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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睁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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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唐不记得自己何时睡着的。
许是在生死关头晃了一圈,乱糟糟的记忆冲进脑海令她措手不及,而她,恍然发现,这个日夜照顾她,令她产生了依赖和对爱情的渴望的人,似乎是夺走原身性命的罪魁祸首。
姜唐精疲力竭,一阵一阵地发着热,又在破浪一般的颠簸中散尽了力气。
姜唐醒来的时候,身体已经退了热。昨夜颠得她近乎散架的“船”,安安静静躺在她身下,呼吸均匀有力。
章宁用双臂环着她,她的头枕在他肩膀,长发披散着,遮住了她的后背。
姜唐觉得微微有些凉,下意识地往这个火炉一样的怀抱里缩了缩。
章宁仍在梦里,但他觉察到她了动作,紧了紧怀抱,腾出一条胳膊从下往上一捞,一条崭新的锦被便罩在姜唐身上。
她不经意间动了动眼皮,这一次,眼睛竟能够睁开了。
熹微的晨光从她背后绕过来,空气中微小的尘埃落在她脸侧,落在身边人露在外头的,宽阔的胸膛上。
这个胸膛是浅麦色的,胸肌鼓鼓胀胀的,此时并未用力,因此看起来并无什么攻击性。
姜唐眯起眼睛,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再睁眼,首先看到的竟是这样的春光。
她按捺住想要动手检验一下强度的冲动,悄悄掀开眼皮,往上头看去。
这胸膛的锁骨处,青筋明显,可见这身体的主人日常很注重操练体魄。
再往上,是一颗鲜明的喉结,随着呼吸有规律地起伏。
姜唐未曾与哪位男子拉进过社交距离,因此从未仔细观察过谁的喉结。
此时看到,觉得有些新鲜。
她看见喉结旁边大约三寸之处,有一道浅棕色的印记,好像是多年前就存在的伤疤,经历时间的打磨,即将与浅麦色的肌肤融为一体了。
从喉结再往上,硬朗的下颌轮廓上,有一圈淡淡的青茬。
就是它们昨夜扎得她不好受。
姜唐想。
不知道这胸膛、喉结与青茬的主人,究竟长着怎样的一张脸?
与梦中、记忆中的人,一样俊逸锋利么?
姜唐微微有些出神。
尽管她分外好奇,但仍不曾继续往上看下去。
原因无他:她不想让章宁知道她能够睁眼了。
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中,最令她痛苦的那一段,正是章宁冷冰冰拒绝她,不久她就被摔下山崖的那一段。
姜唐矛盾极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信任章宁。
在理清头绪之前,她决定隐瞒这个进展。
思及此,姜唐最后贪婪地看了一眼章宁肩旁跃动的光斑,然后又悄悄地阖上眼皮,佯装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
不多时,章宁也醒了。
姜唐听到他用气声唤了一句“阿唐”,仍是装睡。
章宁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好像永远都不嫌够似的,将她搂得更紧了。原本偃旗息鼓的那处,又莫名其妙地昂扬起来。
姜唐:【……】
姜唐有些后悔装睡的决定。
因她千算万算,没能算到二十啷当岁的章宁,晨起时仍那么……
那么……
馋。
他的身体幅度轻微地震颤着,一条手臂从她身上滑下去,赶去支援他即将离弦的箭矢。
他动得很快,动作很轻,然而呼吸却难以控制,姜唐在他愈发凌乱的呼吸声中涨红了脸。
【若是刚才没装睡就好了,】姜唐如是想,【他多少该有些脸皮,不会当着她的面这样。】
转念又觉得庆幸,幸好她没让他知道自己能睁眼了。
否则不知道该多尴尬。
姜唐胡思乱想着,努力不去听令她面红耳赤的喘息声。
隔壁房间传来“吱呀”一声,熟悉的脚步声焦急地走过来,在姜唐房门外停下。
“姑娘,姑爷,你们醒了吗?”仍是二丫的声音。
章宁猛地停下动作,原本几欲离弦的箭,一瞬间便垂头丧气。
姜唐听到章宁不满地叹了一口气,他垂眸在她额头、鼻尖、唇角各印了一个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回被窝,盯着她“熟睡”的面庞看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起身更衣。
昨夜穿的里衣、中衣都有些斑驳,章宁狼狈地换下。
他自己整理停当,这才故作从容地喊了二丫进来伺候姜唐。
二丫拎着一桶热水进来,看到章宁的脸,顿时一愣。
“姑爷,你脸上咋有五根手指印?”二丫惊奇地问。
姜唐心中一紧:【这人该不会把什么都告诉旁人吧……】
果然,章宁云淡风轻地答:“你家姑娘夜里打的。”
姜唐:【……】
“哈?”姜唐听见二丫不敢置信地继续问,“姑爷那你左脸上划的一道血印子……”
“对,也是你家姑娘划的。”章宁理直气壮地说。
“这怎么可能……”二丫嗫嚅了一句,转而比章宁还理直气壮地说:“定是你照顾不周,害我家姑娘生大气了!”
章宁仍然很平静:“她是妻主,我是赘婿,她想如何便如何。只是……”
章宁转身盯牢二丫一派烂漫的眼睛:“不许说与其他人知晓。”
二丫被他镇住了,点头如捣蒜。
“尤其是陆明远。”章宁补充。
“噢。”二丫应了。
章宁离开卧房后,二丫扑在姜唐身旁,一边为她擦身更衣,一边小声将昨日发生的古怪告诉姜唐知道。
二丫说,一古怪,陆明远十分敬重裴淼,不知是何故;二古怪,陆明远似乎听从姑爷的指挥,不知又是何故;三古怪,昨夜从裴宅飞出一只鸽子,不知要为谁传递消息。
姜唐攥紧了二丫的手,思绪万千。
若二丫不曾看走眼,那裴淼恐怕与陆明远颇有渊源,当在陆明远辈分之上。不过她毕竟是河东裴氏,纵是旁支,仍受祖家荫庇。陆明远乃知府之子,对她敬重些,也不足为怪。
怪的是章宁。
陆明远为何要听命于章宁?
思忖间,姜唐听见二丫轻快的语调,说:“甭管传递消息的是谁,那只鸽子我用弹弓打下来了,已经给姑娘您炖上了。”
姜唐:【……】
【真行……】
“姑娘,今日就拿鸽子汤给你补补身子!”
一段记忆毫无预兆地窜进姜唐脑海。
冬日,两个扎着羊角辫的黄毛丫头蹲在晒谷场,头挨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两个丫头一大一小,大一些的裹着一件半旧不新的藕色棉袍,粉雕玉琢的模样,是尚未及笄的小姜唐。
小的那个缩在一件灰扑扑的破棉袄里,小脸蜡黄,不停地用舌头舔舐着皴裂的嘴角,是刚满五岁的二丫。
不远处的空地上,一根小木棍颤巍巍地支楞着一个倒扣的竹簸箕,簸箕下方洒了一小把黄澄澄的稻米。
两只饥饿的灰鸽子被稻米吸引,试探着走进簸箕笼罩的阴影,埋头啄食,然后,“嘭”地一声被簸箕罩住。
两个小丫头兴奋地蹦起来,紧紧搂在一起。不似主仆,倒像一对相依为命的姊妹。
“姑娘,你还记得么?”二丫的声音打断姜唐的回忆,“那个弹弓,还是裴师娘教你做的。你见半山腰的那个小猎户能用弹弓打野兔,特别羡慕,缠着裴师娘给你也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经二丫如此一说,姜唐脑中关于裴淼的记忆逐渐清晰了起来。
姜唐模糊记起,在原身的记忆里,裴淼似乎是与章宁同一年出现的。
不同之处在于,章宁逃难来青茶村时是春季,而裴淼随着丈夫赵朴来韶光镇开办私塾时,是当年初入冬季之时。
电光火石间,一些曾被忽略的细节似乎能够串起来了。
姜唐思索片刻,仍闭着眼,用手轻扣床板,吸引二丫的视线。
她两手同时配合着,比划出打弹弓的动作,然后手心朝上,冲二丫弯了弯手指。
二丫不愧是她一手培养出来的,立刻会意,从怀里摸出一个有些年头的,木质的弹弓,放在姜唐手心。
姜唐闭眼摩挲了一阵,与章宁有关的记忆又蹦出来,冲撞着她的太阳穴。
雪地里她用弹弓瞄着一只觅食的野兔,不远处大约十岁的章宁也用弹弓瞄着那只野兔。
二人本是在比赛看谁能先射中,谁先射中,那只兔子便是谁的。
姜唐本可以先发制人,但石子飞出前,她看到那只野兔的身后滚出两只毛茸茸的小团子,还不太会蹦跶,只能在雪地里连滚带爬地跟着前面的成年兔。
姜唐连忙调整了目标,石子朝着一棵树飞去。
几乎是下一秒,章宁的弹弓也射出了一粒石子。那粒石子又狠又准,直击野兔脑壳,野兔被打得飞起来,又重重落在地上,血从三瓣嘴附近流出来,当即就断了气。
“我赢啦!”十岁的章宁得意极了,不顾姜唐连声阻止,奔过去,揪起兔耳朵在空中甩了两圈,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姜唐那时被眼泪糊住了眼,没看到他如何用一柄锋利的匕首戳进兔子胸膛,三下五除二就剥下一整张兔皮。
姜唐痛彻心扉,嚎啕大哭,章宁却以为她哭是因为不肯输。
那两个小团子,失去了母兔的庇佑,没能熬过当天晚上。
姜唐在母兔被击中的地方挖坑,埋葬两只小团子。
事已至此,她知道错已铸成,多哭无益,只是沉默地重复刨坑、埋土的动作。
反而是章宁,瘫在雪地里,一言不发,任由眼泪断线的珠子一般,一颗一颗地砸进雪地。
“阿娘……”
原身的记忆里,清清楚楚地储存着幼小的章宁悲从中来的呜咽。