉,性命不由自主。
原是不值。
李喜笑着,将自己埋葬于赤金色的火焰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